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剛從山東回到京中,就接到了牛繼宗的邀請。


    他心情不太好。


    沈有容和他劇烈爭吵,加上壽王和都察院右都禦史劉一燝都警告要加大對登萊水師艦隊的建設,這勢必影響到登萊軍的進一步壯大,而這是自家立身之本。


    王子騰當然知道兵部對自己行徑越來越警惕了,劉一燝的出現就是一個征兆,雖然這一回僥幸過了關,但是登萊軍卻再無充裕的軍費來擴軍和訓練了。


    見麵安排在日忠坊的廣化寺街深處的蕖園。


    蕖園是城北相當著名的景點,也是昔日前明英國公的私家園林,但是後來落入了大周朝建立時泰和帝的一位最得寵的內監手中,再後來這位內監因為犯事被廣元帝誅殺,就落到了廣元帝九子當時的魯王手中。


    在輾轉幾十年無數人過手,終於變成了一處京中富商的私家園林,而規模也比前明時候擴大了許多。


    許多自命雅趣的官宦士紳,都喜歡選擇這裏作為設宴、詩會文會和遊玩所在。


    蕖園太大,王子騰是從後邊角門進入,整個後半塊的左角一片都被牛繼宗包了下來,這樣可以最大限度保持隱秘性。


    王子騰並無興趣喝什麽酒,但是和牛繼宗見麵越來越敏感,很難避得開龍禁尉的耳目,他必須要抓住每一個機會。


    這一次牛繼宗也是以宣府鎮糧餉問題回京向兵部和戶部打嘴皮官司才得以回來,而在蕖園也正好是其妻舅,也是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錦田侯陸皓祝壽所在,所以他也趁機邀約了王子騰在席間可以尋機見麵談話。


    隨著酒宴上日益熱鬧,牛繼宗以飲酒後身體不適為由,假意在蕖園內的內房休息,其實卻是和王子騰見麵。


    “王爺越發急切了,我感覺他太自信了。”牛繼宗臉色不太好看,“水溶讓湯賓尹南下去金陵了,子騰,那賈雨村可靠麽?”


    王子騰同樣臉色陰沉,“兩淮巡鹽禦史至今尚未任命,皇上一直推托,太上皇那邊很不高興,好在陶國祿很識趣,但他隻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始終名不正言不順,很多鹽商也在觀望,賈化這個人,嗬嗬,不好說,……”


    “皇上要拖下去也沒什麽,他現在還不敢直接挑戰太上皇,隻能拖,但現在看樣子他未必拖得起了。”說到這一點牛繼宗嘴角浮起一抹笑容,“我看皇上幾個兒子也有些輕佻,望之不似人君,那福王居然傳出和周貴妃有染,不知道這事兒被皇上聽聞會是如何感覺?”


    王子騰嗤之以鼻,“這等流言不過是效仿當年要拉太子下馬的手段罷了,所以我說這樹欲靜而風不止,隻是這妖風卻越來越大了。”


    “我前日覲見皇上,皇上身體的確出了問題,我覲見半個時辰裏,皇上倦怠不堪,勉力維持,而且我注意到宮中禦醫正在積極為皇上熬服藥丸,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牛繼宗的消息渠道也很靈通。


    “所以他幾個兒子現在才開始十分活躍起來了,以前他們可不敢。”王子騰輕笑,“繼宗兄知道麽,甚至某一位皇子還來主動接觸我了,都讓我有些震驚。”


    牛繼宗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未必是壞事兒啊。”


    兩人心照不宣,都能看到對方眼底的喜意,似乎局麵終於看到了一絲反轉的跡象,雖然太上皇依然態度模糊,但是相信到了某一天,他會做出明智的抉擇。


    再退後一步,就算是太上皇囿於血緣、親情和宗**理,不願意明確態度,到那時候人心向背,實力對比,恐怕都會逼著很多人做出理性選擇了。


    再不濟,用實力來對陣,隻怕風向也會逆轉了。


    “繼宗兄,恐怕我們還得要謹慎低調一些,那等無關大局的事兒,最好別理,徒亂人意。”王子騰目光裏耐人尋味的神色越發詭秘,“你我接觸皇上這麽多年,除了身體這個因素是老天爺安排,誰也無法安排,其他呢?不說算無遺策,皇上可是每一步都留有後手的,……”


    王子騰的話讓牛繼宗心中一凜,“子騰,你的意思……?”


    “我們看到的未必都是真實的,也許人家都等著我們出錯,我們不能被別人抓住把柄。”王子騰沉靜自若,“我們仍然要做最壞的準備,所以水溶安排湯賓尹去金陵我是讚同的,反正湯賓尹在京師也發揮不了什麽作用,賈化這個人隻有在你占據絕對優勢的時候能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本事我看不出。”


    牛繼宗臉上的喜色慢慢消去,看了一眼王子騰,“你這麽不看好?宣大這邊我可是有把握,登萊那邊你進展不順?”


    “不是這些因素,如果皇上真的大行,那當然一切好辦,但如果皇上拖上一兩年呢?大周正統乃是不可動搖,便是太上皇也無法輕易出手,失去了這份道義,我們麵臨的壓力會陡增幾倍。”


    王子騰要比牛繼宗想象的謹慎得多。


    “馮唐和陳敬軒始終不肯明示態度,你以為他們是真的對皇上忠心?還不是覺得麵對皇上旨意時,他們沒有把握壓製得住麾下將領。繼宗兄,你覺得那種情況下,宣大的諸將就真的都會俯首帖耳聽你的命令?連我經營了二十年的京營我都沒這份把握,宣大你就這麽自信?”


    “陳敬軒不必說了,他在三邊根本控製不住局麵,他那點兒資曆威望,也就隻能維持一下太平局麵,倒是陳繼先這邊,京營裏,這個家夥始終看不清,……”牛繼宗不耐煩地道。


    “所以我們從來不把希望寄托在京營裏能如何如何,我們隻要能做到讓其散沙一團,不能為哪一方所用就足夠了。”王子騰淡淡地道。


    牛繼宗深深地看了王子騰一眼,“子騰,你太小心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王子騰回了一句,“繼宗兄,我們要明白在做什麽,更要明白自己所處態勢,高估敵人固然危險,高估自己更危險。”


    牛繼宗皺眉,“楊可棟失蹤了,你知道麽?”


    “當然知道,如果不是這件事兒,我不會來見你。”王子騰點點頭。


    “子騰,你我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牛繼宗冷冷地道:“皇上命令盧嵩正在徹查龍禁尉北鎮撫司,現在龍禁尉內亂成一團,昨晚一名南鎮撫司的百戶被刺殺,據說此人內審苛厲,極遭人恨,但是在這個骨節眼兒上,嗬嗬,顧城也脫不了幹係,……”


    王子騰不屑一顧,“顧城耄耋老矣,就算是在龍禁尉裏有些人,那又如何?他還有幾年能活?太上皇還在呢,誰去動他,那就是腦袋被驢踢了,往他身上攀附,有意義麽?”


    “好吧,不說此事兒了,說說楊可棟的事兒吧,兵部已經緊張起來了,要求戶部增撥軍費,擔心西南要出亂子,……”牛繼宗目光裏多了幾分凝重,“一旦播州生亂,朝廷會用哪裏的兵平亂?”


    王子騰反應過來,“你是說可能要調動我的登萊兵?”


    “哼哼,你以為你在登萊的所作所為皇上和朝廷不無所指?”牛繼宗反問。


    “那他們就不怕我和楊應龍同流合汙?”王子騰冷笑。


    “你不會,就像你自己所說,除非皇上大行,大義之下誰也不敢逆流而行,義忠親王都不敢出頭,你敢麽?玩清君側,沒有出頭之刃,你我都還遠不夠分量。”牛繼宗淡然。


    王子騰沉吟不語。


    “當然,你也可以用緩兵之計應對,從登萊到西南,這一路行進,隻安排三五個月也說得過去。”牛繼宗繼續道:“但到了西南和叛軍接上陣,隻怕就由不得你了。”


    “那如果在此過程中有其他變化呢?”王子騰慢騰騰地問道。


    “你寄希望於這個?”牛繼宗驚訝地問道:“子騰,這可不符合你的風格啊。再說了,什麽變化?皇上大行,建州女真或者蒙古人破關而入,還是倭人進兵朝鮮?”


    王子騰深深看了牛繼宗一眼,“繼宗兄,你方才不也在說王爺似乎太急切了,我想他急切肯定有其道理,起碼這麽多年來除了在女人身上栽了一次筋鬥,其他他都還沒怎麽犯大錯誤吧?”


    “你想說什麽?”牛繼宗疑惑地道。


    “繼宗兄,王爺不蠢,我們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太上皇的姿態越來越明顯,就是不想摻和,但是對他始終還是抱著幾分縱容,嗯,一些資源似乎也在聽憑他接手,否則水溶何須讓湯賓尹南下?湯賓尹還帶著他那個學生韓敬,韓敬可是在當年青檀書院中力壓群雄的角色,韓家也是浙江士紳望族,隻不過在大比之後才被馮紫英搶了風頭而已,……”


    王子騰語氣裏隱含的色彩讓牛繼宗也是思路急轉,忍不住心驚肉跳,“子騰,你是說王爺是打算……?”


    “繼宗兄,未來兩三年裏,也許會是山河變色的時代,你我可能都無法獨善其身不是?”王子騰悠悠地道:“那我們就抓緊時間抓牢我們能抓牢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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