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在接到門房送來的馮紫英拜帖時,就忍不住悠悠一歎。


    對此子,他是極看好的。


    馮唐打什麽主意,豈能瞞得過他?


    他的確有意要考慮讓馮唐下一步出任五軍營大將,這是京營中僅次於自己的武將位置,關乎生死。


    馮唐想下船,想避禍,哪有那等好事?


    這麽些年來,沒有大家的扶持,沒有太上皇的信任,你馮家連四王八公十二侯都算不上的一介末流武勳,居然能出三個總兵?


    沒看看八公十二侯裏混得連宅子都得要賣的也不少,心裏沒數?


    當然馮秦馮漢戰死疆場了,但是吃武飯的,哪個有避免得了這一出?


    王子騰也知道馮家是對太上皇有怨氣的。


    馮秦戰死,馮漢病歿,結果兩房卻沒有留下子嗣,這恐怕是馮家最大的遺憾,馮漢的雲川伯無人襲爵,居然就這麽不了了之了,馮家肯定是意見頗大的。


    縱然馮秦沒有子嗣,但是馮家卻沒有絕後,馮唐還有一子,最不濟也還可以考慮從遠支那邊去物色合適人選來承接香火襲爵。


    隻是這等事宜都需要朝廷批準,但當時太上皇有些忽略了,加上馮唐又繼任了大同總兵就覺算是補償了,隻是馮家未必如此想。


    馮紫英的表現王子騰是一直看在眼裏,尤其是這個家夥在獲得了喬應甲的推薦進青檀書院時,王子騰就意識到這個小家夥潛力不可小覷。


    喬應甲這等清貴禦史是不可能拿自己的名聲去做人情的,隻能說明此子的確當得起他的推薦。


    而馮紫英在青檀書院裏的表現也證明了自己的判斷,特別是對此子在書院表現越多,他就越覺得不能放過此子,不能放過馮家,馮唐想要脫身那更是不可能。


    此子既然頗得喬永泰、喬應甲和官應震的欣賞,儼然有齊永泰和官應震衣缽傳人的架勢,那說明這個家夥正在逐漸被士林文官群體所接受,而其他武勳想要做到這一步,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一旦此子考中舉人甚至進士的話,這個家夥未來在朝廷中隻怕就會有不可小覷的影響力,即便是現在都已經小有名聲了。


    正因為如此,他就越發想要和這個小家夥會一會。


    相比之下,馮唐的事情反而是小事了。


    “老爺,馮家郎君來了。”


    “請他進來。”王子騰定了定神,和這個家夥這一次會麵,也許會給自己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他有一種直覺。


    王家的會客室很素淡,完全沒有一般武勳世家那種威武豪奢的氣息,簡簡單單的一對官帽椅,外加一順溜交椅。


    青石板斑駁陸離,甚至有些起伏,看得出來很有些年成了,但依然保持著原狀,而斜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字跡,顏體。


    “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這是諸葛亮的《誡子篇》中的話,不知道王子騰居然喜歡這句話,但看看他的兒子德行,好像這更像是反諷吧?馮紫英不無惡意的想著。


    “參見伯父。”恭敬的深鞠躬,抱拳拱手一禮。


    “坐吧,紫英,我以為你年前就該來我這裏了呢。”王子騰悠悠的道:“沒想到你還能穩得住,難得。”


    馮紫英一怔,隨即啞然失笑,“王公若是有此意,隻需傳一聲,小侄,敢不前來?”


    “嗬嗬,孺子可教。”王子騰不置可否,“今日一來,怕是有以教我?”


    一句話又把馮紫英嚇了一大跳,原本坐下又趕緊起來謝罪,“伯父為何如此說,豈不折煞小侄?”


    “你膽子比誰都大,還怕這區區一句話?”王子騰斜睨著這小子:“臨清民變你都能從亂民中脫身而出,還把林如海之女和賈雨村以及薛家人都救了出來,這番本事,還能怕我一句話?”


    馮紫英知道這是對方借勢敲打自己了。


    要說也沒錯,人家是京營節度使,是兵部右侍郎,四王八公十二侯裏邊,便是四王都要讓他三分,真正武勳群體代言人,馮家也算是武勳一脈,要論起來多少也還是受惠過,自己去了賈家,卻不去王家,有些說不過去。


    東平郡王、南安郡王以及西寧郡王現在也不過是些吃俸祿的虛銜角色,在太上皇那裏怕是根本沒有多少影響力了,也就隻有北靜郡王水溶可能還能在太上皇麵前說得起話來,但都無法與真正手握重權的王子騰比。


    現在的王家是真正金陵老四家之首,甚至遠遠把其他三家甩下無數個身位,徹底膛乎其後。


    正因為如此,馮紫英清楚自己可以去賈家,和賈家保持密切聯係都沒關係,因為賈家早就是花架子了,紙老虎都算不上,但是如果和王子騰關係變得密切起來,那就很難說永隆帝那邊有什麽負效應了。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永隆帝似乎也沒有放棄拉攏王子騰的意圖,大概在永隆帝看來,這也應該是最穩妥之舉。


    隻要確保王子騰不徹底倒向義忠親王那邊,哪怕王子騰就這麽一直老老實實的當他的太上皇的代言人,都沒有問題。


    隻要不為義忠親王所用,一切都可以接受。


    馮紫英覺得王子騰也看穿了這一點,甚至太上皇也應該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現在各方才會有這樣一種微妙的局麵。


    這種微妙局麵,對自己一方來說也是有益無害的,起碼現在王子騰也還是首鼠兩端的,他的態度應當是有圓轉餘地的。


    “伯父這麽說,小子就慚愧了。”馮紫英並沒有因為對方的態度就嚇倒或者退讓,他很清楚王子騰這種人,隻看利益,不看態度,“小子也想問一聲,伯父需要家父和小侄做什麽?隻要家父和小侄做得到,斷無不允之理。”


    王子騰也沒想到對方態度來得如此爽快,反而讓他一怔,遲疑起來。


    要讓對方做什麽?這個要求還真不好提,不讓馮唐去榆林鎮,總得有個理由吧?說太上皇憐惜馮家,不忍馮唐去榆林苦寒之地,那太虛偽,瞞不過馮紫英這等人,隻是讓馮唐留下來等待自己這邊局麵明朗,接任五軍營大將,那又顯得有些虛無縹緲了,那不是一年半載能有結果的事兒。


    見對方猶豫不決,馮紫英心反而定下來了,平靜的道:“王公,我們馮家的情形您也清楚,我爹賦閑三年,之前在大同表現如何您清楚,既然覺得我爹擋了別人的路,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我爹也無怨言,隻是還是要給條活路吧?我馮家上下一百多號人,也不能這麽坐吃山空不是?去榆林鎮也並沒擋誰的路,何至於此?再說了,若是朝廷真有需要,一紙詔令,難道我爹還能抗命不遵?”


    馮紫英改變了語氣,徑直稱呼為王公。


    王子騰當然不會被馮紫英這幾句話就打消念頭,這一步踏出去,再想要把他收回來,就未必那麽輕巧了。


    見王子騰表情平淡,不為所動,馮紫英也覺得頭疼,這廝就是一個油鹽不進的銅豌豆,不會被自己花言巧語所輕易打動,還得要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說了。


    話說回來,他能隨意被自己說動,那也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了。


    “紫英,今日隻有你我二人在這裏,我素知你雖則年輕,但卻是個有想法也能做主的人,近聞你們書院山長齊公有意出山,你可知曉?”王子騰突然岔開話題。


    馮紫英一愣之後隨即道:“有所聞,但此等事宜,非我等能置喙。”


    王子騰不滿的瞥了馮紫英一眼,這廝果然奸猾,哪裏像一個十三歲少年郎,一涉及關鍵事宜便一推了之。


    “紫英啊,你既然叫我一聲伯父,那我也推心置腹的與你一言,馮家深受朝廷隆恩,雖說有些事情未必盡如人意,但大事麵前卻須得要站穩腳跟啊。”


    馮紫英目光冷了下來,這廝是要威脅自己麽?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眸回視對方,馮紫英和王子騰目光在空中交錯,一個淡然平和,一個不屈不撓。


    好一陣後,馮紫英才一聲輕笑:“王公,小侄倒是覺得恐怕王公有些想得偏了。”


    “哦?”王子騰淡然道,“何以見得?”


    “王公怕是憂心天家父子因近日之事心生嫌隙吧?”馮紫英知道需要點穿某些事情了,這王子騰身處其中便難以看清,須得要自己來替他點撥一二了。


    王子騰炯目一冷,“紫英何出此言?”


    馮紫英不理對方,徑直道:“既然紛紛擾擾,徒亂人意,王公何不辭任?”


    王子騰一愣,辭任?辭任右侍郎?


    他不是沒想過辭任,但是辭任右侍郎想要繼續執掌京營軍權的意圖就太明顯了,那顯然會讓皇上對自己的疑忌心更重,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辭任豈非有傷皇上一番恩意?”王子騰慢吞吞的道。


    “小侄的意思是王公不妨辭任京營節度使。”


    簡單一句話,卻是猶如晴天霹靂,雷霆萬鈞,聽得王子騰全身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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