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府告辭,馮紫英心中也算是穩了。


    齊師既然也已經接受了自己擔任從六品修撰這一職位,自然也是要有一些安排的,各種明槍暗箭不會因為自己去了江南就徹底消失,這就需要齊師、喬師這些人來替自己遮擋一二了。


    像葉向高、鄭繼芝、張景秋、李三才和李廷機這些人表麵讚同,未必就是心存好意,一方麵是皇上心意他們不好拂逆,另一方麵未嚐沒有把自己抽起來當一個靶子的心思,如果自己穩不住,出點兒差錯被人拿住把柄,或者被人攻訐得下不了台,或許才是他們樂意見到的。


    馮紫英從來不憚以惡意來揣測別人,既然走上了這朝廷仕途之道,就莫要指望人人都會對你心存善意,這位置就那麽多,你占了一個,沒準兒其他某位大佬的人就會少一個機會,就是這麽簡單。


    利益的凝結起來的聯盟永遠勝於所謂的一般同年同學情誼,除非有更大的利益點出現。


    而要想壓過利益的結合就隻有誌同道合這一說法了,但這種層級不是尋常官員所能企及的,在馮紫英看來,這近乎於利益和理想相結合,起碼馮紫英是這麽看待的。


    就像現在自己追隨齊永泰和喬應甲一樣,應該說最初自己和這二人並無太多的交織,純屬一種緣分,但是後來自己認可齊永泰和喬應甲的一些觀念,加上同屬北地士人的這種情誼,慢慢就形成了混合了思路理念和師生情感的特定關係。


    可以說這種關係就是相當穩固了,除非雙方在很多觀點上都出現了較大的分歧和背離,才可能導致雙方的關係破裂。


    馮紫英也力圖避免這種情形,所以也在不斷的利用各種機會遊說、說服和影響齊永泰和喬應甲二人,同時也在接受二人的一些觀點和作風,這樣相互影響滲透,形成了當下這種極為緊密的關係。


    齊永泰和喬應甲固然有他們的一些政治理念,但究其思路,和這個時代大部分士林文臣的想法差不多,首先是維護朝廷和士大夫的利益,這沒有什麽錯,包括馮紫英自己現在也屬於其中一員,然後就是在此前提下,要盡可能為維護北地士紳的利益,同時平衡整個朝廷和百姓的利益關係。


    這種較為樸素的關係在很多特定問題上的態度都會表現不同,所以也都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就像開海舉債一樣,如果這部分舉債所獲銀兩不能大部分用於九邊防務,而是用於加強海防、打擊倭寇或者改善財政狀況興修水利道路等,那麽無論如何都很難贏得齊永泰、喬應甲等人的認同,因為他們需要為自己所代表的的北地士紳和老百姓發聲。


    馮紫英破格除官翰林院修撰第二日便從吏部下文了,這是永隆五年春闈大比中第二個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進士,第一個是狀元練國事。


    雖然內閣大佬和六部尚書侍郎們早就知曉了這一情況,但是這還是在朝廷內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畢竟這是大周朝除每科狀元以外直接授予進士修撰的第一例,可謂開天辟地。


    很多人隻是看個熱鬧,而有心人則已經覺察到馮紫英的出身、籍貫、師承、年齡以及他的讀書科考履曆,這一係列要素結合起來,讓人都看到了這個年僅十六歲的翰林院修撰未來將是大周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按照慣例,翰林院修撰的主要職責就是修史實錄和製詔,另外還有一個職責就是以備顧問,但了解馮紫英的人都知道馮紫英在詩詞歌賦上算是短板,而經義水準也是一般,真正擅長的卻是時政策論,所以前幾者本職工作都不是馮紫英所長,而以備顧問這一條則完全是要看皇帝的心意。


    若是他看重,那麽你便可以成為皇帝身邊的紅人和智囊,若是不被看重,那麽三年五載不被召見一次也很正常。


    當然一般翰林院修撰不被召見才是正常情形,因為人家都有本職工作,比如修史實錄和製詔,為朝廷典禮活動做準備工作,都有事情做,可馮紫英這幾樣都不擅長,那麽就真正成為一個閑人了。


    “我還真樂意當一個閑人了。”馮紫英對於修史製詔這類活計毫無興趣,在他看來那純粹就是浪費時間,但這恰恰是這個時代士林文人們最推崇最看重的一門活兒,你修撰編修不幹這個幹啥?


    練國事笑著搖頭:“紫英,你啊你,還真的是與眾不同啊,我和文弱、真長在這一幹就是一年多,覺得挺充實的,怎麽被你這麽一說,就覺得這活兒一點兒意義都沒有呢?要不我們去給黃大人反映反映?”


    “可別,君豫兄,那黃大人還不得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你們都知道我這經義和詩賦功底就那樣,連你們各種詩會文會我都從來不敢參加,這要讓我在翰林院裏班門弄斧,不是自找苦吃麽?閑人就閑人吧,小弟也認了,但俸祿可一文不能少。”


    馮紫英趕緊求饒,楊嗣昌和黃尊素都笑了起來。


    練國事和馮紫英當然相當熟悉,就是楊嗣昌和馮紫英也交道頗多,不過黃尊素來自江南那邊,以前從未到北地,春闈高中之後進了翰林院,才和馮紫英有了接觸,也感覺此人敢於自曝其短,自然有其底蘊。


    而寧夏叛亂,被兵部右侍郎柴恪專門點名隨軍西征,一舉成名,這都罷了,黃尊素也覺得此子既然是出身武勳之家,對於軍務熟悉也屬正常範圍,趕上了好機會,立下大功,也是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但是這開海舉債之略就不一樣了,這是真正的經世濟國之道。


    大周不比前明,對於經世濟國之道素來看重,尤其是江南因為承擔起了整個朝廷絕大部分財賦來源,大多數士紳對產業生計十分看重,而大部分世林官員一樣對經濟之道十分推崇,所以也才有各類商幫會館層出不窮,在京師城中也是鱗次櫛比。


    黃尊素出身兩浙餘姚士紳家庭,本身當地就屬於寧紹平原,經濟富庶,黃家本身產業雖然不算太大,但是卻和本地士紳關係曆來密切,所以黃尊素自家也一直很認同經世濟國之道。


    在他看來地方官員治政能力很大程度也要看其經世濟國的能力,能不能教化一方,一個重要因素就是能不能讓當地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當然這是一個理想的境界。


    馮紫英的開海舉債策略無疑是對江南一直因為海禁政策被壓抑的海貿是一個巨大的提振,如果真的能夠按照所提出的開海之策,那麽對南直隸、兩浙以及福建多地的士紳商賈來說都是一大利好。


    “紫英,你恐怕不會閑著吧?開海涉及到幾個地方市舶司的建立以及造船建碼頭,朝廷不是還在就哪一處先行來試點爭論不休麽?”黃尊素也有他的消息來源,看著馮紫英道:“是不是要對幾個地方都要進行一次調查了解才能拿出結果?”


    黃尊素的話讓練國事和楊嗣昌都好奇的把目光望向馮紫英,現在都是翰林院同僚了,他們自然能聽出黃尊素話中還隱藏有其他意思。


    “真長兄看來也是有心人啊。”馮紫英笑了笑,內閣首輔次輔,一個是福建人,一個是浙江人,黃尊素也是浙江人,消息靈通很正常,這麽關心此事自然也很正常。


    黃尊素也明白馮紫英看穿了自己,也不在意,“不瞞紫英,愚兄是紹興府餘姚人,寧紹一體,往來密切,寧波府的情況我們紹興府這邊都清楚,以愚兄之見,寧波開埠設立市舶司是前明便有,而寧波商貿發達也是全國聞名,此番開埠海貿,理所應當有寧波一席之地!”


    練國事和楊嗣昌聽聞黃尊素這麽一說,立即明白過來,“紫英,可是又要公幹外出?是為市舶司設置開海選址?”


    馮紫英也沒有打算在幾人麵前遮掩什麽,笑了笑,“隻是戶部和工部有此意圖,還要等內閣和皇上如何定奪,不過寧波與漳州、泉州之爭的確很激烈,朝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真長兄,你這番話子遜兄好像也原封不動在我麵前說過,不過他隻說是福建,沒提漳州還是泉州,……”


    “那總得有一個結果吧?如何來比較衡量誰該來試點先行一步,是否就是按照《內參》所言?”楊嗣昌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些。


    “或許還要綜合評定吧,嘿嘿,葉大人和方大人恐怕在這個問題也會有不同看法。”馮紫英笑了起來,笑得很詭異。


    這個問題上,恐怕葉向高和方從哲都不敢輕易讓步,而其他兩位內閣閣老,齊永泰是北直人,而李廷機則是福州人,不過福州沒有列入首批備選點,這讓李廷機很失望,自然就要支持將泉州或者漳州選為首批試點了。


    雖然看起來內閣中閩黨勢力更大,但是兩浙官員在朝廷六部和都察院中勢力明顯更強,在麵對北地士人時閩浙和南直江西士人都要聯手,但是在涉及到各自具體利益時,閩黨浙黨誰也不會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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