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自征聲音慢慢小了下去,幾個人都是相視而笑,先前些許紛爭帶來的緊張氣氛也消散大半。


    “君庸,紫英算得上是咱們這一科的佼佼者了,我自認為自己無論是在時政策論還是詩詞歌賦都不輸於人,不過和紫英這個妖孽比起來,還是要自愧弗如的,嗯,主要是時政策論這一塊,這小子點子太多了,詩詞歌賦麽,原來就知道他有些藏拙,今個兒一看,這家夥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日後到還要好好討教討教,看看這家夥還藏了一些什麽,……”


    黃尊素笑著和楊嗣昌道:“文弱,你和若穀在崇正書院時不是就和紫英有過‘交鋒’麽?怎麽就沒發現紫英在這方麵的能耐?”


    “倒也不是沒發現,而是被他在時政策論上這一塊的表現光芒太甚給遮掩了。”楊嗣昌笑著道:“君庸還記得我們和紫英見的第一麵麽?大護國寺裏,言語交鋒,我那是第一次見紫英,很是不服氣,爭執不下,……”


    一晃就是四年了,那個時候大家都還是青蔥少年,而現在大家都已經邁入青年時代,而馮紫英這個家夥居然要娶沈自征的姐姐,兩人居然要變郎舅關係了。


    想到這裏楊嗣昌和侯恂望向沈自征的目光都有些奇異,看得沈自征也是一陣不自在,“別用這種眼光看我,就算是他娶了家姐,我也不會對他有好臉色。”


    “嗬嗬,君庸,你不給他好臉色?這話應該倒轉來說才對吧?”黃尊素目光裏也是有幾分戲謔,“你知道從京師城到江南,有多少人欲求見他一麵而不得麽?遑論一個好臉色?”


    沈自征茫然。


    “君庸,你不知道吧,紫英現在雖然還掛著翰林院修撰,但實際上已經去了中書科協助官大人處理開海事務,前兩日才南下揚州去了,走之前,聽說皇上、首輔大人、齊閣老、戶部尚書鄭大人、兵部右侍郎兼三邊總督柴大人都分別單獨召見了他,他府上門房裏每日帖子都堆滿了,那豐城胡同裏車、馬、轎,每日都是有一二十抬歇著,希望能蒙他一見,便是六部裏稍微清閑一點兒的侍郎們,都未必能有他這麽多客人候見,你卻給我們來一句不給他好臉色?”


    楊嗣昌也是連連搖頭,“你知道外邊有商人開出價格,隻要能讓給個機會引見見紫英一麵,不管見麵之後的結果,願意給多少銀子麽?”


    沈自征徹底懵了,引見一下,不管結果,也要銀子?


    “五百兩!”楊嗣昌不是一個看重錢財之人,語氣裏都忍不住有些豔羨。


    這不是銀子的問題,是權力!是影響力!是話語權!是支配權!


    這也是他未能去中書科協助辦事讓他感到無比遺憾。


    當然也有人找到他名下,他也相信隻要自己找上門去,馮紫英肯定會給這個麵子,但是他能做這種事情麽?


    五百兩銀子就能讓馮紫英小覷了他楊嗣昌,今日馮紫英能做到的事情,明日他楊嗣昌未必就不能做到。


    五百兩?!沈自征心裏真的是一萬個臥槽!


    這年頭莊戶人家中等條件,一年花銷就是二十兩銀子!


    一個尋常大戶人家的仆僮年收入也就是五兩到十兩之間,像晴雯在賈府算是大丫頭也不過每月月例錢一吊錢,還不到一兩銀子。


    災荒年間,幾兩銀子就能買到一個小廝或者小丫鬟,便是景氣年間,也不過三五十兩銀子就能買到一個奴仆。


    也就是說誰能去帶句話讓馮紫英見一麵,五百兩銀子就到手了。


    見沈自征徹底被震懵了了,侯恂也是拍了拍沈自征的肩膀,“君庸,你以為紫英真的就是靠運氣不成?你說這春闈殿試是運氣,嗯,姑且算吧,那館選庶吉士呢?恩榮宴上王象春被他弄得一臉無趣,嘿嘿,還有西疆平叛,沒有點兒膽魄本事,誰敢深入虎穴去和卜石兔這些韃靼人談判?不怕人家直接把你活剮了?開海的事兒,不知道有多少人提過,說了這麽多年,怎麽他拿出來的方略就能打動皇上和內閣諸公呢?這也是運氣?沒有幾分把握,朝中諸公敢讓他兩下江南去辦事兒,連練國事都隻能給他當幫手?”


    楊嗣昌他們走了。


    回到屋裏的沈自征獨自沉默坐在堂屋裏椅子上發呆。


    沈宜修站在花窗窗格前看著自己弟弟。


    估計受打擊不小。


    君庸一直不太服氣紫英。


    沈宜修也分析過,估計還是因為最初馮紫英表現出來在詩賦上的“平庸”名聲,而沈家恰恰是以詩書傳家的書香世家,無論是自己還是兄長弟弟,都在這方麵不俗,所以君庸看不上紫英也能理解。


    後來來自己府上卻又和君庸起爭執,鬧得不太愉快,歸根結底還是紫英不太重視經義詩文。


    好不容易在這幅畫題詩上的表現讓人有所改觀,可紫英卻又說什麽是古廟裏的詩,非他所做,這讓君庸也有些生氣,認為是有意折辱他。


    眼見得自己都和對方定親了,這都要成一家人了,自己弟弟卻還和自己未來的夫婿這般格格不入,沈宜修也是有些犯愁。


    似乎覺察到了什麽,沈自征抬起目光,看著自己阿姐站在門前,陽光將阿姐修長的身影拉得更長,“阿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早就回來了,你兩個朋友在那裏爭吵時,我就已經到家了,嗯,聽他們吵得挺激烈的。”沈宜修坐在沈自征旁邊,“阿爹說這政見之爭,君庸,你體會到了吧?”


    沈自征頗為感觸的點點頭,“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文弱兄和真長兄吵得如此厲害,感覺他們都立即要翻臉絕交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我一直以為是很好的,沒想到……”


    “君庸,友情隻是一方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的經曆,嗯,還有他所牽扯的家族、鄉鄰、老師同學等等,所以有時候不是光有友情就能決定一切的。”


    沈宜修也聽到了那一幕,她甚至都有些擔心自己父親和未來夫婿之間會不會因為這些因素而起齟齬,還有君庸。


    未來夫婿是北地士子的代表,而自己一家人都是江南士人家庭,這會不會也要如先前那楊嗣昌和黃尊素一般水火不容呢?


    似乎是覺察到了自己姐姐的某種憂思,沈自征笑了起來,“阿姐,莫不是在擔心我和紫英之間也會像文弱和真長那般?我看他們倆好像和好如初了啊。”


    “打碎的鏡子鑲好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了。”沈宜修搖搖頭,丹鳳眼微微一挑。


    “那我和紫英也不至於那樣,現在紫英可是名動天下,沒聽文弱說麽?京師城裏想見紫英一麵的商賈多如過江之鯽,誰能引見一麵,便能得五百兩銀子,小弟都心動了。”沈自征笑道。


    “區區五百兩銀子也能讓我家君庸心動,那才是笑話。”沈宜修輕笑,“再說了,我家君庸未必就不如馮家郎,今科隻要君庸你好好考,秋闈春闈都不是問題,阿姐相信你!”


    “阿姐你也不必寬解我,我有自知之明,嗯,若是順利呢,興許我秋闈春闈都能過,但若是要讓我像紫英那般風光出頭,那恐怕做不到。”沈自征搖搖頭,目光裏卻多了幾分沉凝,“不過我為什麽非要和紫英比呢?紫英做的都是多朝廷對百姓有益的事情,連文弱和真長他們這等誰都不服的,對紫英的所作所為不也一樣自歎弗如?我又有什麽好放不下的?”


    “真的?”沈宜修看著自己弟弟,嘴角一挑,“口是心非,阿姐還不了解你?其實阿姐覺得你若是不服紫英未必是壞事,確立一個目標然後去努力超越他不好麽?紫英也不是神,他也有不如你的地方,比如經義,阿姐還真的希望能看到君庸能超越紫英的一天呢。”


    “哼,阿姐還說我口是心非,其實阿姐才是,在阿姐心目中,馮紫英才是最好的吧?”沈自征笑了起來,站起身,一臉傲然,“在君庸心中,阿姐才是最好的,馮紫英能娶到阿姐是他一輩子的福分,如果他敢對阿姐不好,我便是再不如他,也要讓他好看!”


    沈宜修忍不住看了一眼眼前這個站在門前的青年,再想想已經再度南下的未婚夫婿,也不知道算不算一時瑜亮?


    若是他們倆日後能和諧相處,攜手共進,那該多好?


    ********


    “雲兒,姐姐那邊可還缺些什麽?”黛玉站在門前,探出頭去,四下張望著,史湘雲卻憊懶的躺在床上,錦被高擁,不肯起床,“林姐姐,你就讓我多睡一會兒吧?妙玉姐姐那裏有玉釧兒侍候著呢,真要缺什麽,玉釧兒會來說的。”


    “死丫頭,這太陽都曬到屁股邊兒上了,還不起床,翠縷呢?”黛玉氣哼哼地道:“馮大哥那邊缺丫鬟幫忙,紫鵑過去幫忙了,……”


    史湘雲翻過身來,小衣縫隙裏露出一抹雪白的頸項,一隻手托在頜下,嬉笑著臉看著黛玉:“呀,姐姐把紫鵑都打發過去了?可真是替自家夫婿著想啊,可憐小妹想要使喚一下紫鵑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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