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七日?”馮紫英放下手中書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榮國府那邊可曾準備好了?”


    “差不多了。”鴛鴦微微一欠身,“三姑娘也托奴婢來帶話,還請大爺過去幫著看一看,還有什麽準備不足的,畢竟二老爺和璉二爺不在府裏,府裏除了大老爺之外,隻剩下幾個婦道人家,所以……”


    馮紫英啞然失笑,“這合適麽?我不過是一個外人,……”


    “大爺要這麽說就有些傷人心了,寶姑娘和林姑娘都是賈家至親,二姑娘也馬上要過門,您多少也算是賈家女婿,幫著看顧一下也花不了多少精力,有何不可?”鴛鴦有些不悅地道,剛來時的拘謹也漸漸消失,語氣聲調也高了起來。


    馮紫英笑了起來,“鴛鴦,你這是教我做事?”


    鴛鴦聳然一驚,自己怎麽不知不覺就把眼前這一位當成府裏人了,說話也就隨意起來了呢?


    趕緊低垂下眼瞼,福了一福,才又道:“大爺恕罪則個,奴婢放肆了,不過爺不看僧麵看佛麵,二老爺走的時候也請托過大爺,難道榮國府就這麽不堪大爺一顧麽?”


    馮紫英不是不想去榮國府,問題是為賈寶玉的事兒去操心,他委實沒心情。


    這小子仗著和牛氏女結親,居然有些抖落起來的架勢,上一次臨走之前說話語氣都有些變化,雖然不表麵上仍然是畢恭畢敬,但是翹起的尾巴馮紫英卻能看個明白。


    這家夥現在覺得他是皇親國戚了,永寧長公主又頗得皇上寵愛,沒準兒他覺得自己可以經常在永隆帝麵前露露臉,博個臉熟,日後也能飛黃騰達了。


    想了一想,過去一趟也好,探春都托鴛鴦專門來一說,自己不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行吧,我抽時間去一趟。”馮紫英應了一聲,又瞅了一眼低眉順眼的鴛鴦,“鴛鴦,榮國府裏這段時間還算安穩吧?”


    “挺好的啊,大家都在籌備著寶二爺的婚事,還有就是二姑娘出閣的事兒了。”鴛鴦眉目間變得生動起來,目光裏也有些向往,“綴錦樓那邊可熱鬧了,幾位姑娘都去二姑娘那裏幫忙,繡女紅的,描字畫的,準備日後用度的,綴錦樓可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


    “那寧國府那邊兒呢?”馮紫英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東府那邊兒?”鴛鴦一愣,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寶二爺成親和寧國府那邊有什麽關係?


    “嗯,寶玉成親,東府珍大哥和蓉哥兒難道都沒有過問關心一下?”馮紫英問道。


    “這段時間很少看見珍大爺和小蓉大爺了,奴婢好像上一次見到都是一個月前吧?東府那邊也就是尤大奶奶和小蓉奶奶偶爾過來,也沒怎麽問。”鴛鴦回憶著,大概也有些困惑。


    “連娘娘回來省親,珍大爺和小蓉大爺都沒露麵,太太還有些不高興,後來珠大奶奶去問了那邊尤大奶奶,才聽說珍大爺和小蓉大爺都去了通州和天津衛那邊處理鋪子和莊子上的事情,奴婢也去打聽了一下,這幾個月珍大爺和小蓉大爺都是神出鬼沒的,大半時間都不在府裏呢。”


    “是麽?”馮紫英心中暗自點頭。


    這和吳耀青他們查到的情況差不多,賈珍和賈蓉應該是做南逃的準備了,北邊的莊子、鋪子都處理得差不多了,估計留下的也就是一些遮人眼目的皮麵營生。


    榮寧二府百年積累,固定資產還是頗有一些的,有許多莊子、鋪子不好處理,一旦處理就會被人覺察,甚至引發對榮寧二家的懷疑,龍禁尉也不是吃素的。


    寧國府這大半年的艱難,估計一半是真的,一半也是裝出來的,這樣也有處理資產的借口,甚至可能是和人演雙簧,這樣更便於大規模的處置這些資產。


    賈瑞都能覺察到的跡象,龍禁尉不可能一無所知,要麽就是龍禁尉內部也早就被義忠親王滲透了。


    這種可能不是沒有,二十年的太子,若說是在龍禁尉裏邊沒有一些追隨者和心腹黨羽,本來不可能。


    “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東府那邊是怎麽一回事兒,就算是再困難吧,也不至於人心散到了這種程度吧?”鴛鴦接著話說,“陸陸續續都有不少人辭工了,好像東府裏邊也不挽留,還有一些原來像我們一樣的幾代人跟著的,也人心惶惶,不少人幹脆去了天津衛那邊的莊子裏,……”


    馮紫英皺眉,隻怕這些人都是賈珍的心腹或者說賈珍看重的人,要帶著去南邊兒吧,也許人家這個時候都在陸陸續續去金陵的路上了,甚至就已經到金陵那邊了。


    “不過這兩日小蓉大爺倒是露麵多起來了,昨日還來了府裏露了露臉,隻是寶二爺正巧不在,所以他晃了一下又走了。”


    鴛鴦的話讓馮紫英也十分驚訝,賈蓉露麵了,這是要做甚?


    一時間也不清楚寧國府那邊的神操作,賈珍是個不靠譜的,賈蓉稍微好一些,但是這段時間表現就有讓人疑惑不解,恐怕隻有見到這父子倆,好好談一談,摸一摸這父子倆的底,才能揣摩出點兒端倪來了。


    “鴛鴦,你是不是覺得賈家這幾年很是不順?什麽緣故呢?”馮紫英見鴛鴦表情也有些複雜,便問道。


    鴛鴦一怔,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這個問題,猶猶豫豫地道:“是有些不太順,特別是珠大爺過世之後,似乎府裏就有些時運不好了,做什麽事兒都不順,老爺在工部這麽多年,一直沒見動靜,舅老爺原本是京營節度使好好的,卻又去了外地,大姑娘進宮本來是多好一樁事兒,但不知道怎麽卻無聲無息的,老爺去了江西也沒了聲響,建一座大觀園耗費巨大,欠下許多債,這一下子就把府裏給掏空了,但卻見不到進項,這日子就艱難起來了,……”


    “原因呢?”馮紫英又問。


    “這奴婢就說不好了。”鴛鴦咬著嘴唇搖頭,馮紫英卻不放過她,“你不是說不好,而是不好說吧?怎麽,當著我也不好說,還是擔心我去變長舌婦搬弄是非?”


    鴛鴦漲紅了麵皮,臉頰上的小雀斑都變紅了,一跺腳:“爺這是要想要做什麽?逼著奴婢胡言亂語麽?”


    “行了,你不願意說便罷,大家心裏都有數,說來說去,還是賈家缺了能扛起整個家族的頂梁柱主心骨,財貨導致賈家淪落到現在的情形。”


    馮紫英毫不客氣,他需要讓鴛鴦把話帶回去給老太君和賈王氏她們。


    “赦世伯和珍大哥不提也罷,不替賈家招禍就算是阿彌陀佛了,政世叔的性子本來就不適合為官,尋個清閑職位當差就是最好不過了,硬要他去做個什麽,隻怕適得其反,……”


    “下一輩的賈璉和賈寶玉,璉二哥呢,人是好人,但要扛起賈家門楣,力有不逮,但是照顧他自己還是綽綽有餘,所以他能在揚州那邊過得逍遙自在,瀟灑滋潤,……”


    “蓉哥兒也是被珍大哥給帶壞了,就算是讀書不成,本來捐了一個龍禁尉,若是能沉下心去做點兒事情,未嚐不能有些出息,但卻東遊西晃,不肯吃苦,到現在也是一事無成,靠吃點兒老本混日子,能堅持多久?”


    “寶玉是最可惜的,這麽好的天資,卻自小被老太君和太太慣壞了,玉不琢不成器啊,成了現在這副不成器的模樣,嗯,今年他似乎有些醒悟了,隻是醒悟得有些晚了,讀書不成,就隻能靠聯姻看看能不能博得一個機會,但這種把機會寄托在別人身上,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和賭博,我也不好評判這究竟對錯與否,但願能有一個好結果吧,但……”


    馮紫英沒有再說下去,隻是搖搖頭。


    鴛鴦還是第一次聽見馮紫英如此坦率地評價榮寧二府的主子們,而且是鞭策入裏,一針見血,讓她都咂舌不已。


    “怎麽是不是覺得我說話太尖刻不留情麵?”馮紫英斜睨了一眼神色變幻的鴛鴦,坦然道:“鴛鴦,你不妨把我的這些話帶回去給老太君和太太,當然不必說得這麽直白,以鴛鴦你的聰慧,該知道怎麽把我的話的意思表達出來,我相信也足以引起她們深思了。”


    鴛鴦猶豫著好一陣才吞吞吐吐地道:“大爺這話帶給老祖宗和太太她們又有什麽用處呢?二位老爺和寶二爺他們都是沒辦法改變什麽的了,您這不是白白得罪人麽?”


    這丫頭倒是一片好心,馮紫英心裏一暖,“嗯,我也知道沒啥用,也罷,起碼鴛鴦知曉我一片心意了吧,你願意說就說,不願意就算了,本來也的確沒啥用。”


    鴛鴦走了,馮紫英也才走到窗前眺望窗外。


    隨著寶玉婚事臨近,鐵網山秋獮的日子也日漸逼近,原因無他,就是因為這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人心裏發慌。


    無論是義忠親王那邊,還是白蓮教這邊,都沒有太多動靜。


    也不能說沒什麽動靜,隻是這些動靜都是常態性的,或者說預料之中的,沒什麽太特別的。


    江南那邊依然在鼓噪,要求盡快讓淮揚鎮建立起來,似乎對陳繼先這個淮揚鎮總兵還有些不太認可。


    陳繼先走得很快,從五軍營陸陸續續移鎮了七八千人前往淮揚鎮,而且後續還有數千人。


    就目前的情形來看,淮揚鎮的總兵府會在徐州和揚州之間選一處,朝廷的意思是選在徐州,而南京那邊則更願意放在揚州。


    雙方仍然在扯皮,但就目前來看,陳繼先先是在徐州設立了總兵衙門,並開始接受來自徐淮的第一批新兵。


    新兵主要來自南直隸的徐州和淮安兩地,但是根據馮紫英的了解,山東兗州府諸衛所也在為淮陽鎮提供新兵,現在馮紫英還不清楚這究竟是兵部有意為之,還是與南京兵部那邊達成了默契。


    但這是一個十分令人懷疑的信號。


    山東諸衛所的兵員隻能提供給遼東,後來登萊建鎮,山東兵員又要為登萊鎮補充,現在連淮揚鎮也要從山東諸衛所招納兵員,不能不讓人擔心。


    馮紫英擔心的是招納兵員是一回事,而招納了兵員,也就意味著這些兵士的家眷親友也就被與淮陽鎮捆綁在了一起,而淮揚鎮要控製兗州也就容易得多,受到的抵觸也就小得多。


    而一旦控製了兗州,那山東西北角的東昌府地盤要比兗州府小得多,沿著運河北上兩日便可橫掃,這就意味著截斷了山東與河南乃至北直隸南部的聯係,而登萊濟青又是登萊鎮的兵員主要來源地,一旦有不可預測之事,整個山東怎麽辦?


    這一點,馮紫英不知道朝廷和兵部有沒有考慮過。


    當然,馮紫英也承認自己這一切都是在往最糟糕的局麵想,隻有最壞的結果才會是走到那一步,但誰又能保證不會走到那一步?


    也許這一切不過是巧合,甚至就是自己疑心生暗鬼,馮紫英隻能祈求如此了。


    那幫白蓮教人在京師城中失去了蹤跡,這讓馮紫英很是焦急。


    去和刑部的交涉不出所料的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劉一燝表麵上倒是十分重視,但是從後來的情況來看,這廝不過是做了表麵文章,給下邊幾個清吏司隨便交待了一下就算是了事了。


    這讓馮紫英也無可奈何,他隻能把心思放在了整個順天府上,但順天府諸州縣卻不是自己短時間就能全數控製住的,他隻能抓緊時間把自己有希望說服或者威逼利誘服從的州縣一一抓住。


    吳耀青那邊的招攬與協商倒是進展十分順利。


    原本漕幫是實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但是漕幫人數太多,內部也是派係龐雜,而且考慮到一旦南北分裂,人心浮動,總部設在淮安的漕幫究竟會倒向誰,還真不好說。


    所以馮紫英反而不敢用漕幫的人,寧肯選擇在順天府境內的這些幫會。


    總而言之,有順利的,也有不順的,但是總體來說還算順利,可正因為這種太過於順利而且沒有多少波折出來,才讓馮紫英覺得不踏實。


    鐵網山秋獮的消息已經放出來了,除了皇上外,除了幾個皇子外,老一輩的幾個王爺都要去,但忠惠王可能要兩頭跑。


    作為新任京營節度使兼五軍營大將,他會率領五軍營一部前往鐵網山行宮,同時還要讓神樞營和神機營留守京師。


    兵部職方司那邊,馮紫英讓鄭崇儉和沈自征都盯著在,現在還沒有消息,但馮紫英最關心的還是來自遼東和察哈爾人那邊的消息,至於西北那邊,馮紫英已經給自己父親去信,要求他注意邊牆外的土默特人。


    馮紫英有一種感覺,越是平靜,就隻會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真的什麽事兒都不會發生,風平浪靜,一種就是所謀乃大,蟄伏太深,一旦浮出水麵,恐怕就是天崩地裂。


    所以察哈爾人,土默特人,建州女真,都是潛在的威脅。


    馮紫英甚至不得不派才回來沒幾天的布喜婭瑪拉走一趟東蒙古草原,讓她一方麵去讓葉赫部加強戒備,同時還要跑一趟內喀爾喀人那邊,去見一見宰賽,帶過去自己一封信。


    龍禁尉那邊,馮紫英專門去見了張瑾,把自己一些擔心和對方說了,希望他把自己這些擔心傳遞給盧嵩。


    和盧嵩見麵不是不行,但是在鐵網山秋獮之前,和龍禁尉的主事見麵,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聯想和猜忌,馮紫英不得不避諱。


    還有呢?馮紫英覺得自己能做的,自己都做到了極致了,但仍然不能釋去內心的那種擔憂。


    也許還該和尤世功見一麵。


    這同樣是有些犯忌諱的,但馮紫英覺得哪怕是冒著被龍禁尉和永隆帝盯上的風險,自己都要和尤世功提一提,以免日後後悔莫及。


    馮紫英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重新走到牆壁邊上,拉開幕布,目光落在牆上的輿圖上。


    鐵網山的顏色略微深一些,等高線很粗略地標注著,七百到一千三百米之間,下邊是一處低緩的坡地與平原間雜,行宮獵苑就在那裏。


    目光遊移,馮紫英看了看四周的鎮衛所,北麵和東麵,都有薊鎮的駐軍,而且理論上數量不少,但西麵,越過慕田峪和渤海所,那就是宣府鎮的地盤了。


    延慶衛和延慶左衛的位置生得太好了,尤其是延慶衛。


    從居庸關到八達嶺,城牆正好將延慶衛隔在了城牆內,而這裏卻屬於宣府鎮,這就意味著宣府鎮大軍要進入京畿內地,關隘卻都在自己手中掌握,根本不需要知會薊鎮,薊鎮也無從知曉。


    當然,這個說法也有些問題,都是朝廷邊軍,都是抵禦外敵,哪裏還需要相互防範不成?


    理論上是如此,可是恰恰遇到特殊的情形時,那就真的不好說了。


    馮紫英目光落定,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但願自己所想一切都是疑神疑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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