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細細琢磨了一番,覺得馮紫英的話頗有道理。


    既然自己還在,那麽對太上皇也好,永隆帝也好,最好的對策都是等一等看一看,看什麽?當然不僅僅是看開海之舉可能帶來的變化,還包括自己的態度。


    而對自己來說,正好可以用這段時間來好整以暇的妥善安排。


    馮紫英此番來揚州自然也是要有一番作為的,而他赤手空拳,憑什麽在揚州打開局麵?


    就算是有開海名頭,但是揚州這幫商人,都是些見慣了風浪的老貨,說句不客氣的話,太上皇下江南時,這些大鹽商哪個不是沒麵見過天顏的?甚至還有幾家還接過駕。


    便是現在也有不少和太上皇有著這樣那樣的淵源和香火情,更別說義忠親王這幾年裏更是沒少和這邊眉來眼去。


    想到義忠親王,林如海就沒來由的一陣煩躁。


    這位親王手深得太長了,不但不斷的指使各路人馬向鹽引伸手,而且這些人還和鹽梟們勾結起來。


    林如海知道都察院那邊早就盯上了自己,可是自己卻是有苦說不出,說內心話他還真希望都察院能學著向前年浙江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那樣被都察院好好來清理一下,也讓內外的這幫蠹蟲受一次教訓。


    這廝到最後更是打算赤膊上陣親自動手了,讓林如海也是不勝其煩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辦法應對。


    好歹也是昔日的太子殿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現在卻為了幾兩銀子而不顧顏麵,實在有失局皇家尊嚴,也不知道他這麽多年撈的銀子究竟用在哪裏去了。


    *******


    義忠親王有些蒼白的麵頰此時顯得格外猙獰,高聳的鼻梁和顴骨讓整個麵部看上去更具攻擊性,略顯飽滿的頰肉稍許化解了一些言語帶來的攻擊性和燥意。


    “怎麽,今年甄家就打算這麽打發孤?去年便找了不少借口,我孤有計較,但今年又是如此?”義忠親王一雙手背負在身後,在大廳內來回走動,“兩浙說是被都察院清洗了一番,鹽上收入少了許多,那海貿呢?這海還沒開呢,怎麽就有沒聲沒息了?”


    汪梓年輕歎一口氣,這一位主子可真的是難伺候,隻顧著要銀子,可下邊也不容易啊。


    “還有南直這邊,不是說林如海病重麽?”義忠親王臉色更獰惡了一些,“孤不是請到了太妃懿旨一並送去揚州了麽?林如海既然病重不能視事,那陶國祿呢?為何還推三阻四?”


    “王爺,林如海雖然病重,但是卻沒有病倒,這廝還是能視事的,陶國祿在其治下日久,威望遠不及林如海,而且林如海手底下也還有一幫人,所以陶大人也很難。”汪梓年忍不住替對方解釋道。


    陶國祿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名義上的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主事。


    但是自前明以來,巡鹽禦史便取代都轉運鹽使牢牢的把控著都轉運鹽使司衙門的權力,都轉運鹽使淪為副手。


    甚至強勢一些的巡鹽禦史根本就不讓你這個都轉運鹽使插手,而直接通過你的副手下屬安排鹽務。


    無他,巡鹽禦史有獨奏權,你都轉運鹽使就是一普通官員,根本無法和其叫板。


    陶國祿是王爺一手運作提拔起來的,也花了不少心思,要說這陶國祿有其他心思怕是不可能,但你要讓他去和林如海抗衡,那就不現實了。


    除非林如海真的病得不能視事,而新的巡鹽禦史未去,那麽陶國祿還能有些機會。


    “楚先生,當下情形,你覺得孤當如何?”


    強壓住內心的怒火憤懣,義忠親王回到自己上座坐下,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這才緩緩道。


    “王爺,若是這開海之略全麵鋪開,恐怕咱們今年在海上那邊的收入就要斷了吧?”楚姓老者悠悠地道。


    義忠親王目光望向汪梓年,汪梓年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道:“朝廷已經定下寧波和泉州以及廣州開海,估計五六月間就要啟動,就隻有漳州那邊還能有點兒,但是基本上沒太大意義了,縱然水師這邊有我們的人可以放水,但是恐怕那些交了特許金的海商們都不能答應,都會想方設法檢舉打壓,……”


    閩浙走私收入是最大的來源之一,但是這開海方略一出,基本上就把整個來源的根基給毀了。


    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海貿了,而且還是朝廷鼓勵的,誰還會冒著性命危險去走私?


    特許金和海稅雖然重了點兒,但是再也無虞水師的攔截,再也不擔心官府抽風似的的突然襲擊,更不用擔心禦史和龍禁尉的明察暗訪了。


    “兩浙鹽上的收入被喬應甲和楊鶴前年那麽一出手,基本上就癱瘓了,再要重建難度不小,而且也要時間。”汪梓年既然攤開了,也就不再掩飾,“而且朝廷也盯得緊,稍不注意就要暴露,我們也不敢太過,……”


    “兩淮這邊林如海原來總體來說還算是寬鬆,留了一條路,但是這廝卻始終不肯把這條路放寬一些,像湖廣和江西始終不允許我們滲入進去,打壓得厲害,沒了兩浙鹽上收入,全靠海上收入和兩淮這邊,可海上收入再一斷,兩淮這邊又還是這樣,恐怕就難了。”


    汪梓年把情況和盤托出,義忠親王更是坐不住,健碩的身體忍不住扭動起來,真有點兒如坐針氈的感覺。


    “楚先生,……?”


    “王爺,若是這般花銷依然如此,那海上收入便不可斷,而兩淮鹽上收入這邊須得要開辟新路徑,江西和湖廣要打開,……”楚姓老者目光陰沉,語氣卻不容質疑。


    義忠親王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


    倒是那汪梓年很理解主子的心思,沉聲問道:“楚先生,可開海之略是朝廷定下來的事情,而且連太上皇都點了頭,如何維係?那些海商不傻,當走私風險勝過繳納特許金和海稅時,他們不會幹的。另外,兩淮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這邊,林如海姑且不提,下一任巡鹽禦史,太上皇和皇上那邊怕是都要爭執不下吧?”


    “哼,爭執不下才是我們的機會,若是那林如海提前死了,那巡鹽禦史遲遲定不下來,陶國祿便可暫代,……”


    楚姓老者掃了一眼汪梓年,“至於海貿那邊,開海之略縱然大勢不可擋,但是拖延一兩年還是有機會的,那些個大戶們雖說名義上認可開海,但是若是能有機會阻延一二年,他們難道不想撈得更多?誰願意去交那特許金和海稅?”


    楚姓老者的話讓義忠親王和汪梓年都是眼睛一亮。


    “再說了,既然大家都知道要開海了,海貿要變成公開合法的了,官府肯定不會再管得那麽緊,水師那邊也不會過問,如果開海之略卻又遲遲落實不下來,那麽這兩年豈不是就成了門戶洞開,任由大家自由出入,……,可以說隻要拖得越久,多那些個原來經營這個的就油水更大,……”


    汪梓年明白過來了,“隻怕那些現在有意進入海貿的士紳們不會答應,他們肯定會采取措施,……”


    “那又如何?他們也不過才剛剛踏入此門,根本就不熟悉這海貿的深淺,肯定不敢輕易插足,我們的人連這點兒險都不敢冒,還想撈銀子?別以為什麽都不做,人家就會把銀子送上手,天下沒這等好事!”


    義忠親王暴怒地打斷汪梓年的話頭。


    他何嚐不知道江南那幫想要急於插足海貿的士紳不好惹?


    這些敢在開海之後才涉足海貿的,都是背後有底蘊的,和那些之前搞海貿走私的豪強海商還不太一樣。


    他們是真正的士紳,不僅僅是有幾畝地,在朝廷中央,在地方官府,都有著雄厚的人脈背景,甚至就有家庭成員在朝中和地方上為官。


    一旦發現好不容易盼來的發財路子居然會被拖延耽誤,他們豈能善罷甘休?


    甚至可以說這裏邊有些人和自己原來也有些關係,但是在利益麵前,什麽東西都得要丟開。


    自己沒法給他們更多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就要去自己爭取,而這恰恰是在攫取原來屬於自己的利益。


    可自己有選擇麽?


    沒有。


    沒有銀子,京營裏邊那幫**將頭會聽自己的,會替自己賣命?


    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的那些人能還保持著這種曖昧態度?


    宣大各鎮的那些手握重兵的武將會在關鍵時候支持自己?除非自己占據絕對優勢。


    可是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自己又怎麽占據絕對優勢?


    還有那些武勳,他們會依然堅定的站在自己這一邊?


    甚至沒有銀子,隻怕連父皇和母妃的壽辰自己都拿不出像樣的禮物了吧?那些趨炎附勢的家夥還會認為自己是天命所在?


    義忠親王根本信不過這些,他隻相信利益。


    京營裏幾個主官們現在都是首鼠兩端,但是他們下邊的人卻要過日子,……,宣大那些遊擊、參將、守備也一樣,都要過日子,都想要銀子,那就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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