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麵部表情沒太大變化,目光裏也隻是沉凝和探究,想了一下才道:“九玉,東番鹽如何光明正大進入江南,需要朝廷來定奪,之前我的確也承諾過朝廷會給東番鹽一條出路,尤其是隨著你們鹽場的出鹽量大增,這個問題會更迫切,但你也知道兩淮兩浙的地盤早有分派,揚州鹽商是靠什麽吃的,不就這個麽?”


    王九玉臉色微變,“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


    “揚州鹽商幾乎壟斷了南直、江右、湖廣,便是兩浙的鹽務也很大程度和揚州鹽商有很大糾葛,東番鹽若是量小無關緊要,但是量大的話,勢必衝擊揚州鹽商在兩淮的鹽場生意,更別說你們東番鹽不但成本更低,而且鹽質品相更好。”


    馮紫英悠悠地道:“這種情形下,我估計今年下半年,最遲明年吧,這種矛盾衝突就會激烈起來。”


    “那大人,朝廷是什麽意思呢?”王九玉定了定神,這也是他來馮紫英這裏打探消息的主要原因。


    鹽務權力的分管實在太複雜了,像兩淮有鹽場,但鹽的銷售市場卻是被揚州鹽商控製,包括兩淮、兩浙、江右、湖廣的鹽市場都幾乎被揚州鹽商把持,而鹽主要來自兩淮,部分來自山陝和蜀地,北地鹽市場基本上被山陝商人控製,鹽場大多在北直。


    東番的鹽要進入兩淮、兩浙和江右、湖廣,都是勢必打破原有的平衡,而兩淮鹽場幾乎是揚州鹽商們自己經營或者合股經營,又或者都是和揚州鹽商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關係戶,便是能進入兩淮、兩浙、湖廣和江右市場的蜀地鹽和山陝鹽,揚州鹽商影響力和控製力很強。


    “朝廷?”馮紫英聳聳肩,朝廷恐怕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吧。


    新任兩淮巡鹽禦史閻鳴泰是永隆帝信重之人,論理此人也是北地士人,元熙三十三年進士,不過此人在永隆帝還是忠孝王時就與永隆帝相熟,後來在永隆帝繼位之後更是一頭紮進了永隆帝的懷抱,因此迅速升遷,從中書舍人到戶科給事中,然後到都察院四川道禦史,再到現在的兩淮巡鹽禦史。


    閻鳴泰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不算太好,但是卻也能維係表麵關係,齊永泰對此人態度倒是有些冷淡,反倒是喬應甲還與對方保持著較為和睦的關係。


    馮紫英也見過此人兩麵,隻不過沒有打過交道,沒想到此人卻能在林如海去世一年多後出任兩淮巡鹽禦史。


    “大人,朝廷還沒有說法麽?”王九玉越發緊張,“但閻大人已經走馬上任了啊。”


    “那你們接觸過閻大人了麽?”馮紫英反問。


    “接觸過兩次,但是閻大人都是以情況不明,尚需厘清前任賬目,再做道理,可我們的鹽四五月間就要開始大規模出貨,若是……”王九月咬了咬牙:“若是再按以往那樣,我們擔心會引來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憤怒和打擊啊。”


    林如海去世之後,兩淮巡鹽禦史空缺,而運鹽使對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控製力遠不及巡鹽禦史,所以王九玉他們並不太懼怕,在閩浙和南直、江右本來就有相當人脈和銷售網絡的王九玉他們自然就大肆向這些地區出貨,這基本上就是走私了,獲利巨大。


    他們也知道這不可能長久,所以也是覺得趕著一時算一時,但是等到兩淮巡鹽禦史走馬上任,就不能再這麽放肆了,而且今年東番鹽出貨量會更大,單靠走私已經難以維係,而且風險也會急劇放大。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東番鹽當初的去處並沒有一個明確說法,尤其是在閻鳴泰出任兩淮巡鹽禦史之後,這是永隆帝的私臣,如果未經他的同意,東番鹽是無法銷往南直和江右、湖廣的,而這一區域卻恰恰是最重要的市場,而且揚州鹽商們肯定也會竭力阻擊東番鹽的進入,否則兩淮鹽場的利潤就會大幅度下降了。


    “九玉,此事朝廷尚無定論,很大程度還得要閻大人那邊來決定,但是我可以先為你們聯係一下長蘆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這邊,起碼不會讓你們血本無歸。”馮紫英想了想才道:“長蘆巡鹽禦史張慎言張大人那邊我還有些交情,我會給你寫一封信,到時候你具體去接洽,……”


    王九玉大喜過望,原本他也沒有指望能在馮紫英這裏得到什麽,兩淮巡鹽禦史是皇上私臣大家都知道,揚州鹽商和兩淮巡鹽禦史關係密切也在情理之中,東番鹽要打進去,難度之大不問可知,沒想到馮紫英卻說能讓東番鹽進北地。


    “大人,真的能麽?”王九玉還有些不敢相信,聲音都有些發顫了,“長蘆鹽場可是不少,……”


    “長蘆鹽場是不少,但是這兩年他們的鹽場產量不足,另外山陝那邊的鹽鹽質不佳,也需要引入一些外來新鹽刺激一下了。”


    馮紫英也沒多解釋,惠民鹽場至今未能收回,魏廣微和練國事準備對現在被昌黎、樂亭那些豪強們控製的鹽場進行打壓,這勢必影響到京畿一帶的鹽供給,這個時候臨時性的引入東番鹽不但問題不大,而且還能起到穩定市場的作用。


    這一點馮紫英也早就考慮到了,張慎言那邊馮紫英也和喬應甲那邊先行稟告了,問題不大,甚至是雙贏。


    “不過我也要提醒你們,北地鹽業市場不比江南,價格上恐怕需要考慮,另外你們也不能盯著北地,江南這邊還要想辦法。”馮紫英沉吟著道:“另外兩廣那邊,也可以琢磨一下。”


    王九玉卻管不了那麽多,哪怕是臨時性的進入北地市場那也是天大的好事,而且價格上,東番鹽本來就有很大優勢,否則揚州鹽商為什麽會那麽敵視東番鹽,北地那邊哪怕少賺幾個,隻要能進入市場,那就是勝利。


    見王九玉喜出望外,馮紫英心中也在歎息,江南商賈實力雄厚,北地這邊在經濟上遠遜於江南,一旦真的生變,如果江南商賈再團結一心,那北地就很危險了,好在自己這幾年裏的開海之略和經略東番等策略都贏得了不少江南商賈的支持,而且江南商賈勢力也紛亂駁紮,這才能有機會。


    但願別用到這樣的後手,馮紫英隻能這樣企盼,但是往往這種不良預感都會變成現實。


    既然給王九玉他們了好處,馮紫英肯定也需要了解一些情況,為下一步更緊密的幫這些人綁緊做好準備。


    這些閩地大豪們在江南也很有勢力,隻不過他們和士紳還有些區別,他們基本上都是依賴於海上貿易發家,在詩書傳家上還欠缺底蘊,這也讓自命不凡的江南傳統士紳不太看得上這些人。


    這些具體交涉就可以交給汪文言他們去做了,有了具體方向和目標,汪文言和吳耀青他們與王九玉這些人打交道遠比自己更合適。


    *******


    裘世安點點頭,揮了揮手示意小內侍下去。


    朝廷已經開始清理和處理去年京營三屯營之敗的事宜,這一段時間,彈章如潮,皇上禦案上已經堆滿了彈章,而涉及到的武將軍官們多達百人,當然一些尋常軍官不過是受牽連,無外乎罰俸、免職,但是像有些人隻怕就沒那麽輕鬆了。


    裘炳眾已經來找過幾次了,但裘世安也清楚,這一次皇上是下了決心要對京營裏的武勳們進行一次大清洗,那也指望著還能重新回京營任職吃安閑飯的純粹就是迷了心,也不看看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那等好事?


    裘炳眾能免於進大獄便是裘世安的意願了,但現在看來都有些艱險。


    雖然馮家那邊帶了話過來,但是裘世安也還是要看實際情況。


    這也算是和馮家的第一次合作?裘世安摩挲著下頜,目光望向窗外。


    皇上的身體越發令人擔憂了,可皇上卻還喜歡強挺著熬夜辦公,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壽王、福王、禮王幾個這段時間也越發活躍,甚至連祿王現在也加入了進來,前日裏梅妃賞賜讓裘世安有些意外,但是轉念一想,卻也覺得在情理之中,如果這個時候都還不動作,那就真的是準備徹底放棄了。


    可天家之事,是你放棄就能脫身的麽?


    裘世安心中冷笑之餘也有些感慨,身處其中,就沒誰能輕易置身事外,哪怕你真的想置身事外,那也要看別人會不會這麽認為。


    收回心思,裘世安從抽屜中拿出一份隻能自己看得懂的名單,目光汩汩掠過,最後印在腦海中,將其放在蠟燭火頭上,最後化成了一團淡灰色的灰燼。


    賢德妃倒真的是一個挺合適的搭橋板,自己在外邊兒的人都太明顯了,龍禁尉的人盯得很緊,還是要走宮裏這條線來聯係更穩妥一些,隻是沒想到小馮修撰倒是很信任鳳藻宮這邊呢,也難怪,聽說她家庶出妹妹都可能給小馮修撰做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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