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臉色蒼白,但是眼睛清亮,毫不畏懼地和馮紫英對視:“有區別麽?我若過不了這一關,便是在榮國府都待不下去了了,王家那邊一樣不受待見,日後的事情,我還能管得了那麽多?”


    這娘們兒還真的有點兒我死後那管洪水滔天的氣勢,弄得馮紫英都覺得有些棘手。


    二人就這樣近距離麵對麵的直視,馮紫英真的很想甩對方兩記耳光,然後爆捶一頓,但是卻又覺得那太無意義,對這種女光棍,要麽踩死她,要麽就要收服她。


    踩死她倒是容易,找都察院那邊,隻要雲光那封信還在,便是沒有造成任何後果,隻要拿著這封信,便能生出花來。


    這等武勳眷屬居然敢幹預司法,簡直就是送上門的功勞,這也難怪王熙鳳會這麽懼怕,因為他也很清楚這等把柄落到禦史們手裏會演變成什麽樣。


    當然對禦史們來說,這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兒,一個深宅婦人假托家主的信函,若是沒有造成後果,頂多也就是讓這些武勳被罰俸,折騰羞辱這些個武勳一番罷了。


    王熙鳳是嫁入了賈府作為嫡子之妻,再要攀咬到王家不容易,而賈府這種家中沒有一個擔任實職的沒落貨色,就算是能折騰一番,也顯現不出他們的能耐,並不是他們的首選目標。


    當然這麽一折騰,在外界看來或許沒啥,但像王熙鳳這等婦人恐怕就隻有被休的命,若是進了大獄,為了保兩家顏麵甚至兩家都能逼得你隻有去一死以謝罪了。


    可弄死她又有什麽意義呢?結怨賈王兩家,這就更是毫無意義了。


    但要這麽就隨意揭過,馮紫英又心有不甘。


    這癩蛤蟆趴在腳麵上——不咬人膈應人啊,老是被王熙鳳這麽瞎折騰,遲早要給折騰出一些事兒來。


    若是和自己毫無瓜葛倒也罷了,管她王熙鳳去怎麽折騰,但是像林丫頭現在還住在賈府,以她的年齡,無論林如海會不會死,兩三年還得要呆,寶釵現在也還算是借住在賈家,加上賈璉自己有意要用,還有探春、寶玉和賈環,……


    不知不覺間,自己居然和賈家關係這麽密切起來了,以至於自己好像現在想要和賈家徹底分道揚鑣或者劃清界限,都有點兒麻煩了,或者說還有些舍不得了?


    而且從公事兒的角度,王子騰、牛繼宗他們似乎有意借助賈家這層關係來和自己打交道,甚至連太上皇也隱約藏匿其後,連賈元春都用上了,這一時半刻賈家似乎還能維持一段時間表麵榮光呢。


    既然如此,王熙鳳這人就必須要收服,起碼要讓她明白底線,哪些事情不能做。


    這麽一琢磨,好像能把王熙鳳這個《紅樓夢》中不是主角卻勝似主角的女人給收服,讓她成為自己控製賈府的工具人,任自己為所欲為,豈不是美滋滋?馮紫英不無惡意的恣意狂想。


    就在馮紫英琢磨著如何處置王熙鳳的同時,王熙鳳也在緊張地思考著如何來渡過眼前難關。


    從馮紫英脫身揚長而去之後,她就知道事情難以善了了。


    她倒是有些拿得起放得下的光棍兒氣概,所以把平兒叫來問了情況之後,便做出了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熬過這一關,隻要有一線希望,她就用盡一百分的努力去爭取。


    馮紫英並沒有把話說死也給了她一線希望,隻是要她給一個交代罷了,這就好辦。


    隻要對方想要,能拿得出來的她都無所謂,上一步她都敢把自己貼身侍婢和小姑子的清白貞潔舍棄,現在到這一步了,她又有什麽不敢舍棄的?


    她同樣也很清楚對方並沒有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意圖,但是對方沒有這個意圖並不代表對方就願意幫自己,對方隻要袖手旁觀不管,自己都可能要跌入萬劫不複之境。


    所以她必須要拿到對方的幫助和支持,為此她可以付出一切她能付出的代價。


    這是一個交易,在這一點上,在設計構陷失敗之後,王熙鳳已經十分清醒,好在同樣她也很清楚對方也是一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利益主義者。


    手鬆開對方下頜,馮紫英輕輕地哼了一聲,負手離開,重新回到座椅上坐下。


    王熙鳳靠在牆壁上喘息了一陣,才慢慢緩過氣來。


    “鳳姐兒,我就不明白,這等包攬訴訟幹預司法的勾當,你怎麽就敢幹?”馮紫英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目光清淡注視著對方:“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替你們賈家招禍麽?”


    王熙鳳舒了一口氣,這才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亂的發梢和胸襟,漫聲道:“招禍?這種事情其他高門大戶哪個不幹?要論起來,這樁事兒也隻能說我運氣悖罷了,……”


    “鳳姐兒,我就不明白了,你掌著這榮國府,闔府上下花銷開支,都是你掌管,難道還不夠你使用?而且,你這包攬官司收的錢,恐怕不是納入公中了吧,你自個兒揣了吧?你就這麽缺銀子使喚?前年璉二哥那趟營生掙得還不夠?”


    馮紫英也很想搞明白這王熙鳳究竟是個什麽心態,要說她這樣的掌家娘子,偌大一個賈府,短誰的也短不到她身上才對,怎麽就對銀子恁地饑渴,沒其他正當營生手段,幹脆就不擇手段的撈銀子,自然既是招禍之源了。


    對於馮紫英的這番問話,王熙鳳略感詫異,她沒想到對方居然還關心起這些來了。


    冷笑了一聲,王熙鳳斜睨了馮紫英一眼:“鏗哥兒,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吧?賈家和你們馮家可不一樣,你們家我打聽過,也不過就是百十來號人,可賈家呢?我告訴你,一千二百號人!而且每年還在見長!我也不怕告訴你,現在的賈家每年都是坐吃山空,拆東牆補西牆,便是老太太的家底兒都被抵押出去不少!”


    見馮紫英不吭聲,意似不信,王熙鳳繼續道:“這闔府上下的情況,有誰能有我清楚?大家都是睜著眼睛裝著不知道而已,偌大一個榮國府,哪年到了年關上不得去抵押一二才能熬得過去?你以為老太太和老爺太太他們不知道?都裝糊塗罷了,出了事兒沒準兒還會推在誰頭上呢。”


    馮紫英也知道賈家情況不好,無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這等二三十年都沒有人出去做官的,單靠著那點兒幹俸祿和莊子鋪子收成,如果再遇上外邊經管不善的,那這沒落下去也就是幾年的事情。


    但像王熙鳳說得這樣不堪,倒是有些出乎馮紫英的意外。


    “我知道鏗哥兒你肯定要說,我這掙來的銀子也沒放到公中裏,對,這沒錯,我憑什麽要放在公中裏,這等事情誰不知道有風險,出了事兒誰會替我遮掩一二?隻怕跳出來踩我一腳的人更多吧。”


    王熙鳳很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這馮紫英這兩年和賈家走的這麽近,隻怕也早就知曉賈家的情況,而且看著賈府裏邊幾個姑娘,遲早也有那麽一兩個要入馮府上他床的,就像那迎春,除了這麽一遭事兒,雖然還懵懵懂懂,但若是風聲傳了出去,那也別想嫁外人了。


    “都說我刻薄寡毒,貪得無厭,我不這樣,這榮國府裏能撐到現在?”王熙鳳一甩頭,“這榮國府沒有我成日精打細算,得罪無數人,背地裏紮我小人兒的都有,隻怕去年就熬不過去了,可誰體會過我的難處?都覺得我璉二奶奶人家人後如何風光,誰管過我的辛酸?每月月例我就五兩銀子,大嫂子都是二十兩,這五兩銀子能幹啥?……”


    “……,這哪一月沒幾個人情往來送到你頭上來,除了公中,我自個兒不就得要自添腰包打發幾個?平兒的舅舅走了,鴛鴦的哥哥娶媳婦了,襲人老爹過世了,周姨娘的妹妹生孩子了,哪一個跑得掉我?少爺小姐們,誰有個頭疼腦熱的,我難道還不得買點兒燕窩銀耳什麽的上門看看?我是掌家娘子嘛,人家都覺得你管著銀子,那還不是銀子隨便花,也不想想這闔府上下多少人盯著這賬目,就琢磨著能找出點兒差錯來好把我掀翻在地呢。”


    馮紫英心中也是一樂,他還真沒想到這賈府裏邊還有這麽多人情往來,這麽一算,好像自己府上恐怕這些個也少不了,不過馮府和榮國府還不一樣,錢銀都是姨娘管著,而姨娘不但是母親妹妹,又是手把手把自己帶大的,在自己尚未娶妻的情況下,自然無人敢說閑話,但這賈府就不一樣了。


    王熙鳳這個管家怕也是的確管得辛苦,在外來收入日減,而府裏開支日增的情況下,還真的不好玩。


    不過這和自己無關,你過不下去要自招禍端,出了事兒,卻想要用這等手段來要挾自己替你擦屁股,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鳳姐兒,你也莫說那麽多了,那是你們榮國府的事兒,我管不著,我隻問你今日之事,你如何給我一個交代?”馮紫英笑得有些開心,一口白牙在透過窗欞夕陽陽光下更是冷厲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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