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三姐聞言心底一寒,隻覺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如雨後春筍一般噌噌噌地往外冒,就連她的手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三姐是絕對不允許自己在一個下人麵前失儀的,於是她拚命地咬著自己的舌尖兒,然後就閉上眼睛細細品嚐著那股縈繞在口腔裏回蕩的血腥味兒。


    三姐細細想道:是啊,彭家如此勢大,他們會讓自己有活著上公堂的機會嗎?估計還沒等自己到公堂上去呢,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連由頭都想好了――畏罪自殺。


    既然她於三姐前幾日能“畏罪潛逃”,那麽她日後“畏罪自殺”,自然也就並非是無跡可尋。


    可於三姐就是不願在一個狐假虎威的下人麵前失了自己主子奶奶的體統,於是她緩緩睜開眼睛,凝起眸子冷笑道:“彭家果然好計策!可是……你們難道沒打聽過,昨兒我二姐來瞧我了嗎?!”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借二姐的勢了。


    魯媽媽鄙夷地朝三姐啐了一口:“你二姐算是什麽東西?!她來瞧你,又能說明什麽?!”


    於三姐幹脆盤腿坐了起來,此時此刻她的笑容也愈發燦爛了起來:“是啊,我二姐不是個東西,因為她隻不過是劉家正正經經的二奶奶。你們可知她嫁的人是誰?!我告訴你,我的二姐夫便是縣太爺的親信劉老摳!我又問你們知不知道我二姐夫家是做什麽的,嗬,劉家,那可是真定府世家大族的一支,雖然山高皇帝遠,真定劉家鞭長莫及,可是劉家到底和周舉人家是姻親,你們知道嗎,劉家的老姑奶奶便是那位雷厲風行的周家老太太。”


    魯媽媽在聽完於三姐為於二姐報了一遍家門過後,她先是微不可察地愣了愣,臉色也跟著白了白,轉頭卻也見三姐坐在那兒冷笑,魯媽媽這才清醒過來,晃了晃肥胖的身子對三姐罵咧道:“呸!你別以為你仗著你二姐就能在彭家麵前猖狂了!小蹄子,我告訴你,你要是就這樣死在牢裏了,那就更沒辦法把彭家的事情給帶出去了……嘿嘿,那你二姐也沒辦法給你報仇了啊!”


    於三姐勾起嘴角氣定神閑地瞟了魯媽媽一眼,然後雲淡風輕地輕聲笑了起來:“昨天我二姐來瞧我的時候,我曾給了她一個錦囊。嗬,我還告訴她,若是我於三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裏,那她就立刻把那個錦囊打開,隻要她將裏麵東西呈在世人麵前,那一切事情皆會真相大白。魯媽媽呀魯媽媽,你可知道,我在那錦囊裏麵裝了什麽東西嗎?”


    “什……什麽……”魯媽媽看著於三姐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兒,心裏便覺得突突的,難不成,這個不著調的七奶奶,還真有什麽後招兒?!


    “我於三姐大字不認識幾個你們都是知道的,可我不會寫字,並不代表別人不會寫字。你知道當日我為何要去那破廟嗎?!嗬嗬,今兒我就告訴你,在我小時候,那破廟原本叫靈禪寺。那靈禪寺地方偏僻,可是那裏的香火一直都不錯,最大的原因就在於那裏住著一個專給人解簽的大師靈禪子。十多年前的一場山火,靈禪寺也毀於一旦,那靈禪子雖然活了下來,卻在火裏被濃煙灼瞎了眼睛。因著眼盲的緣故,靈禪子也再無法給人解簽了,為了保住一世清名,靈禪寺的老人們便傳出靈禪子死在那場山火裏的假消息。你知道嗎?!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死,如今的他,專靠代人寫書信過活。那日,我便讓他代我寫下了我的遺言,我畢竟是彭家的七奶奶,所以在我的遺言裏,也多多少少提到了彭家那些故事。所以……你們,別逼我!”說到這裏,三姐便媚笑著勾起眼睛風情萬千地掃了魯媽媽一眼。


    “你……你……七奶奶……你為何要如此防備著彭家……”魯媽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這於三姐還真給自己留下保命符了!不過……那錦囊在於二姐手裏,當真是棘手啊!魯媽媽這幾年也聽說了不少,那於二姐可不是一個好得罪的主兒。


    於三姐跟著笑道:“嗬嗬,為什麽?!既然我於三姐都是死路一條了,那你們一個一個都別想好好兒活著!我一個小女子勢單力孤,是,我的確是整不死你們,但這並不代表別人沒有這個能力整死你們!你們彭家的仇家多著呢!我告訴你們,就算彭家勢大難以撼動,我死也拉不了你們當墊背,那我也要讓你們活著都是一場鬧劇!彭家不是最看重什麽‘世代書香’的狗屁名聲嗎?!那我就偏偏毀彭家的名聲!”


    “七奶奶,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麽?!”魯媽媽也開始為彭家急了起來,倒不是她多麽地忠心,隻是因為……若是彭家倒了,那她這個依附彭家的小小螻蟻,又該如何自處呢?!


    “……叫七郎來見我!就當是見我最後一麵了。事成之後,你們彭家也依然是青陽縣上數一數二的書香世家。”三姐認命般的閉上了眼睛。


    當然,這也是此刻她唯一的心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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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彭湘蓮見到三姐的時候,她恰好給自己梳起了垂髫分肖髻。


    彭湘蓮見此,眼底突然升起一片失落晦暗之色。


    三姐梳的這垂髫分肖髻,分明就是……他們初次相見時她梳的那發髻。


    那時的她,那時的他們,便是纖雲弄巧,飛星傳恨,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在愛著的時候,哪怕他們距離著千山萬水,他們的心也會由那傳信的青鳥和春蠶的細絲緊緊地聯係並纏繞在一起。哪怕一兩天見不到麵,他們也會患上相思之疾遍嚐相思之苦,覺得見不到對方的日子如同被抽掉賴以生存的空氣一般,煎熬,難捱,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在那一個個閃爍著星星微光的夜晚裏,他們一個在這邊,一個在那邊,卻依然能幾乎同時的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若是在夢裏能見到思念以久的人兒,那夢也是甜的。


    在不愛的時候,就算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所隔不過是咫尺之間,卻仿佛是王母娘娘用玉簪劃出來的那條銀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咫尺天涯嗎?精明幹練的表小姐,被三姐“推掉”孩子的蓮姨娘,才華橫溢的辜姨娘,八麵玲瓏的海棠,嬌弱楚楚的秋菊……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在這一個又一個女人、一次又一次的猜忌中變得越來越遠,直到最後,他們相互疏離,相互厭棄,相互怨恨。


    不相愛,便可不相棄;不相誤,便可不相負。


    隻記得從前,他們各自都希望對方事事都好,而如今,他們卻想著對方事事糟糕。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在天,一個卻深藏海底。


    彭湘蓮沉默了好久,才突然說出一句:“你……”


    可就在他說出這個字後,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梗塞難言了。


    他什麽也說不出口,也不知道在這種地方,他又該與她說些什麽了。


    三姐微微抿著嘴唇,靦腆羞澀地笑了起來,那笑,就仿佛精靈一般:“沒有發釵,就隻能梳成這個樣子了,七郎,請見諒啊。”


    彭湘蓮依然沉默地站在角落裏。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對視了不知道有多久,三姐才收回了一直打量著他的目光,她哽咽著聲音,臉蛋兒紅紅,悶悶地對彭湘蓮說道:“七郎……你……你變了。”


    這些年,彭湘蓮的確是變了。


    此時,他雖然同以前一樣,仍舊穿著那身士子青衫,可在他的身上,卻再也看不到當年那種書生意氣朝氣蓬勃的倜儻風流。


    如今的他,氣質從內兒外真正地變了,變得像一個人了。


    變得像一個俗人了。


    以前的他,是神,是不知多少女子心裏眼裏的天神。


    同樣穿的是青衫,在以前,他就是翩翩公子,豐神如玉,如今,卻隻不過是一個穿著青衫的附庸風雅的俗人而已。


    這幾年,縈繞在彭湘蓮身邊的,不是三姐與自己屋裏的那幾個姨娘爭爭鬥鬥,便是三姐與娘的終日吵鬧不休,再不然,便是科場上名落孫山的失意。


    一個男人,尤其是像彭湘蓮這樣的文人,他們需要的是意氣風發,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張狂,是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傲岸,而並非是那些無休無止的家庭瑣事的慢慢折磨,再大的才氣,再富的盛名,也會在日常小事的來回碾壓之下消磨得日益稀薄。


    這樣的人才,他們最後的結局往往是――泯然眾人矣。


    三姐此刻心明如鏡……也難怪他會如此潦倒了。


    “你呢?你何嚐不是變了?”彭湘蓮深深看了三姐一眼。


    “是啊,我也變了。”三姐挺胸抬頭,坦然一笑。


    這一笑,光風霽月,無愧於心,也無愧於任何人。


    他們都變了。


    彭湘蓮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他便默默地從袖口裏取出一份白封書信。


    休書。


    於三姐含著笑將一切看在眼裏,包括他那雙微微顫抖的手。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在歲月和世事的磨礪下,白玫瑰成了衣服上的一粒飯粒子,紅玫瑰也成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而在以前,她們或許是床前明月光,心頭朱砂痣。


    “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這麽多年過去了,人人都有了一個美滿的收梢了,我卻還是什麽也不曾得到!”三姐接過休書,繼而珍重地疊了起來,藏在自己的衣袖裏。


    “那……我們彭家的事情……”彭湘蓮說這話的時候真是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


    人家都說,君子遠庖廚,他彭湘蓮是何等人物,什麽時候他居然也來過問這些家常事兒了?!


    可是他不得不問,因為這個才是他今日來的最終目的。


    三姐麵帶冷笑地嘲諷道:“你放心吧……根本就沒有什麽錦囊!”


    彭湘蓮一愣:“那……那他們讓我來問……”


    “那不過是我胡亂謅的……我也隻不過是為了見你這一麵罷了。”三姐看著彭湘蓮懦弱的樣子,心裏不由得歎息。


    “三姐……你……你真的不知道彭家的事情……”彭湘蓮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自己都覺得丟人了。


    三姐釋然地笑了笑,答道:“我要是有那麽聰明,咱們之間又何必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那……你把真相告訴了我……就不怕被我家……”彭湘蓮知道,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錦囊,同樣也是三姐的保命符。


    三姐淡然地搖了搖頭:“無所謂了,我心已死。你們彭家害我也罷,放手也罷,我都會一一承受――實在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嘛,你不是也告訴過我,千古艱難唯一死嗎?!”


    如今她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呢?


    彭湘蓮步履間有幾分沉重與躊躇,他有些愧疚地低下了頭:“我……三姐,是我對不住你……終究是……是我負了你……”


    “沒什麽對得住對不住的,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說話間,三姐心裏流淌出一股酸澀之意,她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低,“有時候,我真想念那個一心一意喜歡著你的我……好了,你走吧,這裏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彭湘蓮凝視著三姐消瘦的臉,默然很久,方才機械地點了點頭,然後一步三回頭地挪著步子離開了牢房。


    三姐含笑看著彭湘蓮的背影,想著尚在未嫁之時看著他吟風弄月時自己那一臉仰慕的小女兒情態,還有嫁到彭家過後,自己太過患得患失以至於惶惶不可終日,與一群女人爭來鬥去時的疲憊空虛……


    這麽多年,她累了,真的累了。


    此時此刻,三姐終於忍不住仰著頭哈哈大笑了起來,她就這樣仰著頭,看著鐵窗外那片模模糊糊的白光,她似乎看到了當年她與他邂逅的情景――可誰知道她和他的結局竟是春秋大夢一場?!


    可是誰又能看得到,就在這時,她的眼角緩緩地滑下兩行清淚。


    七郎啊七郎,請允許我最後一次在心底裏這樣叫你,我要告訴你――


    七郎,我願與君絕。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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