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沉吟片刻,將其中一個奏本遞出,“那麽,重點便放在南安侯說的這幾處軍事重鎮吧!從前聽師父論起中原局勢,也提到了這幾處。”


    她又指向輿形圖的兩處,“這裏,還有這裏,扼住南北交通,更要格外留意。攖”


    宋昀盯著奏本上遒勁有力的字跡,慢慢道:“按南安侯的建議,咱們可能無法分兵去奪中京。”


    十一皺眉而歎,“中京……多少年的經營,早已城池堅固,易守難攻。何況從兵力布置看,必是東胡兵馬先趕到。若為保存實力計,可以讓東胡人去攻城,然後以別處的城池土地換回中京。目前東胡人與大楚同仇敵愾,彼此還算友善,可以遣使者前去商談。他們要的是北魏的滅亡,北魏的財寶,而我們要的則是大楚的故都……”


    她這般說著時,卻也忍不住有些沮喪,“其實魏人的財寶,也有無數是從咱們大楚劫掠去的……償”


    宋昀柔聲道:“不怕,江南富庶,我們又年輕,好好治理這國家,曾經失去的必定都能回來。”


    十一點頭,含笑的眼底似有波光瀲灩,“阿昀會是大楚最出色的皇帝。”


    “哦!”宋昀麵龐微紅,卻道,“可我不打算放棄中京。”


    “嗯?”


    “徽景之恥,非奪回中京不能洗雪。還有……”他定定地看著她,“中京,有讓你寢食難安的柳相的屍骨。”


    十一眉尖微微挑了挑,“阿昀,我不會以私害公。柳相的事,我會自己相機行動。”


    宋昀淡淡地笑,“柳兒,你難道不知道,我一向自私得很,連當這個皇帝,一多半也是出於私心。”


    話未了,他已皺眉呻吟,側過麵龐去拉維兒的小手。


    花貓臉的維兒不甘冷落,咿咿呀呀地自個兒玩耍著,不知什麽時候抓到了宋昀一綹頭發,隨手拉扯時力氣還不小。


    十一忙要抱過去時,宋昀已攔過她的手,說道:“沒事,近來他被你作弄夠了,便欺負我……倒也被欺負習慣了。隻是我頭發亂了,你給我重新綰個髻?”


    十一頓了頓,果然取過一把桃木梳子,走到宋昀身後,為他重新梳了發,慢慢綰了個發髻。


    她素來懶散,且被人服侍慣了,算不上手巧。


    宋昀抬手摸了摸那勉強隻算得上齊整的發髻,卻已十分滿足。


    迎著窗口的陽光,他將維兒舉高笑得雙眸晶亮,說道:“柳兒,我素日心心念念向往著的,好像也便是這樣的日子。所謂歲月靜好,無非如是。”


    十一“哦”了一聲,轉去妝台放回梳子。


    再怎樣病弱清瘦,她的行止間總有一股令人難以逼視的挺拔孤高。


    宋昀不去看她鬢間的星星白發,隨她走到妝台,拈過一枚翠鈿,待要比向她頰上的傷痕處,十一便已淡淡道:“病得跟蓬頭鬼似的,貼上這個,反不相襯。”


    宋昀眸光一沉,“那日你去祭陵,病得更厲害,倒也收拾得清爽好看。”


    女為悅己者容。可十一顯然並不願她這個夫婿是“悅己者”。他來不來,她都懶得梳妝打扮。


    她甚至不曾回應宋昀的言外之意,隻悄然轉開話題,“阿昀,近日我病得已好些,你若政事繁複,維兒留給我照看即可。何況皇後也需你多費心。待她康複,或許……很快能為皇上添個嫡子。”


    那才是宋昀的骨肉,真真正正的皇子。


    宋昀忽然間再克製不住自己的怒氣,向後退了一步,俊秀麵龐已因羞怒而漲紅:“我的貴妃這是一定要清楚地告訴我,哪怕這片刻的歲月靜好,也隻是我的一廂情願?至於維兒,不論日後會有多少皇子,維兒總會是我的長子,便如柳兒已是我的貴妃,再不會有所改變。你既病著,就好好養著吧!若不能痊愈,我也不能放心把維兒交給你。”


    他一甩袖,抱了維兒大踏步奔了出去。


    維兒覺出異常,開始愣了愣,隨即咧著沒牙的小嘴咯咯大笑。


    竟當作了父皇逗弄他的新遊戲。


    宋昀低頭瞧著他未經人間的悲苦的純淨笑臉,看著他咿呀著舞動手足,吐著粉紅的小舌頭,眉宇間的怒意不覺間散逸無蹤。


    他用手指戳著維兒的小臉蛋,戳著臉上那些“胡須”,笑道:“維兒,咱們以後不理你那個隻會欺負咱們的壞娘親,好不好?”


    維兒睜著黑亮的大眼睛,手舞足蹈笑得更歡了。


    身後的隨侍悄悄擦了把汗,開始慶幸還有這麽個小皇子能讓皇上放開懷抱。不然的話,也許會像維兒曾經的乳母,指不定什麽時候便被趕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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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昀這一去,真的足有一兩個月沒再踏足清宸宮。


    雲太後聽聞,隻當二人吵架,也曾勸過宋昀幾句,宋昀應了,這才偶爾去清宸宮坐坐,不過說些維兒之事,言行間竟疏冷許多。


    齊小觀明知二人並未有過太大爭執,相府密室中甚至彼此舍命相護,怎麽著也不像即將絕裂的模樣。欲待從中說合,向宋昀提起,宋昀道:“你師姐並不願意朕親近,朕又何必討她嫌?”再去問十一,十一沉默許久,才輕歎一句:“小觀,我昨晚又夢到泓了……”


    齊小觀竦然而驚,再不敢相勸。


    有些真相從不揭露,但不代表他們並不知情。


    他和宋昀、十一都很親近,且鳳衛耳目眾多,很多事便更容易看得分明。


    韓天遙拋開戰事抗旨回京,顯然下定決心要弄清湖州之變的真相,後來敢密見宋昀,必是有所依恃。可他偏偏悄然離宮,又在相府悄然相救帝後,臨走時更在太子陵前為宋昀洗脫嫌疑,並與十一劃清界限……


    齊小觀向來聰慧,又清楚維兒的真正身世,對韓天遙前後態度轉變的原因隱隱猜到了幾分,卻不敢跟師姐提起。


    他更不敢告訴師姐,察覺聽命於宋昀、於天賜的紅綃和聶聽嵐的失蹤有關後,他暗中安排眼線監視於天賜,意外發現於天賜秘密約見韓天遙,韓天遙放手離京絕對與此有關。


    十一已是宋昀名正言順的貴妃,維兒更是皇子,若鬧得大了,被人揭穿身世,十一母子、南安侯固然不必說,怎麽看都是死罪,連宋昀自己都可能走到極尷尬的境地,鳳衛也會隨之動蕩。說了不過平添煩憂,又何必提起?


    湖州之變到底真相如何,十一讓他不必查下去,其實早該心知肚明;而韓天遙離開的真相,她雖未追查,當真全無察覺?


    她的病勢時有起伏,太醫說得最多的,便是此症受心境影響極大。她到底昨晚夢到宋與泓,還是每晚夢到宋與泓?又或者,夢到的遠不止宋與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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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宋獻太子忌日。


    十一一早令人備好車馬,待宮人將維兒從仁明宮抱回,便啟程前往太子陵。


    剛出宮門不遠,卻見大道上沙程滾滾,竟奔來大隊人馬,攔住十一等車駕。


    十一詫異,劇兒忙上前問時,卻聽領兵的殿前都指揮史恭敬道:“請貴妃稍等,皇上很快便到。”


    片刻後,便見宋昀一身便裝,在六七名禁衛隨侍下,匆匆騎馬而來。待抬頭看到十一母子,緊繃的麵容才鬆了一鬆。


    他跳上十一的馬車,也顧不得撣去一身風塵,先將維兒接到懷中抱了,方坐到她跟前,問道:“去太子陵?”


    十一盯他一眼,“嗯。皇上不是去上朝了?”


    宋昀冷淡道:“我讓大臣散了,先來找你。”


    他麵龐發白,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抱著維兒的手有些顫抖,顯然趕得極匆忙。


    十一便不說話。


    宋昀果然伴著十一前去太子陵,待見得祭品齊備,這才神色稍霽;待傍晚時一同回宮,已能含笑哄維兒入睡了。


    祭畢回宮,宋昀隨她徑入了清宸宮,將睡著的維兒放入搖籃中,才向十一說道:“下回若是出宮,告訴我一聲,我陪著你。”


    十一問:“回瓊華園也需告訴你?”


    宋昀緊張了一整日,臨時找來的便服已有了褶皺,模樣也有些狼狽,卻固執地說道:“既然病了,便不許出宮!更不許帶了維兒出宮!”


    “皇上匆匆下朝趕上我,便是怕我帶維兒一去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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