嗚嗚咽咽。


    夜半時分的嗩呐,就如催魂索命般刺耳,尖銳。


    一支披麻戴白的喪葬隊伍。


    走在大半夜的街市上,說不出的奇詭。


    尤其當這支喪葬隊伍,勾鏈著一個個死相慘狀的孤魂野鬼,一路撒著紙錢,從一座座民房穿牆而過,


    從一張張床前穿牆而過,


    昌縣百姓卻對此毫無所覺,依舊在沉沉熟睡時,已經不是奇詭氣氛,而是讓人毛骨悚然了。


    這就好比是毫無隱私的時時刻刻暴露在外人麵前。


    而屋子主人偏偏還什麽多不知道。


    這一刻,晉安感覺自己就像是有某種隱私偷窺狂的癡漢,而世人猶不自知的在他麵前各種展示著隱私。


    而這些隱私,往往都是深埋在人內心深處的瘋狂欲望,甚至能讓兄弟反目成仇。


    這麽一路穿牆,沒了特殊地標或熟悉街道作為參考,晉安也有些分不清自己此時所在的方位了,隻知是一路往城北去的。


    城北有判官廟嗎?


    怎麽從未聽說過。


    晉安雖然在昌縣已住了一個月。


    不過他平日裏,基本都是沉浸在瘋狂練武中,所以昌縣他還未完全逛遍。


    最後,這支嗩呐喪葬隊伍終於到了一座廟前。


    廟宇倒是不大。


    晉安隔著遠遠飄高望了一眼,是帶一個院子,一座大殿,幾座小偏殿的普通民間廟宇。


    廟宇上掛著塊漆黑匾額——


    判官廟。


    “上仙先稍等片刻,我兄弟二人下達幽冥,為上仙進判官廟裏向四位判官大人通稟一聲,請判官大人降臨人間香火鍍的金身。”


    “好,那就多謝二位勾魂使者了。”


    晉安不倫不類的學古人拱手。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兩位勾魂使者,牽著手裏的勾魂鐵鏈,笑笑說:“上仙客氣了,且暫等我兄弟二人片刻。”


    說完。


    判官廟的廟門,在夜下無聲無息的自己推開。


    晉安目露訝色,結果他還沒來得及細看呢,那對身穿玄黑官袍的勾魂使者,已經牽著勾魂鐵鏈,勾著身後七八個目光呆滯的孤魂野鬼,帶著一整支嗩呐桑支隊伍,身影一閃而逝的飄入大門。


    砰!


    廟門重新關上。


    “可惜了。”


    沒見著廟門後的判官廟長啥樣子,晉安有些目露惋惜神色。


    他原本還想見識下,眼前二位陰差是怎麽送孤魂野鬼去投胎的。


    是不是真像民間的神話故事一樣。


    有黃泉路。


    忘川河。


    三生石。


    奈何橋。


    孟婆湯。


    輪回道。


    而且這個世界的孟婆湯是濃湯還是寡湯……


    聽說陰曹地府也存在著人口膨脹,陽間祭拜先人的人少了,陰曹地府物價飛漲,連帶著孟婆湯的原材料都開始漲價,導致孟婆湯越來越稀,經常發生質量問題投訴……


    晉安這一等,就約摸等了一刻鍾。


    晉安等得有些久了。


    他剛想飄高,恰好此時,廟門再次打開,晉安看到那兩名勾魂使者陰差已經去而複返的重新出來,兩人分立左右,恭迎晉安進去。


    “上仙,我二人已下達幽冥,稟報了昌縣此地的青錢柳之事,四位判官大人的真身已經來到陽間,有請上仙請進。”


    晉安站在門口望向廟內,門後是一個大空院,空院後就是一座大殿直對大門處了,大殿上掛著塊匾額,上書“判官殿”。


    在判官殿內立著四座神像。


    一人身著綠袍,笑容可掬;


    一人身著紫袍,怒目圓睜,雙唇緊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一人剛直不阿,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一人左手執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筆。


    晚上的大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一點都不漆黑,陰森,倒是真有那麽幾分公明廉威、明鏡高懸的味道。


    晉安好奇:“我怎麽沒見到四位判官大人的真身?”


    二位勾魂使者笑笑:“四位判官在陽間並沒有肉身,所以是真身降臨廟內金身上的,上仙進入廟內判官殿自可麵見到四位判官大人,從而讓判官手裏的生死簿,查看陽間那棵青錢柳的功過來曆。”


    “上仙不是一直想要查明青錢柳的真正來曆嗎,判官已等候多時,判官大人管理著陰間陽間的大小事務,公務繁忙,上仙不可再耽誤時間下去了,以免判官大人離去後怪罪到我兄弟二人頭上。”


    晉安還是站著沒動,意外道:“四位判官大人既然這麽忙,想不到這麽輕易就同意接見我了。”


    二位勾魂使者答:“判官大人正直無私,奉公不阿,聽聞昌縣出了一大禍患,立刻真身降臨陽間金身。”


    晉安點點頭:“看來這四位判官大人的公務並不繁忙啊,隨便一喊就真身降臨陽間。”


    二位勾魂使者再次笑說著回答:“事從緊急。”


    晉安對這句話很有讚同感:“事從緊急,大事從急,小事從,緩特事特辦,這話我倒是讚同。”


    “康定國疆土廣袤,東接海洋,南鄰南蠻,西北常年受到來自大漠、草原外族侵襲,煩不勝煩,人口萬萬,物資豐饒的龐大一個帝國,四位判官大人丟下日李萬姬,卻獨善我一人,我何德何能受此福澤。”


    “看來四位判官大人還是因為公事一點都不繁忙。”


    這次那二位勾魂使者沒再接話,卻是一個勁催促道:“上仙不可再耽誤下去了,上仙真身降臨陽間的香火金身並不容易,每時每刻都在消耗著金身上的香火力量。請判官真身降臨一次陽間不易,還請上仙速速進廟,進廟內判官殿訴說請求。”


    晉安猶豫了下。


    抬步往前一跨。


    可他一隻腳才剛踏入廟內門檻,腳掌還沒落地,人又馬上把腳縮回來了。


    他的身影,至始至終都是站著不動。


    “二位勾魂使者,四位判官大人在生前都是斜視眼睛嗎,所以連死後立的神像都是斜眼?”


    “為何他們不看我一眼?”


    “是不是看不起本上仙?”


    晉安麵上神色肅然。


    “斜視?”


    二位勾魂使者探頭往判官殿內一望,果然看到廟內四尊神像的目光,都是歪斜看往一邊,不與晉安對視。


    二位勾魂使者裏的那位瘦高勾魂使者,解釋道:“興許是昌縣當地的泥瓦匠或畫師手藝不精,給神像描歪了眼。”


    “上仙不可再耽誤下去,速速請進廟內,四位判官大人真身降臨陽間時間有限。”


    “為表我對四位判官大人的敬意,等哪天此地的判官神像重新改回身正時,我再來拜訪四位判官大人。反正此地的青錢柳為禍已經十年,也不差再多個一天兩天。”


    晉安說完,轉過身子,居然徑直大步奔走的離開了。


    分左右立在門口的那兩位勾魂使者,眼見晉安來了又走,連判官廟都沒進去一步,連忙急步追上來。


    就在兩人追向晉安時,背過身去的晉安,並未看到,當他轉過身,不再兩眼直視廟內的四座判官神像時,那四座判官神像原本斜視向一旁的泥塑眼睛,居然似活來了一般,它們眨了眨眼,然後轉動由黑墨描繪上去的漆黑眼珠子,四雙目光都望向晉安的後背。


    “上仙等等……”


    “上仙等一下……”


    兩位勾魂使者陰差繼續追向晉安離開的身影。


    就在兩人追出三四十丈遠,離夜下判官廟有一些距離時,原本轉身徑直離去的晉安,猛的一個轉身。


    轉過身來的他,怒目圓睜,方正不苟,目光勇猛有純陽神性!


    “大膽邪祟,竟敢在我麵前裝神弄鬼,不知死活!找死!”


    “五雷純陽,天地正法,一切不敢直視我者,都是有違天地正法的邪魔外道!殺!一切懼我五雷純陽者,都是心術不正者!殺!”


    晉安怒目喝聲,凜然正氣如雷火當空,神魂純陽氣息在節節攀升,那二位追趕上來的勾魂使者,居然不敢直視晉安的二目,心生莫名懼意,像是世間見不得光明的陰穢之物見了辟邪正神,驚恐原地,身子簌簌發抖。


    “你…你…你是怎麽識破我們的!”


    二人如墜冰窟,驚懼得亡魂大冒。


    “丁醜延我壽,丁亥拘我魂。丁酉製我魄,丁未卻我災。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六丁六甲符,開!”


    隨著晉安念動起符咒語,他一直貼身攜帶的六丁六甲神符,頓時破開禁錮,有十二正神的神道氣息,自不可名狀的上合昭昭虛空中橫跨萬裏,降臨至晉安神魂!


    瞬間神魂拔高至魁梧六尺,兩米,神兵神甲護佑他魂魄,如六丁六甲十二殺伐大將軍親臨陽間!


    六丁六甲為天帝役使,金甲玄袍,皂纛玄旗,統領丁甲,能“行風雷,製鬼神”!


    那兩名“勾魂使者”,驚懼發現自己隻是站在對方麵前,隔著數丈遠,就已是身體刺痛,仿佛站在一座熊熊燃燒的大火爐前,渾身刺痛,仿佛遭受萬針刺魂痛苦。


    身上偽裝去掉。


    陰差變成了兩個陰氣森森的紙紮人。


    噗!


    噗!


    晉安隻一劍,便打爆了那兩個假冒陰差的邪祟,化作嫋嫋燃燒的紙片灰燼。


    如同削鐵如泥鋒利鐵劍下的兩個紙人。


    弱得不堪一擊。


    直到兩個假陰差死了,晉安的聲音這才傳來。


    “蠢貨!都死了做了邪靈,還不明白什麽叫人心險惡!真是好騙!”


    “如果本地真有陰曹地府判官,就不會十年時間一直坐視陰陽秩序顛倒而不聞不問!”


    “如果本地真有陰差巡遊,青錢柳為禍作亂也就不會長達十年之久了,而你們兩個卻說自己不知道青錢柳的事!這種謊言連三歲小孩都不信,你們當我連三歲都不如的小孩嗎?”


    “兩個邪祟也敢假冒神明,難怪昨天會引來天打雷劈!”


    當晉安話落!


    有陰德加身!


    他暫時沒去管這些,而是把目光望向判官廟裏的四座神像。


    “我之所以沒識破了你們,隻是想看看你們把那些孤魂野鬼帶去哪裏,有什麽圖謀!”


    “順便試探下,你們是不是真的知道有關青錢柳的來曆!”


    “可惜了,你們居然那麽急著想送死!”


    六丁是陽神。


    晉安此刻魂如陽火灼灼,渾然不懼此地的陰風陣陣。


    世間蛇蟲鼠蟻,牛鬼惡神在陽神麵前,連百步都進不了,統統形神俱滅。


    雖然他現在隻是請神上身,可魂魄沾染了陽性,普通邪風,汙穢,五毒、災厄已經不懼。


    如有神助!


    “青水幫總舵那些人,都是你們為了殺人滅口殺的吧?昨天在江邊遇到的那兩個假冒勾魂使者的陰祟,應該是想拘走青水幫幫眾的陰魂,害怕有人懂請魂,從他們的口中問出有關你們的線索吧?我說呢,怎麽那麽多衙役集體陷入鬼打牆,估計是你們見我一直不走,於是假冒陰差勾魂,想趁機哄騙我到這裏,設伏襲殺我,哪知道這些牛鬼蛇神卻連神明都不敢提一句,怕天打雷劈!”


    “今日,我就讓你們見見,什麽叫人心險惡!”


    “什麽叫鬼知人心更恐怖!”


    “很好!想不到這回居然陰差陽錯的找到了你們紙紮人的老巢!還真是個意外驚喜!”


    晉安神魂隔門望著判官廟裏的四座神像,他說了那麽多,居然都未能引出那四座神像上藏著的邪魔。


    神像紋絲不動。


    依舊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


    晉安眉頭一皺。


    他之所以說了這麽多,就是想故意惹惱對方,然後主動引蛇出洞,對方一直想引誘他入這座假冒的判官廟,一直努力勸說他進假冒的判官殿裏,這麽處心積慮,肯定是在廟裏設了埋伏。


    即便不是磨人神魂的殺陣,肯定也是厲害的困人陣法。


    不管眼前的假冒判官廟裏是否有埋伏。


    謹慎的晉安,肯定都不會進入的。


    “不出來?”


    “那我就拆了你們這座勞什子邪廟!看你們還能隱忍多久!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了看你們還出不出來!”


    晉安魂兒手持金光重劍,轟!


    火光飛濺,神魂上的十二正神神道氣息,如烈火灼燒,劍光一斬,眼前判官廟的大門炸裂成無數碎片,在空中熊熊燃燒。


    一切邪魔偽裝,幻象,在神道之前,都是宵小鼠輩爾!


    隨著一劍斬破判官廟,判官廟不再完整,並且沾染上了神道氣息的陽火後,轟隆!


    燈火通明的假廟燃燒,飛揚起紙片灰燼,當燒光後,終於去偽留真,顯露出被紙紮廟掩蓋起來的真實原貌!


    這是一座陰風陣陣的破廟。


    破廟早已經破敗,倒塌,房梁斷裂,屋頂瓦礫都倒塌下來了大半,破廟裏野草叢生,最容易藏汙納垢。


    在野草叢生的破廟院子裏立著大大小小十幾座石像,這些石像都雕刻得奇形怪狀,人不人,獸不獸的,長滿了藤蔓與苔蘚,也不知道這座已經倒塌荒廢的破廟裏,當初究竟拜得是哪路神或野神。


    而殿內的那四座判官神像,此時也都已經消失,在破廟的大殿裏,隻立著一座盤腿而坐的半身石像。


    那半身石像經曆了日曬雨淋,早已掉關了彩漆,看不出究竟是佛陀石像還是道尊石像。


    而在半身石像上的盤腿上,坐著名陰柔書生,那書生長得十分俊美,身上穿著件書生長袍,書生長袍怪異得很。


    書生袍後背居然畫了兩個侍女圖,那兩名侍女十七八歲,嘴角含笑,人明明是在笑,臉上卻是在泫然哭泣,窈窕身子從書生袍後背探出半個身子到身前。上半身在書生袍前麵,腰腹以下部位卻都隱藏在了書生袍之後,二女手裏各托舉著一隻眼睛。


    一共是兩顆眼睛。


    那卻是充滿絕望的眼睛。


    那名陰柔如毒蛇的書生,此刻似不敢置信,又是驚又是怒的陰毒直勾勾盯著晉安。


    “豎子爾敢!”


    “你,你怎麽可能會有道家正統的寶符!該死的!你不過是條卑微如螻蟻爬蟲的世俗武夫!對,肯定是那個女人給你的對不對?”


    “那個女人為了保你一命,讓你將來娶她,以你的獨特命格替她護道,助她徹底還陽,她倒是肯舍得下本錢!”


    “可笑!可笑!你不知道自己大難來頭,卻還以為自己傍上了一個了不得的女人而沾沾自喜,你真當那個女人那麽好心是來報恩的嗎?”


    “一個是人,一個是屍,你可知道活人娶屍,意味著什麽嗎?”


    陰柔書生先是嘲諷晉安,而後又目光陰毒像一條縮在墓地棺材旁的最陰毒毒蛇,陰毒盯著晉安:“上次你壞我一道出竅元神,接連壞我好事,後來如果不是白棺裏的那個人突然出手保你一命,你已經是個死人!我們不想與白棺裏的那個人正麵交手,暫時放過你一命,不代表我們真就怕了她,她被暗無天日的囚禁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才剛斬去舊身,擺脫囚籠,現在連自身都難保,急著躲起來避開天打雷劈,你卻不識好歹,屢次三番壞我們好事,今日你是地獄無門非要闖,那就把命留下吧!”


    “爾爾爾!兒子你太聒噪!”


    “不就是當個亡靈騎士嗎,誰還不想有把霜之哀傷,你爹我樂意當個亡靈騎士!”


    此刻身懷六丁六甲的晉安,目無懼意。


    “正好!”


    “我早就想砍死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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