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蕭麵容罩著霜寒,一路冷冷行來,竟無人敢稍稍攔他一攔。葉曼青被他緊緊擁在懷中動彈不得,雖然氣悶也隻能強自忍著。回到別院,穆寒蕭不但沒有放下她,反倒疾行到他房前,一腳踹開房門進入。


    葉曼青一驚,不祥預感剛起,便見穆寒蕭單手往後一揮,房門砰然關上。不等她反應過來,忽覺身下一空,整個人便被拋出。短促一聲低叫,她就落在床榻上。雖然床上鋪著軟墊,但這般摔將下來,仍是把她摔得七暈八素。暈眩一瞬,她便掙紮著要起身。不想冰涼氣息威壓,她微微一僵,驟見頎長的身影傾覆而來。俊挺英氣的麵容近在咫尺,葉曼青大氣也不敢出,隻能摒著呼吸盡力往後靠去。


    “你、你要做什麽?”


    麵前沉冷的男子不言不語,眸光沉斂如冰,卻又似冰下暗焰潛燃。


    葉曼青被他看得全身發麻,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強烈而威迫感十足的男性氣息侵襲而來,她隻覺心下發顫,一時間懼怕莫名。她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孤男寡女這般相對,尤其穆寒蕭一心認定她是他的妻子,一個不好,會發生什麽實在難以預料……她勉強掙出雙手撐在兩人中間,換得些許喘息之機。


    “寒蕭,你聽我說――”


    卻見穆寒蕭薄唇一抿,葉曼青登時嚇得止住聲音,隻能呆呆盯著他。好似過了許久,才聽他忍耐道:“你說。”


    葉曼青呆了一呆,訥訥開口卻完全忘了要說什麽。她下意識便想坐起來,卻被擋住,不由有些惱了:“不能先讓我起來麽?”


    穆寒蕭稍稍抬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神色間看不出端倪。葉曼青心下惴惴,正要撐起身,忽見黑影壓下,嚇得手一鬆,又摔回床上。穆寒蕭一手撐在她頸側,背光的麵容顯得晦暗,他的氣息輕輕拂過她臉頰,親密又曖昧。


    “……我不是辛眉。”


    察覺到他的動作一頓,葉曼青閉上眼睛重複道:“我不是她。”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覺到沉滯的氣息環繞身周,靜待一會兒,卻不見對方有什麽反應。她忍不住睜開眼,卻驟然對上一雙帶著痛楚的眼眸。其中情意,隻叫人覺著有難以承受之重。葉曼青不忍再看,隻得側過頭盯著牆壁上的斑駁光影。


    穆寒蕭靜靜凝視她半晌,極輕極緩地把額頭貼上她的。葉曼青隻覺額頭一片溫熱,更是不敢稍動。許久,隻聽他低沉的嗓音似簫聲嗚咽,靜靜飄散在房中:“到何時,你才願想起我?”


    近在咫尺的眼眸中似藏著千般哀傷萬般無奈,葉曼青一時也被震住,心中驀地一痛。


    兩相對視,穆寒蕭忽然吐出一口氣,豁然起身背對著她:“你曾在這別院住過一段時日,可有熟悉的感覺?”


    葉曼青四下看了一看,皺皺眉沒有回答。


    穆寒蕭緩步走到書案前,低頭撫著桌案邊上的一汪墨硯。修長的白色身影在窗邊射進的日光中顯得如此飄忽,如玉石雕琢而成的指節輕輕叩擊在墨硯上,隱約有清和聲響傳出。


    “紫溪硯……”


    突如其來的低語驚動了沉思的穆寒蕭,他陡然回身,不敢置信地看向倚著牆壁坐著的葉曼青:“你、你方才……說什麽?”


    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葉曼青一怔,目光落在那汪墨硯上,登時緩過味來,也是一臉的不相信。剛才的聲音,是她的?!


    穆寒蕭疾步走近床邊:“你想起了什麽嗎?”


    “不……我沒有,我不知道!”葉曼青隻覺一陣陣寒氣從心底冒出,忙不迭地搖頭否認。


    穆寒蕭怎會聽信她?抬手便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身前:“你知道的,這塊紫溪硯是你親手贈與我的!”察覺她的緊張,他稍稍緩下語氣,卻仍是掩不住喜悅之情,“辛眉莫怕,我不著急,我等你,等你慢慢回想起一切……”


    這般溫柔歡欣的話聽在葉曼青耳中卻是恐怖至極,當下再也忍不住,用力掙開他的鉗製,跳下床來。


    “誰要想起來?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辛眉,我是葉曼青!”她氣急敗壞地叫道。


    “……好好,你說不是就不是。”穆寒蕭安撫道,“你身上還有傷,別激動。”


    葉曼青氣結,他這種態度分明是把她當做傻瓜一般,他這敷衍人的壞習慣到現在還是沒改……喝!她的雙眼驀地瞪大,像是見鬼了一般盯著穆寒蕭。穆寒蕭心知有異,便待走近,卻見她飛快地拉開門衝了出去。


    穆寒蕭一怔,趕忙跟上。


    卻說葉曼青像沒頭蒼蠅般倉皇逃到院子中,身後腳步聲傳來,她想也不想便往大門跑去。剛邁上門檻,卻迎麵撞上一人,她收勢不及,登時往後倒去。好在來人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葉姑娘,怎麽了?”


    原來是木懷彥。


    葉曼青急慌慌抬起眼,還未開口,穆寒蕭已然追上。


    “辛眉――”


    葉曼青不由一顫,下意識往木懷彥身側縮了縮。


    她這般舉動都落在木懷彥眼中,他稍稍瞥她一眼,便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裳有些淩亂,連衣襟都鬆開些許。再加上她滿臉慌亂的模樣,他便想岔了去。當下雙眸驟寒,冷冷看向穆寒蕭。


    “師兄……你想做什麽?”


    麵上仍帶著喜色的穆寒蕭聽到這話便是一愣,他們師兄弟相處多年,他何曾見過木懷彥這般冷眼相對?錯愕之下,目光落在猶自扶攜的兩人身上,心中卻是竄出一團火來:“我做事什麽時候由得你管了?!”


    兩人毫不相讓地對視,連空氣都似被凍結了。


    穆寒蕭緩緩伸手:“辛眉,過來。”


    葉曼青捏著木懷彥的袖子,搖搖頭不肯過去。


    “……過來。”穆寒蕭臉上的肌肉微微抽緊,沉聲再喚道。


    木懷彥向前一步,青衣如竹葉疾飄:“師兄,我之前便已說過,隻要葉姑娘不願,誰也不能勉強她。”


    穆寒蕭拂袖冷哼道:“她已經想起過去的事了,你又有什麽立場插手?”


    木懷彥微愣,垂眸看向葉曼青。葉曼青卻是猛然抬頭,怒聲道:“少胡說八道!我根本不是辛眉,怎麽可能想起什麽過去?你給我聽好了,辛眉她已經死了!”


    原本負手而立的穆寒蕭麵色陡然一變,身形疾晃,竟連木懷彥一時也攔他不住。頃刻間,他便緊緊抓住葉曼青的左手腕:“收回去!”


    手腕痛意陣陣傳來,葉曼青反倒沒了先前的懼怕,揚起臉狠狠瞪著滿身寒氣的白衣男子:“我不!”


    穆寒蕭眸光冷厲,氣息迫近:“再說一遍,收回去!”


    “師兄,放手!”見葉曼青臉色蒼白難掩痛楚,木懷彥心中急切,出手便扣住穆寒蕭的脈門。隻要他內力一吐,穆寒蕭便是不傷也要難受一陣。但穆寒蕭卻絲毫不理,仍是緊緊盯著葉曼青不放。


    被握住的手腕喀喀作響,葉曼青隻覺腕骨快被捏碎了般,但越是如此她心中不屈之意越強,兀自咬牙和穆寒蕭對視,忍著劇痛叫道:“你說一千遍還是騙不了人,辛眉早就死了!死了!”


    尖銳的聲音刺入半空,似將什麽東西一並震裂了。銀瓶乍裂水漿迸,那絲絲縷縷浸出的不知是誰人心頭血眼底淚,無聲無息,卻是痛不可言。


    穆寒蕭眸色一沉,手指微縮,氣息卻是沉滯,一時間竟也是難以出聲。葉曼青麵色慘白,雙眸大睜,臉上的神情似有幾分狂亂。木懷彥心中不安,剛要開口,卻聽――


    “啊!”


    驀地一聲慘叫出聲,像是承受著無盡痛苦,葉曼青拚命掙紮著要脫出穆寒蕭的掌控。


    木懷彥大驚,手中勁力一吐:“放手!師兄!”


    穆寒蕭一聲悶哼便鬆開手,他似乎也被駭住,怔怔看著死死抱著左手的葉曼青。


    “葉姑娘,你怎麽了?!”


    木懷彥憂急如焚的聲音似從遙遠的天際飄來,葉曼青隻覺左掌掌心劇痛無比,像是血肉被生生撕裂了般。所有的感覺都模糊似水中霧,隻有那劇烈的痛楚清晰無比,隨著心髒的每一次跳動,愈來愈劇烈,直如潮水洶湧淹沒她的意識。


    “我的手……我的手……”


    見她已痛到神誌不清,木懷彥再不忍她受這般苦楚,一指點上她的昏睡穴。穴道被製,葉曼青掙紮一下,便暈睡過去。


    院中一時靜了下來,木懷彥輕噓一口氣,這才看向呆立一旁的穆寒蕭。


    “師兄,這樣的境況,懷彥不想見到第二次。”


    穆寒蕭卻恍若未聞,隻是盯著葉曼青蜷縮成拳的左掌:“她的左手……”


    木懷彥一愣,探手輕輕掰開葉曼青的左手。隻見白皙的掌心中一道寸長的殷紅疤痕赫然顯現,在隱隱脈動的青筋映襯下,越發顯得那疤痕紅豔刺目。這傷疤木懷彥先前曾見過,但以往所見,這疤痕顏色暗淡略顯暗青,絕不是現下這般。此刻葉曼青氣息淺弱,周身冰涼,卻唯有左手滾燙如注。這般奇異的狀態,便是木懷彥一時也理不清緣由。


    卻聽一聲抽氣聲,注目看去,隻見穆寒蕭煞白著一張臉,眸中光芒變幻,一時歡欣一時痛楚:“你果真回來了,辛眉……”


    木懷彥隻作沒聽見,低頭看著昏睡中仍是緊皺雙眉為痛楚所苦的葉曼青,隻覺這朗朗天日之下,卻有層層烏雲壓疊而來,讓人喘不過氣來。


    天光湛湛明亮,清風朗朗,吹動簷下銅鈴晃動,輕響不覺。漏壺滴滴答答,不緊不慢地露出一道道刻痕。暗褐色的木地板紋理清晰,一條豔紅的綬帶在其上蜿蜒,勾出妖嬈的曲線。


    修長的人影慵懶地倚在遊廊上,似闔非闔的狹長鳳眸偶爾掠過廊前靜立的黑色身影,嘴角便勾起漫不經心的笑意。


    “那片天有這麽好看嗎?”


    “當然。朗朗昊天,真正讓人心懷酣暢。”


    “哦?可比得上玄冥山上的青天?”


    仰首望天的況風華沒有動作,似隨意道:“玄冥山之青天與海相連,浩蕩無界,望之茫然;這中原之天,空渺變幻,卻是截然不同呢!”


    “截然不同?”半臥的況柒蕪睜開眼眸,“你是更喜歡哪一種呢?”


    況風華側頭:“都喜歡。”


    況柒蕪嗤笑道:“這般貪心,可不太好哦。”


    “知狂別無他求,就隻這點貪心,老天該是應允的。”況風華淡淡道。


    “……你打算如何做?”


    “做什麽?”


    “先前你那般堅持離莊,難不成是為了到這看天的麽?”況柒蕪眸光微轉,冷意乍現。


    況風華輕笑一聲:“還真讓小師叔說對了,知狂這次就是為著遊山玩水來的。”


    況柒蕪微微眯起雙眼,注視況風華半晌,才淡淡道:“你以為我容著你出昴州,是為了什麽?無非是師兄一句話。你想要什麽,我還能不知道嗎?”


    況風華麵色一肅,這才轉過身來麵對他:“知狂要的,也是師尊想要的。”


    “師兄不過是要報當年月漪被逼跳海的冤仇罷了。”似是不願提起這事,況柒蕪眸色略微一暗。


    “小師叔當真以為師尊是那般狹隘之人?”想到十數年獨居玄冥山的師尊,況風華語氣不由微緊,“師尊想要的,是讓那陳腐的規條破碎。而這,也是知狂全心所求。”


    況柒蕪沉默一瞬,忽地哂笑道:“有這般念頭,你是還把自己當女子看不成?”也不待況風華答話,他便揚聲大笑起來,“瞧瞧你全身上下,哪還有半點女子的模樣?從你成為墨君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女子!”望雷山莊怎可能承認一名低賤的女子成為墨君?更遑論是莊主繼承人!況風華既被承認了,那麽此後便休想再用女子的身份。更有甚者――


    “臨出莊前,我曾聽說長老會似在準備為你選覓姬妾呢!”


    看著滿臉嘲諷笑意的況柒蕪,況風華麵色平靜:“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哦,難不成你真以為你能左右長老會的決定?還記得當初承繼墨君之名時的誓言,‘服男裝,行君儀,遵先訓,務莊則’,莊規嚴厲無侵,你敢違反?”況柒蕪雙眸灼灼,慵懶的鳳眼耀出奪人心魂的光芒。那一句句逼問像是恐嚇,卻又似懷著某種期望的鼓勵。


    “知狂自然不會違反誓言。”況風華忽地一笑,帶著點趣味的笑意在自身上下掃了一遍,“‘服男裝,行君儀’,知狂自認在這兩點上無可指摘。若說是遵守先賢遺訓莊規守則,知狂也從未做出違逆之舉。”


    “……那你是打算接納姬妾了?”


    “不可能。”


    對她這般前後矛盾的言語,況柒蕪不由有些氣惱:“你是當如何?!”


    況風華悠然一笑:“師叔可知山莊數百年可有女子繼位的?”自然是沒有。她微微挺直背,傲然之氣油然而起,“我況風華的機緣,是天地獨厚,誰人皆不可重複之路!”


    況柒蕪沒有反駁,誰能想到當年逃入昴州的流民中會有這麽一個人物?又有誰能料到,十幾年前那個飽受欺淩的幼女竟能徒手攀上玄冥山後崖讓甫出生的傳世雪鵬認主?便是她因著雪鵬的因由入了山莊,恐怕也沒有人能預料到現今這般局麵。一路從侍女到墨君到繼選人之一,到現在連長老會也認可的少莊主,若無意外更是下任莊主的不二人選,這番經曆,便是當故事聽也嫌驚奇。確如她所說,無論前朝後世,怕是再無人能行她所行之路。


    “……既無前例,先賢的教誨中自然也沒有針對女子繼位的規例。知狂,便是個例外。”況風華眸中笑意湛然,隱隱然霸氣威壓,“所以,無論我做了什麽,都不算違逆。”


    “師叔和其他幾位別有心思的墨君,不正是為了這一點才選中知狂麽?”


    況柒蕪一滯,略有些不自在的撇開眼:“你都知道些什麽?”


    況風華微微躬身:“知狂隻知道,我們有共同的目標,那便是,讓那早就腐爛的東西,徹底消失在這世間!”幾百年來,昴州多少女子悲慘一生卻不得好死?望雷山莊中,又有多少人不敢探問親生母親的情況?為了遵守那些毫無道理滅絕人性的規條,多少人有愛不敢說?至親分離,至愛不得相守。便是師尊和師娘,也隻落得一個魂葬浮海一個雙腿皆廢。這樣的悲劇,怎能讓它再繼續?


    似乎怕被她麵容上耀眼的光芒刺傷眼,況柒蕪垂下眼簾:“越是腐爛的東西,越難清除,更何況是自身的腐爛。人心,最是不可捉摸……”數百年的傳承相續,那些規條已經成了昴州人心中根深蒂固的習性。不說男子享受慣了高人一等的待遇,便是那些受苦的女子,也早習慣於承受侮辱和痛苦,甚至將所有這些視為天理倫常。半山宿中那些侍女麻木無神的眼神,他見得太多了。師兄當年出逃的計劃會失敗,不就是因月漪的姐妹告密所致麽?當規條已經成了習性,要改變卻又談何容易?


    卻聽清亮的女聲堅定不容置疑:“若是自身不能去除腐爛,那便延請外援操刀。”


    況柒蕪猛然一驚,抬眼看去,隻見卓然而立的黑衣錦袍女子迎風望向廊外青翠竹林:“隻有見到外界廣闊天空,井底之蛙才會有躍然跳動之心。師叔,這大好河山,便請您細細觀覽!”


    清風拂動竹葉,簌簌輕響中偶爾夾著幾聲銅鈴悅耳,屋中漏壺正於此時“哢嗒”一聲跳響――


    箭船見底,時辰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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