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有些不知所措的吞了一口唾沫,看了看四周幾個姐姐妹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其實他是知道遲早免不了這一遭的,馮大哥要和自己先談談,然後才回去和父親談,最終的結果,恐怕就要決定自己日後的命運了。


    一時間他心慌意亂,下意識的幹澀的應道:“不知道馮大哥要和小弟談什麽?”


    馮紫英輕輕歎了一口氣,臉上卻嚴肅起來,“寶玉,你應該知道我要和你談什麽,談你現在的讀書和生活,談你如果讀書不成會怎樣,談政世叔老去之後你該如何,嗯,也就是談一談今後幾十年你會如何,你該如何。”


    幾句話說得坦率直白而又驚心動魄,讓周圍幾個女孩子乃至於丫頭們都是心中砰砰猛跳,目瞪口呆,而寶玉更是覺得口幹舌燥,手足無措,甚至想要用目光來求助四周。


    隻不過此時的幾個姑娘都已經被馮紫英的話題給震住了,尤其是薛寶釵和賈探春,根本沒有心思理睬寶玉的目光中含義。


    “馮大哥,小弟不明白您的意思。”寶玉呐呐的道。


    “寶玉,坐吧,這樣談一談其實也好,嗯,為兄也了解一下你的想法,順帶也談談為兄的一些想法和建議,為兄記得上一次給過你一次建議,但好像你沒有兌現你的承諾。”馮紫英淡淡的道。


    賈寶玉臉漲得通紅,低垂下頭,說易行難啊,要做到何其難。


    “說說吧,為兄知道你現在在族學裏讀書,但你這書讀得不怎麽樣,更像是打著讀書幌子嬉樂,你是打算這樣兩年後去國子監?不考慮進書院了?”話語不輕不重,但是卻是淺顯直白,馮紫英目光裏沒有任何其他感情色彩:“如果是這樣,你恐怕連國子監都混不下去,因為國子監起碼也要點卯應到,也要曆事才能除官,嗯,你是打算學璉二哥捐個同知?”


    賈寶玉幾乎要求饒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璉二哥讀書不成,但是璉二哥卻能做事,你呢?”馮紫英不認為自己一番話就能改變賈寶玉的性格,但是他需要把姿態做足。


    正好當著這幾位姑娘的麵兒,嗯,還有她們這些個丫鬟,話說透,苦口婆心,把自己心意盡到,那賈政恐怕也就再也沒有理由“糾纏”自己了,再有問題那就是賈寶玉這攤爛泥真的扶不上牆了,怨不得自己沒有努力了。


    “不瞞你說,去年璉二哥有小半年時間一直在外奔波,也是愚兄牽線搭橋,請璉二哥和另外兩個朋友去謀了一個朝廷修陵營生,璉二哥辛苦操勞,算有所獲,大家對璉二哥奔走穿行也很認可,或許明年又有營生要讓璉二哥去,可是寶玉,你呢?換了你,你行麽?你願意麽?”


    寶玉目光複雜,嘴唇微微蠕動,卻最終未言。


    “寶玉,我知道你看不起這等經營,但是你要明白,你榮國府上千號男女老少都是這等營生來的,你身上錦袍玉帶,鞋襪線頭,你平素裏吃的茶米肉蛋,丫頭婆子們的月例,姑娘們的筆墨紙硯,和周圍世交們的人情來往走動,甚至包括你們榮國府的家廟祠堂族學,盡皆來於此,赦世伯的俸祿,政世叔的俸銀有多少,我們都知道,怕是連二三十人都養活不了的,不靠這個,靠什麽?”


    馮紫英這番話不但讓賈寶玉呆楞住了,就連薛寶釵、林黛玉、賈迎春、賈探春亦是目光閃動,顯然也是被他這番話給觸及到了。


    以往這些少爺小姐們恐怕都沒有想過這府裏邊各種吃穿用度是如何來的,好像都天生就該有的,除了薛寶釵略微知曉薛家這等已經淪為皇商家族的營生所賺來維持家族生計,像賈寶玉、林黛玉、賈迎春和賈探春恐怕都是不太清楚這府裏收入開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的。


    “這偌大一個府裏,你們不會以為大家都是白幹活兒,吃穿用度不花銀錢吧?便是皇宮裏采買也一樣要用銀子的。”馮紫英注意到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目光裏的驚異神色,越發覺得這幫少爺小姐們的可笑可愛。


    “寶玉你問問你房裏丫鬟們的月例銀子多少,問問你房裏小廝,還有那啥車夫花匠這些月例多少,這麽些人有多少人,每月光是他們的花銷有多少,你就知道你們榮國府每月需要在這一塊開支多少了,可這隻是一個小頭,還有無數大頭,嗯,你可以自個兒琢磨去,……”


    馮紫英的語氣和表情也越發平淡,看在寶玉眼中卻是越發深不可測,他以前可從未想過這些,好像這些個也不該他考慮才對,他作為榮府二房的嫡子,不是該天經地義的享樂麽?哪裏需要去管這等繁瑣雜務?


    “寶玉,你以為璉二嫂子每日裏操勞是在玩耍不成?璉二嫂子要操心你們榮府裏每月每年出入賬目,若是不足,哪裏來補上或者借支先填上,總不能年邊上了,老太君房裏添一件毛料大髦卻說沒錢,你母親身體不佳要用根上等山參卻說隻有參須了,又或者哪個丫鬟婆子或者管家小子家裏人去世了,需要些銀子撫恤悼問,卻說屋裏銀子不夠了吧?”


    “你以為璉二哥隔上幾月半年便要出門一趟是去遊樂不成?”馮紫英看著周圍這一幹少爺小姐丫鬟們鴉雀無聲,都是屏心靜氣傾聽著自己的說話,倒是薛寶釵美眸閃動,望向自己的目光多了幾分複雜。


    “你們榮府營生有些什麽愚兄不清楚,但無外乎就是一些莊子、鋪子,若是在外地,難道不需要去視察清算?不需要去核查對賬?若都是這般躺在家裏當翹腳大爺,隻怕要不了幾年,莊子裏的莊頭們,鋪子裏的掌櫃們,那便要把你們家的營生變成他們的了,便是在你們眼皮子下邊,隻怕一樣有人琢磨著要從你們家裏盤點兒便宜走呢。”


    “你若是不想讀書,那能否像璉二爺這般,既能在外邊去謀些營生替府裏邊增收,還能要把府裏邊這些莊鋪收入都經營打點管理起來?”


    這連環幾問,真的讓賈寶玉無言以對,真的無法回答。


    “說實話,愚兄不看好你這方麵的本事,嗯,或者說你的性子也不適合去管理經營這等事務,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覺得你就可以這麽無憂無慮的過一輩子不成?你覺得這府裏邊姊姊妹妹都能這麽陪著你慣著你一輩子?想一想,這些姊姊妹妹都漸漸大了,她們都有自己的歸宿,嫁入他家,作他人婦,你也一樣需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新婦,同時也需要去操持起支撐自個兒一家的生計,……”


    馮紫英見賈寶玉臉色漸漸發白,但是他的話卻未停下來。


    “亞聖都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個獨善其身,愚兄的理解,隻怕不是隻管好自個兒就行,而起碼是要承擔起自己一家人,甚至一個家族的責任,達則兼濟天下,那就是要上報君王朝廷,下報黎民百姓,這是一個男兒漢最基本的擔當和責任,嗯,寶玉,你做好了這方麵的準備了麽?”


    賈寶玉囁嚅無語。


    “寶玉,你馬上就十二歲了,不客氣的說,愚兄十二歲的時候已經代表我父親去山東悼喪,遇上臨清匪亂,還把林妹妹和薛家妹妹的二叔救了出來了,為兄也不是自吹自擂,但確實如此,當然,你無須像愚兄一樣,每個人境遇不一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但是起碼你要給自己樹立起一個堅實而可行目標,堅定不移的走下去,方不負你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偌大一族人!”


    紫鵑隻感覺到小姐捏著自己手腕的手因為激動而變得濕潤而緊致,險些要把自己手腕捏出青印來,看見小姐那因為興奮而熠熠生輝的臉頰和充滿崇拜神色雙眸,她知道自己小姐隻怕是真的陷入進去,難以自拔了。


    探春的目光中同樣是充滿了小星星,馮紫英這最後一番話對男子漢的詮釋,更是讓她心潮澎湃,男兒當如此,上報君王朝廷,下報黎民百姓,這才是真男兒。


    原來對自己寶二哥的行徑她也不過是抱著一種笑看的心態,但現在卻發現和馮大哥比起來,寶二哥簡直就像是一個還在繈褓裏吃奶的孩子,可二人年齡隻差兩歲啊。


    難怪林姐姐對寶二哥這般輕蔑不屑,難怪寶姐姐對寶二哥的糾纏也是淡然處之,就像一個成年人怎麽會和一個小孩子計較這些?


    司琪也覺察到了自家小姐的異樣神色,那種崇拜中夾雜癡迷的目光讓司琪都被嚇了一大跳,她趕緊扶著小姐的胳膊搖動了兩下,這才讓迎春從幻想中驚醒過來,羞得趕緊低下頭來,隻是腮邊的緋紅卻瞞不過貼身丫鬟。


    好在屋裏所有人都被馮紫英的這番話給震住了打動了,沒有心思關注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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