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燈如豆,搖曳不定。


    馮紫英臉色在忽閃的燈影下顯得更加冷峻。


    “這是兗州那邊傳來的消息?”馮紫英沒想到自己這麽南下一遭,這才走出多遠,其他事情沒遇上,居然又遇上了白蓮教。


    “馮大人,……”王朝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那一年他就知道此子絕非凡俗之輩,但是看到眼前此人已經是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時,他還是生出了一種淡淡的敬畏。


    才四年間,那個十二歲少年的印象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但現在王朝佐確信這一位是真正要成大事的,他不清楚當初對方要求自己按照他的安排去如此做是不是就料到了有今日之事,但無論如何擺在麵前的現實卻是讓他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是該居於人上。


    “按照你的要求,他先前跟著那位徐先生,後來徐先生讓他跟著高先生在這邊,因為我們東昌府這邊防範很嚴,所以後來王二索性就跟隨高先生去了曹州那邊,再後來他又跟隨高先生回到了那位徐先生身邊,還曾經跟隨那位徐先生、高先生去了北直隸霸州、真定等地,……”


    王朝佐收拾起波動的心情,開始說起自己來意,“王二前幾日裏回來了一趟,和我見了麵,說起今年兗州那邊旱情極其嚴重,許多地方人家根本家無隔頓糧,不少人都開始外流,來我們東昌府和去了東麵北直大名府的人也不少,但現在還不算嚴重,據說可能到了明年春末夏初夏糧收之前,很多人都熬不到那個時候,要麽就隻有出去,要麽就隻有……”


    “就隻有什麽?造反?”馮紫英冷笑著反問一句,“官府肯定要賑濟,但是那點兒賑濟恐怕隻能勉強讓你不至於餓死,要想其他不可能,……”


    “對,也隻能是如此,但是現在東大乘教趁著這個情況在兗州、曹州、濟寧、大名府那邊活動十分頻繁,東昌府這邊其實也有活動,不過府尊沈大人在這方麵查緝得很嚴,接連抓了不少人,而且要求多家具保方才放人,所以我們這邊要好一些,但是從王二傳回來的消息,看樣子東大乘教是打算在魯南、魯西南那邊作為根基所在,要想向濟寧府、大名府等地發展,……”


    王朝佐的話已經完全沒有了昔日那個草編工匠首領的風格了,更多地還是以官府的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了。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現象。


    這兩年稅監撤換之後低調了許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位稅監那樣飛揚跋扈苛索刁難了,雖然對臨清本地也有影響,但已經好了許多了,這也讓臨清這邊勉強接受了。


    “哦?”馮紫英凝神思索。


    他當初和王朝佐達成的為其脫罪協議,一方麵是要釋去王朝佐擔心,讓其不至於擔心自己卸磨殺驢而不肯就範要拚個魚死網破,但到後來更多地則是想要在白蓮教裏打下一顆釘子。


    因為他約摸記得這白蓮教在山東和北直一帶影響力根深蒂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星火燎原,山東是自己老家,也是自己想要刻意經營的一塊地盤,他不能容忍這種情形發生,另外倭人對白蓮教的滲透也讓他警惕,更須得要防一手。


    “那你覺得這幫人是想要造反麽?”


    “回大人,不太像,今年旱情也主要是集中在曹州、兗州這邊,像東昌、濟寧這邊其實沒那麽嚴重,還沒到餓死人的地步,但起流民是肯定的,規模大小而已,如果說要造反,那就有點兒可笑了,老百姓可沒那麽輕易走這條路。”


    王朝佐好歹也是幾百上千草編匠戶的首領,這點兒眼光還是有的,加上這一兩年馮紫英的提點指導,心態也轉變了許多,看問題的角度也有所變化,所以說出來的話也顯得更公允。


    當然馮紫英也沒有讓他白忙乎,官府那邊通過段喜貴和自己老爹的一些關係幫著打點,他也算是擺脫了前兩年白蓮教給他帶來的陰影,但是卻依然能和臨清地麵那些個三教九流的勢力保持著聯係。


    “這麽說他們就是要借此機會積蓄力量了。”馮紫英微微頷首。


    這也符合他的判斷。


    今年大周的災情主要集中在陝西和河南,北直和山東這邊雖然是白蓮教的大本營,但是災情隻是在局部較為嚴重,造反那就是自取滅亡,但白蓮教這般苦心經營,還是讓人心驚。


    “應該是如此,但那高應成和咱們東昌府這邊也有些瓜葛,經常來這邊活動,王二現在一直跟隨在那位徐先生身邊,所以也就無暇顧及了,……”


    王朝佐還是有些擔心。


    “這樣的話,你看你有沒有合適的人貼近那個高應成,王二緊跟著那個姓徐的不能放鬆,也不需要做什麽,你也盡量不要聯係,……”


    王朝佐走了。


    看著侄兒王培安讀書有成,而且其一個兒子也被馮紫英讓段喜貴托關係安排進了縣衙當了一名雜役,王朝佐已經早就沒有前兩年的那番熱血衝動的銳氣。


    本身那一次也是逼於無奈,如非迫不得已,像他這種有家有室的人怎麽可能去頭腦發熱,現在既然已經走上這條路,那就更穩妥了。


    白蓮教終究是個大患,但一來那個徐先生飄忽不定,馮紫英認定那家夥應該是個大人物,二來北直那邊才是他們的根據地大本營,所以他要那個王二潛伏不動,靜心等待時機成熟。


    這等危及朝廷根基的危險隱患,須得要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才好。


    “王培安現在如何?”段喜貴進來時,馮紫英這才啟口問道。


    沒想到馮紫英當先是問此人,段喜貴一愣之後隨即回答道:“這小子讀書挺刻苦努力,而且也有些天賦,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和左良玉完全是兩種人,族學裏的塾師很是看好他,馮家也有不少子弟讀書不錯的,但能趕上他的幾乎沒有,塾師說,明年他要考秀才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馮紫英點了點頭,隻要王培安和王朝佐的另外一個兒子走上正路,那麽王朝佐就不會生異心。


    “那幫你教授的學生如何?”這才是馮紫英最關心的。


    隨著豐潤祥規模的擴大開店,段喜貴教授出來那幫使用阿拉伯數字和複式記賬法的學徒開始逐步安排到這些店麵中去從事記賬計算工作。


    如果沒有這個平台,這種推廣和學習都要慢許多,而有了這個平台,甚至以後凡是馮家可以牽扯到的產業,都可以大力推廣這種阿拉伯數字和複式記賬法。


    “都很順利,之前很多人還是不太接受,好在現在是完全由我們自己掌握了,嗯,今年以來,所以這種學習普及速度以及使用效果都好了許多,像保定和河間那邊新開店,我都是直接安排學徒過去接管記賬,另外愚兄也在考慮和姑母說一聲,是不是可以把我們在京師城和大同那邊營生都逐漸推廣開來,……”


    段喜貴的胃口更大,這讓馮紫英也是刮目相看。


    當然不排除這廝是想要借著這個機會要把手伸進整個馮家的產業中去,不過對這一點馮紫英並不排斥。


    就目前來說,他還沒有看到段喜貴有什麽其他心思,至於說那些營生中馮紫英已經明確劃出了一塊股份來給段喜貴,在當初段喜貴甚至不敢要,但是最終還是以契約的形式確立了下來。


    如果段喜貴還要有其他心思,那麽就隻能說你先不義,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了,但從目前來看,還不至於,隻是馮紫英慣以人性本惡的觀念來判斷人。


    “三哥,我相信你已經看到了這種數字和記賬法的好處和便捷性了,嗯,京師城和大同那邊營生我會和母親去一封信,具體如何運作,你自己斟酌,我還要說的是,預計明後年朝廷可能開海,而市舶司那邊可能對這類能寫會算的人才有很大需求,……”


    “……我的意思是你在已經在咱們店麵裏被證明了很優秀,而且還能充當老師的這些人中選出一批人來,進一步擴大培訓學徒的規模,要求不算高,能認識幾百個常用字,然後就是能使用數字計算和記賬就行,不管是我們自己的營生,還是別的……”


    “鏗哥兒,你還別說,還真有幾家和我們用生意往來的,在發現了我們的記賬方式之後,原來不覺得,後來有的是我們給推薦建議,有的則是自己感覺,覺得好像很方便,就想讓他們的學徒關賬來我們這邊學一學,……”


    “歡迎之至啊!”馮紫英大喜過望。


    若是這等阿拉伯數字和計算式方式以及複式記賬法隻能局限於自己家族中這點小營生就毫無意義了,也浪費了自己如此苦心孤詣的搞了這麽大一出來,目的就是要推廣這種最便捷最高效的數字計算和複式記賬的方法,最大限度的提升國人在學習算術和記賬這等實用技術的效果和能力,現在總算是見到了一抹曙光。


    他原本就打算是借著各種機會在開海之後,把這等“私貨”推廣出去,,沒想到那邊尚未開始,這邊卻已經開始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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