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那邊送來第三封帖子的時候,馮紫英終於不能無動於衷了。


    看樣子寶玉是真的打算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了,馮紫英還是持懷疑態度。


    但是金釧兒回賈府還是打聽到了,賈府之所以這般殷勤邀請自己過府一敘,多半還是和賈貴妃從宮中帶了信兒到賈府有很大關係。


    賈元春看樣子也是在宮中慢慢明悟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懵懵懂懂了,不過這也未必是好事。


    宮裏邊兒的事情,沒準兒就是知曉越多,參與越深,也就意味著你下場越慘,死得越快,牽連人更多。


    永隆帝現在看起來身子骨還過得去,據說從飲食到作息都嚴格講究調理,除了朝務外,回到寢宮就是修身養性,其他一切娛樂全數禁絕,甚至在原來還要看看戲,現在也已經取消了。


    這一點馮紫英也從忠順親王那裏得到了映證。


    所以忠順王對賈家很有些不屑一顧,甚至對賈貴妃也多有不恭之意,對賈璉能夠主動跳出榮國府加入海通銀莊做事兒大加讚賞,直說賈璉有眼力有魄力。


    李十兒來送帖子時,馮紫英就問了李十兒,政老爺究竟是個什麽打算。


    李十兒也不敢亂說,隻說宮裏貴妃娘娘的意思就是馮大爺和賈家都是姻親了,林姑娘更是賈家嫡親外甥女,這一結親,更是關係不一般了,要把寶玉交給馮紫英來管束教導,請馮紫英多費心。


    這卻把馮紫英給難住了。


    這賈元春倒是好手段,居然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但打的什麽主意,他還得要琢磨一下。


    “金釧兒,玉釧兒,你們說寶玉真的能痛改前非,改邪歸正?”一邊坐在窗前等著玉釧兒替自己結發,一邊舉起手來讓金釧兒替自己穿衣,馮紫英隨口問道。


    “這誰知道?寶二爺那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沒個定準兒,便是二老爺都拿不住,讓爺去替二老爺管束,奴婢覺得難。”


    玉釧兒沒那麽多心思,有什麽說什麽,小心細致地替馮紫英把頭發結好。


    “還有那屋裏那一堆人,都是些不上心的,除了襲人還能規勸一番,其他像媚人、綺霰、紫綃、麝月、秋紋幾個,哪一個不是隻顧著捧寶玉臭腳,討好寶玉二爺的?深怕惡了寶二爺的心,日後被打發出去了。”


    金釧兒瞪了自己妹妹一眼,示意她別什麽話都往外冒。


    “姐姐看我作甚?難道我說的不對,就連晴雯姐姐在寶二爺屋裏時,不也是懶得說這些事兒,自個兒沒心思,便是靠著其他人管束,我看終歸是無用的。”


    “玉釧兒說得好啊。”馮紫英隨手捏了玉釧兒粉頰一把,讚許道:“寶玉若是自己認識到了之前的荒唐,要洗心革麵,我覺得哪怕是他不讀書,那也還是能有些造化的,但若隻是迫於府裏邊各方麵的壓力,那也不過是走走過場,糊弄一下政世叔和嬸嬸他們罷了,不過那樣也好,我也省得操心,他若真的是要幡然悔悟,我這不還得要攤上一大堆事兒?”


    “其實要看寶二爺能不能改好,看看他與小秦大爺和那蔣琪官還走得近不近就知道了。”金釧兒冷不防地來了一句。


    馮紫英輕笑,看來這些丫鬟們思想還是傳統,對某些事情還是極為厭惡的,好在自己不好此道。


    見馮紫英笑得意味深長,金釧兒有些心慌,“爺可別想差了,奴婢隻是說寶二爺成日裏都是和他們幾個高樂嬉戲,把性子都玩野了。”


    “爺也沒說什麽啊。”馮紫英忍不住拍了拍金釧兒豐腴了不少的翹臀,驚得金釧兒全身一抖,這都是自己的成果,“走了。”


    賈璉是跑到馮府門前來接馮紫英的,這讓馮紫英也很納悶兒,用得著這麽殷勤麽?


    “鳳姐兒在府裏折騰呢,成日裏和我橫眉冷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兒的,估計她是尋摸出一些什麽來了。”賈璉滿臉晦氣色,坐在馬車裏歎息不止,“所以紫英,這婚姻大事真的要慎重啊。”


    “璉二哥,莫不是你真打算和二嫂子和離?我看你現在在京師這邊也幹得挺順手的,還在琢磨和表兄說,幹脆這邊兒就交給你了,你也不用去揚州了,至於你在揚州那個,願意帶回京師來也好,就擱在揚州也好,都由你,估計你這一年半載也沒太多心思來想這個。”


    馮紫英的話讓賈璉陷入了一陣沉寂,“紫英,我也不瞞你,我走時,那桂榮都有了身孕了。”


    “啊?!”馮紫英吃了一驚,這就不一樣了,讓王熙鳳知道,那還得了?


    見馮紫英都是一臉震驚,賈璉更覺得沮喪,如果連馮紫英都不看好自己和王熙鳳之間的博弈,那自己恐怕就真的是沒戲了。


    “我總不能讓桂榮大著肚子進府裏吧,誰知道鳳姐兒心裏怎麽想?”賈璉喟然道:“她生了巧姐兒之後就一直沒反應了,這長房若是沒有兒子,我日後襲爵又有何意義?”


    “璉二哥,你也還年輕,不必急於這一時吧?隻是你說那桂榮有了身子,那你打算怎麽辦?去揚州?”馮紫英不希望賈璉去揚州,他也不認為段喜貴回來就比賈璉做得好。


    “還沒想好,但是桂榮生產之前肯定不能進府裏,否則鐵定要出事兒,得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再來計較。”賈璉這一點倒是很肯定。


    馮紫英也忍不住想《紅樓夢》書中賈璉也是這麽考慮尤二姐的,隻不過卻被心狠手毒加之花言巧語的王熙鳳給糊弄了,尤二姐也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輕易就信了王熙鳳的話,自然就隻能是嗚呼哀哉了。


    當然現在二尤不存在了,但這揚州瘦馬又冒出來了,若是來京城的話,隻怕還是要逃不脫王熙鳳的毒手。


    “璉二哥,我的意見還是等在揚州生下孩子之後再說吧,這會子有了身孕走幾千裏,萬一有個好歹,而且揚州那邊人未必就能適應京師城的天氣。”馮紫英給賈璉一個忠告,也算是積德了。


    賈璉的缺點就是膽魄和決斷不夠,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


    一個角度就是謹慎細致,另一個方麵就是缺乏突破的果決勇氣。


    所以守成很合適,但是開創就不行了。


    像京師號若非原有格局已經鋪排好,又有忠順王這一幫宗室和山陝商人搖旗呐喊,那賈璉就還夠嗆,但是一旦上手做熟了,那麽賈璉的優勢就會顯現出來,精細周到,麵麵俱到,可以規避很多風險。


    像這種事情也能看得出來,自己給了他建議,他也是遲疑不決。


    馬車到了榮國府,寶玉迎候著。


    看那大臉盤子也沒見清瘦多少,馮紫英就懷疑那在屋裏睡著不吃不喝十多日有點兒虛了,就是練辟穀術也沒這麽厲害啊,半個月水米不進,還是這樣圓潤的大臉寶。


    “寶玉見過馮大哥。”寶玉臉上掠過一抹羞慚之色,“本來說想到馮大哥府上來請罪道歉,但是思前想後卻覺得還不如先把自己的心思定下來,想一想自己將來究竟準備幹什麽,所以就在屋裏呆著哪裏都沒去,……”


    “真的?”馮紫英有些訝然,這一個多月哪裏都沒去,對於寶玉來說可就不簡單了。


    “真的,不信馮大哥可以問璉二哥,我這一月裏便是大門不出,就在家裏習字。”寶玉斬釘截鐵地道。


    “那好,不過你既然花了一個月來想事情,那想明白究竟打算幹什麽了麽?”馮紫英覺得如果賈寶玉真的能振作起來,未嚐不能做出點兒事情來。


    麵對馮紫英的這個提問,賈寶玉又陷入了遲疑和痛苦中,欲言又止半晌,才搖了搖頭沮喪地道:“馮大哥,我這一個月來都在想,我究竟能做什麽?對讀書,您說那詩詞歌賦我還勉強有些興趣,參加一下詩會文會,也能應酬過去,可是那經義和時政策論,我實在不感興趣,……”


    一句話,讀書沒興趣,自然也就沒戲。


    “嗯,那學著做事呢?”馮紫英不動聲色,“先學著璉二哥以前那般,去你們榮國府的鋪子、莊子去看一看,查看一下收成,了解一下行情,然後回來自己琢磨一下,對比一下幾年前你們府上的營生收入,找一找怎麽改進的思路,怎麽樣?”


    寶玉再度遲疑,最終還是搖頭,“馮大哥,我怕我沒這個能耐,以前我從沒接觸過,那鋪子營生怎麽做,莊子裏產什麽,我也不明白,更別說要算賬了。”


    馮紫英在心中暗自罵了一聲艸,那你還能幹什麽?你還和我說你要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你還能怎麽做人?當個混吃等死的富貴閑人?那你也得讓你姐姐替皇帝生個兒子才行,生個公主都不行!


    強壓住內心的火氣,一邊緩步往院子裏走,馮紫英竭力讓自己的話語裏不夾雜怒意,“那寶玉你告訴我,你究竟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你都知道你原來那樣是不可能長久的,總得要有個正途走吧?”


    寶玉終於還是沮喪地搖頭,“我也不知道,老爺也問過我,我說我以前也沒想過,現在想了這麽久,還是沒想出我能做什麽,後來大姐姐從宮中來信,就說讓我聽馮大哥的,馮大哥讓我幹什麽,我就做什麽,大姐姐說馮大哥不會不管我的,……”


    賈元春啊賈元春,你可真的是擺了我一道,這賈寶玉除了一副皮囊外,還有什麽,居然丟給自己來管束?我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問題是他能做得到麽?我特麽又沒睡過你,憑什麽還得要撿著這樣一個活寶托在手上?


    馮紫英心中也是慍怒不已,你說自己替賈環謀劃,那是人家賈環態度端正,求上進,而且也有探春這丫頭的幾分情意在裏邊。


    你這賈寶玉啥都沒有,啥都不是,憑什麽讓自己來替他謀劃人生?林黛玉隻是他表妹,薛寶釵也隻是他表姐,可不是親姐姐!


    從賈政嘴裏得到了同樣答案之後的馮紫英真的是有些絕望了。


    看來這賈元春是賴定自己了,非得要把寶玉交給自己自己來調教管束,可自己哪有這份能耐來把大臉寶給調教過來?


    這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提槍,能幹啥?


    原來倒是考慮過讓他憑藉一副好皮囊,再在詩文是哪個混點而名聲出來,找個公主郡主啥的,享一輩子長久富貴,可賈元春一進宮當貴妃了,這駙馬夢就一下子破滅了。


    能和永隆帝一輩兒的公主,兒子女兒都有賈寶玉這麽大了,比如衛若蘭,而其他太上皇這一輩的親王們女兒年齡也都沒他這個合適年齡的了。


    當然糊弄一下賈政,懶得理睬賈元春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看著賈政這般殷切的眼神,寶玉那茫然無措的表情,馮紫英覺得自己好像還真狠不下心來對待這父子。


    賈政沒什麽壞心眼兒,隻是沒什麽能耐而已,而寶玉也隻是一個被家庭慣壞的孩子,而又不幸生在了這個不屬於他的時代,奈何?


    “寶玉說這一個月來都在家裏呆著,看書,想事兒,不知道寶玉看的是什麽書?”馮紫英也的確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他看著寶玉的模樣也是感慨。


    賈元春多半是感覺到了一些什麽,但是有些事情卻不是你感覺到了就能改變的,可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朝中,人在宮中,都是如此。


    賈寶玉臉上露出一抹少有的忸怩,“也沒看什麽書,就是一些雜書,還有一些傳奇話本,……”


    傳奇話本?馮紫英一愣,而賈政臉上更是麵帶怒色。


    “寶玉也喜歡看這些傳奇話本?”馮紫英沒想到賈寶玉還有這愛好。


    這傳奇話本,起源於唐朝,如《柳毅傳》、《鶯鶯傳》、《虯髯客傳)等,後來在宋代和前明進一步演進,和詩詞、說書等內容形式結合起來,越發豐富了。


    像現在京師城裏茶樓戲院中的說書,其實底本便大多來自這等傳奇話本。


    所以這等傳奇話本在這個時代有點兒相當於後世的網絡的意思,雖然在很多人眼裏難以登大雅之堂,但是就像是戲曲兒一樣,最初也是不登大雅之堂,但是到了現在,就已經成了上流社會不可或缺的社交娛樂方式了。


    “嗯,喜歡。”見馮紫英語氣裏並無鄙視或者不滿的味道,寶玉精神一振,“小弟看了不少,覺得這些傳奇話本故事情節很是精彩,而且還能結合當時那個朝代的曆史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見寶玉說起這傳奇話本便是滔滔不絕,甚至有點兒無視自家老爹不善的眼神,馮紫英估計賈寶玉在這段時間裏大概也是憋得難受。


    而賈政大概也早就對賈寶玉死了心,隻要賈寶玉不要再做什麽出格的事兒,也就由他去了。


    左右賈寶玉也已經十五歲了,論理都該談婚論嫁說親事的時候了。


    馮紫英想了一想,原本他的確對如何來管束賈寶玉沒太多想法,但是現在看賈寶玉對傳奇話本如此感興趣,而且他也知道賈寶玉文采還是有的,若是在這方麵能有些特長,到不是不能別出蹊徑,趟出一條路來。


    當然現在看起來這條路,不算是好路,不過隨著時代發展,許多事情都是發展變化的,沒準兒這廝還真的能在這上邊有點兒造詣,就和那柳湘蓮一樣,有點兒異曲同工之妙了。


    “政世叔,這樣我再和寶玉好好談一談,您去忙您的,總歸既然連貴妃娘娘都在信中囑托於我,我若是再推托,倒顯得不合適了。”馮紫英打定主意便先打發走賈政。


    等到賈政走了之後,馮紫英這才一抬手,“走吧,寶玉,去你屋裏看看。”


    寶玉也還明白過來,見馮紫英要去他屋裏,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但又不敢問,連老爺都已經點頭要把自己交給他來管束了,自己也隻能是俯首遵令了。


    一直到了寶玉屋裏,見到寶玉書架上那擺得整整齊齊的四書五經以及各種集注,一看就知道是許久都未曾翻閱過了,倒是堆放在一邊兒的各種雜書卻是書簽兒夾滿,馮紫英隨手翻了翻,《風雪上梁山》、《李娃傳》、《長阪坡》、《柳毅傳》、《風塵三俠》,各色話本傳奇一大堆,馮紫英甚至看到了藏在最下邊幾張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的東西。


    見馮紫英發現了秘密,賈寶玉臉漲得通紅,立即就要去掩蓋,卻被眼明手快的馮紫英順手搶過,拿過來一看,“隋朝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割據,逐鹿中原,……”


    咋這麽耳熟呢?馮紫英忍不住撓了撓腦袋,似乎勾起了某些久遠的回憶。


    “千年古刹少林寺坐擁僧兵八百,少林棍僧……”


    馮紫英再也忍不住了,“十三棍僧救唐王?寶玉,你莫不是在寫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


    見賈寶玉漲紅了臉,最終還是惴惴不安地點點頭,馮紫英忍不住在心中連續三個臥槽,這廝莫不是真的是被埋沒了的施耐庵或者羅貫中,又或者曹沾,要被自己發掘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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