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不是真的?”一聽馮紫英問起這事兒,寶玉立即來了精神,氣勢也一下子上來了,“我去梨香院,寶姐姐說身子不適,不願意見我,結果是林妹妹在寶姐姐屋裏,我就不明白了,如今我如何就成了人見人厭的厭物了?”


    “以前我去林妹妹那裏,素來都是笑臉相迎的,林妹妹的桂圓湯也是能喝到,到寶姐姐這邊,寶姐姐還要給我留好吃的,糖蒸酥酪,鬆瓤鵝油卷,都是要讓我吃夠的,為何現在是連門都進不了了?”


    說著說著寶玉眼圈便紅了,忍不住哽咽起來,“若是我真的做錯了什麽,隻管說出來,我改了便是,卻隻是這般不冷不熱地拒之門外,便是要殺要剮,也該讓我當個明白鬼才是,如何卻這般糊裏糊塗就讓我悶死不成?”


    馮紫英看了一眼賈璉,賈璉麵無表情,但是眼底裏的不耐神色卻是清晰可見,隻有一句話,賤人就是矯情,很顯然對賈寶玉的這般悲春傷秋的故作呻吟十分不齒。


    “哦,原來如此,寶玉你是覺得現在姑娘們不太願意見你了,嗯,我聽你的意思,也就是林妹妹和寶妹妹不願意見你了?”馮紫英內心冷笑,但是表麵上卻還是和顏悅色。


    “林妹妹和寶姐姐固然如此,便是雲妹妹,甚至三妹妹,我也能感覺出來對我的冷淡,要麽就是一味催著我讀書,要麽就是說起馮大哥如何,璉二哥如何,……”說到這裏,賈寶玉突然意識到自己話好像有些走偏了,戛然而止。


    “唔,我明白了,也就是說,寶玉你是覺得現在這府裏邊姐妹們對你的態度再不像以前那麽親近熱絡了,你想不通?”馮紫英一字一句問道。


    賈寶玉聽得馮紫英問得正式,下意識的遲疑了一下,但是又覺得這話裏也沒什麽毛病,最終還是點點頭。


    ”那我來告訴你原因吧。“馮紫英從容地點點頭,”或許寶玉你會有些無法接受,但是愚兄還是要正告你,愚兄所言絕無虛言,你自己好好去體會琢磨一番,相信會有所得。“


    寶玉全身一震,似乎是感覺到了一些什麽。


    “你說原來姐姐妹妹們對你親近愛護,那是因為幾年前你們年齡都還小,都是親戚姐妹,自然是親近關心的,但是現在你都十五了,林妹妹十四了,寶妹妹十六了,雲妹妹也是十四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男女有別,便是再是親戚關係,也需要有些避諱了,更何況林妹妹和愚兄訂了親,便是愚兄都需要分場合避諱,遑論你和她隻是表兄妹?難道說寶玉你連這點兒起碼的禮儀都不懂麽?還是成日裏跟著秦鍾、蔣琪官這些人混戲園子,變得不知禮義廉恥了?”


    這一番話說得毫不客氣,聲色俱厲,隻把賈寶玉說得臉青一陣白一陣,無言以對。


    “愚兄知道你心裏委屈不服氣,甚至還覺得我也喜歡林妹妹,為什麽林妹妹卻和馮大哥訂了親?說不定就是馮大哥去了揚州,花言巧語欺蒙了林叔父,……,還有寶姐姐,分明就是借住在我們賈家,寄人籬下,怎麽卻對我這個賈府少主人如此冷淡?”


    被馮紫英毫不留情的話語戳破了內心深處最隱秘的心思,賈寶玉漲紅了臉,猛然一下子跳了起來,“馮大哥,你這是血口噴人,我何曾有過這般心思?小弟隻是不忿為何林妹妹和寶姐姐對小弟的態度為何變化如此之大,便是年齡大了,男女有別,但是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為何卻這般生分了?”


    “有沒有這些心思,你自己心裏有數,愚兄不想和你爭論這個,愚兄要和你說的是,如果寶玉你繼續這般下去,姐妹們對你冷淡也好,不願意和你來往也好,我覺得都是很正常的。”馮紫英語氣越發清泠。


    “你覺得你對林妹妹有心,但是怎麽林妹妹卻要嫁給馮大哥,那我告訴你,不說我和林妹妹在臨清有一番緣分,也不談林妹妹個人的態度傾向,畢竟這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相信每一個對自己兒女負責的父母在決定自己兒女婚姻大事之前,都會仔細的了解姻親對象的情況,這個情況絕不僅僅隻是家世,而更重要的是本人的表現情況,這從每年秋闈春闈之後爭搶舉人進士女婿的傳奇故事就能說明這一點,所以,單單是以我和你之間的情形來比較,你覺得林叔父下為林妹妹將來考慮時會選擇誰呢?”


    這番話連賈璉都覺得有些犀利刻毒了,像寶玉這樣的性格如何能接受得了?


    寶玉幾乎要被馮紫英的這番話要徹底擊倒了。


    身子如深秋風雨中在枝頭瑟瑟發抖的枯葉,臉色更是從先前的漲紅變得灰白,一雙俊目此時卻如同死魚眼睛一般黯淡無神,嚇得在門口的襲人趕緊過來扶住寶玉,帶著哭腔地道:“馮大爺,您明知道二爺的心思,現在都如此這般了,您又何必要來作踐他呢?”


    馮紫英心中冷笑,這廝若是不徹底把他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打消掉,還不知道要作妖多少回。


    自己也沒有那麽多精力來拾掇他,還不如一次性徹底把他給折服,讓他明白這個世界既不是看臉,也不是看爹,嗯,關鍵你爹也不怎麽樣,還得要靠自己,看看這廝能不能幡然悔悟。


    “襲人,你就在一邊兒好好聽著,便是把我今日這話原封不動的去回了政世叔和嬸嬸乃至老祖宗,想必他們也能明白我說的這一切。”馮紫英擺擺手,“林叔父病重,但是之前他也是早就了解過林妹妹身邊這些人的情況的,我相信無論是我還算是寶玉,隻怕林叔父都是深入了解過的,姑且不提我,哪怕沒有我,但凡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比如和我一樣考中了進士的書院同學,你覺得林叔父會選擇誰呢?”


    “寶玉你除了會做兩首詩賦,還能幹什麽?讀書沒心思,做事沒耐性,這榮國府日後繼承該是長房的璉二哥,便是二房,那也該是你珠大哥的嫡子賈蘭,這日後分家,也得要分成幾份,……”


    “……,我不清楚你們榮國府當下的生計營生如何,但是我感覺怕是不太樂觀的,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這份感覺,這日後分家怕是避免不了,寶玉以你現在的情形,你何德何能來支撐起一個家庭呢?等到老太君和政世叔嬸嬸百年之後,你難道還能繼續這般廝混?誰來替你養活這一大家子?”


    見賈寶玉幾番囁嚅,似乎要爭論,但是最終還是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理由來反駁,隻能絕望地閉上了嘴,馮紫英冷哼了一聲。


    “或許寶玉你會說我這個人俗氣現實,但是生活就是如此,俗氣現實才是正常生活,榮國府闔府上下千號人,不是靠吟詩作賦就能把大家肚皮填飽,身上衣服置辦齊,月例銀子發足,你覺得若是不能讓你們府裏這些仆從丫鬟衣食無憂,月例銀子按時發放,又有幾個丫鬟婆子和仆僮能留下來一直陪著你們?或許有那麽一二忠貞之人,但是這又能維係多久?當他們自己的妻兒老小都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時,你覺得他們會一直陪著你?”


    振聾發聵,饒是賈璉有一些心理準備,都一樣為之色變。


    賈府現在的狀況他是最清楚不過了,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鳳姐兒應急時便是偷偷摸摸把老祖宗房裏的一些老物給拿出去典當,有了收入時再贖回來,但實際上許多時候到事後就根本沒有銀子來贖了,或者當出去三五件,贖回來兩三件。


    大家都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麽糊弄著過,也就是瞞著老太君,老爺太太們心裏都清楚。


    也正是因為有這種強烈的危機感,賈璉才想著要出來找事兒做,王熙鳳也才會不擇手段去為自己謀些銀子,否則真的到了某一天樹倒猢猻散,這府裏支應不下去了,誰也沒有那個義務要替誰管一輩子吃喝,都得要先管好自己一家人。


    一旁的襲人更是臉色煞白,全身都忍不住抖下來。


    馮紫英的這番話恐怕是她們這些當丫鬟最為擔心的,這都在府裏邊生活一輩子了,根本不知道如果沒有了賈府日後在外邊會是怎麽生活,當乞兒,還是換一家去當奴婢?別人家還會像賈府這般安逸穩當麽?主人還會這樣體貼仁義麽?


    馮大爺這番話在襲人看來並非危言聳聽。


    老祖宗七八十了,終歸是要走的,老爺太太也都是五十了,終歸也是要老去的,而且如馮大爺所言,這榮國府長房是璉二爺,二房還要分為珠大爺和寶二爺兩房和環三爺三房,便是將環三爺這庶出的刨開不算,算一算,這榮國府分家都要分成幾份去了,到最後寶玉能落到多少?


    這分開之後,寶二爺現在的這模樣,能把這一家老少的生計支撐得起多久?


    現在府裏的情形他們這些下人多少也是隱約有些感覺的,每到年末這府裏邊兒便會有幾日夜裏偷偷摸摸將屋裏的一些老物古董等物件送出去,說是抵當應個急,但誰知道有幾件回來了?


    她也是在老太太屋裏呆過的,便知道這老太太屋裏有不少物事現在已經見不著了,甚至襲人估計老祖宗其實內心也是明了的,隻是不說破罷了。


    襲人能看到想到的,寶玉一樣也能猜測揣摩到一二,他隻是不願意去想太深,覺得不該自己去操這些心,但今日馮紫英當麵撕開這些遮掩在表麵的一切,立即就讓他感受到這血淋淋的疼痛和無比的狼狽。


    “將心比己,換一個身份,如果我是林叔父或者其他有意和你們賈家聯誼的人家,這麽一了解你賈家和賈寶玉的情況,你覺得我會願意把女兒嫁入你們賈家麽?不讀書,不做事,成日看戲飲宴高樂,這種日子寶玉你能過多久,二十歲,三十歲?或者你真的打算到了三四十歲熬不下去了就出家一了百了,那你又怎麽對得起叔叔嬸嬸和妻兒老小?”


    馮紫英聲音在房中空氣裏跳動,賈寶玉麵若死灰,身體也搖搖欲墜,全靠襲人扶著才勉力支撐。


    對方的話太過直白銳利,幾乎是把賈寶玉內心某些幻想和自我麻醉帶來的滿足給徹底熄滅,一時間竟然讓他生出自己如此廢物,便是遁入佛門恐怕都會被拒之門外,真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你覺得姐姐妹妹們都對你疏遠冷淡,姑且不說你的這份感受是真是假,但是若是我是林妹妹寶妹妹雲妹妹她們都會看不上你,前幾年你年齡小也罷了,這幾年族學裏你不好好讀書,卻成日與蔣琪官和秦鍾他們廝混,你那些勾當,真當姑娘們是瞎子聾子不知道麽?隻不過大家照拂你麵子,不願意戳穿罷了。”


    “連薛文龍這般大家原來都覺得的混賬人都知道學好求上進做點兒事情了,你賈寶玉被榮國府闔府上下給予厚望,卻成了這般,你自己就沒有反省過麽?或者,你覺得這榮國府該交給賈蘭或者環哥兒來照管,你幹脆就縮在一角當個縮頭烏龜混吃等死一輩子?”


    “馮大爺!”看見寶玉雙目緊閉,發白的嘴唇哆嗦,牙關緊咬,全身如篩糠一般顫抖,襲人忍不住哭了起來,“求您了,二爺他知錯了,他會改!”


    “他會改?!狼走千裏吃人,狗走千裏吃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會改?”馮紫英輕蔑地冷笑,“寶玉,你會改麽?你能改得了?你有這個血性和毅力?怕也隻有襲人你這等老實人才會信吧。”


    “寶玉,我這般話,我記得也和你說過二三次了,前兩次興許沒有這般激烈,那會兒你年齡尚小,但也和現在環哥兒差不多吧,比蘭哥兒大吧?你改了麽?”馮紫英站起身來,“總說姐姐妹妹疏遠你,我說這不是疏遠,而是看不起你!或者你自己就把自己放在和蔣琪官這等戲子一個份兒上,覺得無所謂?那你憑什麽要讓這些姐姐妹妹和顏悅色的親近你,待你好?憑什麽還讓她們的長輩看得起你,甚至願意把自家女兒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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