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如同盛開的紅色牡丹,耀耀灼人地在那條土袋堆起的坡路上綻放成連片的光華。(.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肉身被燒焦的臭氣被蕭瑟的夜風一陣陣灌進城中,牆邊的弓箭手仍舊開弓搭箭,將敢於上前滅火的敵兵射下馬來。然而對方衝鋒的人卻越來越多――火油一桶桶澆下去,烈火在坡道的每一寸路麵上燃燒,卻阻不斷那些衝上來送死一般的敵軍軍士。


    火與活人的對抗。


    戰馬在烈火中跌倒,騎手在被燒死前丟出手中的土袋,壓滅一點點火焰,然而來不及由後來的人鞏固這來之不易的戰果,新近倒上的油便載著火重新覆蓋那一片地方。


    城上城下,所有的人都是瘋了的。


    秦念守在城頭上,心中除了怖懼,還有一絲疑惑――守軍決計不敢讓坡道上的烈火熄滅,所以無論城中的火油有多少,都始終要用,那麽總是要燒完的,這些突厥人為什麽非得搶在一時攻城?


    他們等不及了,可主動發起進攻的一方,為什麽會這樣迫不及待?難道是看了城中燒毀糧草的火光,以為現下攻破落鳳城還能搶掠到一些糧草麽?


    秦念實在不敢相信對方的統帥會愚蠢到為了搶一堆焦炭而把自家軍士都變成焦炭。


    而另一種揣測,她卻連想都不敢細想――希望這樣的東西,經不起太多次的升起又消失。


    火燒到天明,依舊未熄。天邊染起了殷紅的朝霞,看著倒似乎是這一把火燃上了萬裏長空一般。


    隻是秦念卻在看到那朝霞的一刻心灰,出朝霞,那是即將有風雨的預兆了。若是天晴,城中的火油約莫還夠堅守一整日,然而若是風雨大作,一切的努力怕都要付之東流。


    而突厥軍士的強攻,卻在她心頭發顫的一刻,有了減弱的跡象。


    他們,也在等麽?


    便在這一刹,箭樓上操控弩車的軍士卻撕破了喉嚨般大叫出聲來:“他們回來了!”


    秦念甚至來不及揣測那一聲“他們”是指代了誰,便見得黑壓壓的敵軍軍陣後方亮開了一片火紅的戰旗。朝霞和雲層之間投下細密的金色陽光,照得那軍旗的顏色紅得灼眼。


    突厥人的騎兵開始朝陣後壓過去了。


    “放箭!”秦念脫口喊出這二字之時,險些要落下淚來,她等得已然絕望了,但是就在這樣的一刻,援軍到了。


    那遠處錚亮的盔鎧映著天光,便是明晃晃的一大片,如同潮水一樣湧過來。突厥騎兵饒是回防迅捷,然而到底逆了自己的陣勢,兩軍交接之時甚是混亂,一時落了下風。


    天軍將士從一片烏壓壓的敵軍中撕開了一條通路,幾十騎人馬從這一條通路中直衝城下。尚有擁堵著來不及撤回本陣的突厥軍人,頭頂著守軍的箭雨,麵對著援軍的馬刀,竟是發了狠做困獸之鬥,須臾之間第一撥趕到城下的天軍將士已然有大半栽下馬來。


    這是秦念第一回見得騎軍之間廝殺的場景,彎刀在空中劃出奪人性命的曼妙弧線,破開每一寸迎上的血肉,而馬槊的長鋒沿著鎧甲的縫隙捅入人體,穿出背後,再朝著下一個敵手捅過去……戰馬的速度配合兒郎的力量,這世上,再不會有什麽場麵比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大地而軍士們誓死相搏的場麵更宏大且悲壯了。


    這才是戰爭。


    她一次次將箭上弦,瞄準,鬆開指尖。


    即便她一日前便疲憊得禁受不住了,但在即將脫困的刺激下,她竟一點也不覺得累,精神反倒格外好些。那離弦之箭,竟是比從前的千萬次都還要準。


    越來越多的天軍將士已然衝至城下,而被圍困再也走脫不得的突厥殘軍仍在拚命。戰事在眼看要勝利的時刻,微妙地膠著起來了。


    秦念正見得一人與一名突厥軍士相較,他的馬槊架住對方的彎刀,一時間二人誰都勝不得誰,而另一名突厥人已然揮刀接連砍倒三四名天軍騎兵,朝著這邊掄刀而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那氣勢凶得駭人,不由心中一緊,將剛剛搭上的箭朝著那人射去。


    大抵是她手抖,這一支箭卻不若方才的箭一般能直入敵軍胸口,反倒是擦著將被暗算的人護心鏡飛了過去,正中來者乘馬的額心。


    便在同一刻,彼人突然發力,蕩開了對手的刀,馬槊直將那突厥武士挑將起來,在空中一掄,摔飛出去。二人包抄的困局頓解,秦念出了一身冷汗之外,方才注意到此人穿的竟是將軍衣鎧。


    彼人正控了馬不急不緩地原地轉了半圈,而秦念一把掩住口,險些尖叫起來。


    她可以認不出重盔下那人的臉,但不會忘記數月前從狼陣之中一躍脫困的神駿黑馬。


    白琅,她的白琅,他回來了。


    她禁不住咬了唇有些羞又有些歡喜地微笑起來,雖然城牆上沒人會注意她。每個人都忙著開弓射箭支援城下的精銳騎兵,誰會發現她的目光始終貼著那個轉身躍馬廝殺回去的少年將軍呢。


    見得白琅衝陣,秦念才算是明白了他何以被叫做“白無常”。返身掩殺之時,他已然將馬槊拋下,隻用馬刀,那黑駿馬鐵蹄所過之處,竟是斷肢殘體紛飛――既不見活著的,也不見死得保有全屍的。


    無常索命,不過如此。


    而秦念看著這幾乎是屠殺的場麵卻並不覺得如何別扭,反倒有一些隱隱的驕傲――那神勇的白將軍是她的夫君,即使還不曾成親,但遲早是她的。


    她還以為自己見不到他了呢!但天無絕人之路,他回來了,也許今晚,她就能和他遇到了。


    想到這一出,秦念卻忽然變了臉色,她去尋了執戟長,道:“援軍已至,重圍已解,我便先回府去了。”


    那執戟長對她好一番讚揚,秦念卻來不及聽完,陪著笑跳上馬背便走――要她用如此尊容見白琅,不比殺了她容易。


    她要回府去沐浴熏香,梳妝打扮,她要白琅從屍山血海裏回來時,見到的還是京中那般花一樣嬌美的她。


    她想看他對她微笑,不說話也好,笑一下就好了。


    她自己也不知曉怎生會這般想見得他,又如何會像小貓小狗渴盼主人憐愛一般盼望他的好意。明明先前做王妃時也不曾這樣在意廣平王,如今卻如十三四歲未曾既笄的小娘子一般心思,說出去怕要笑死人了。


    且喜府上林氏心思靈敏,給她備好的沐浴熱水中尚放了活血疏絡的藥材,她一進了浴桶,便恨不得整個人癱在裏頭才好,那熱水順順地漫過肌膚,淡淡藥香縈繞鼻間,怎一個愜意了得!秦念此刻方覺得自己從骨頭到肉沒有一處不酸痛的,沐浴罷了竟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了。


    她向婢女打聽一聲,才知城外惡戰已然將盡,大軍追殺殘敵去,約莫要第二日才能回返。秦念聽到這話,瞬時便疲憊得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在榻上便睡了過去,不吃不喝直睡到第二日辰時方睜眼。


    這時醒來便要好生打扮了,她將細白的粉撲在前胸後背襦裙所不能遮擋的部位,穿了自己帶來落鳳城的最好的衣裳,乍一看又是從前的自己。


    隻是要對了銅鏡,秦念才能悲歎於自己容貌的粗糙――她的臉叫太陽曬黑了,又被風吹傷,連洗麵的溫水碰在臉頰上都有絲絲的疼痛,而雙唇幹裂,便是用香油兌了蜜糖厚厚敷一層,一時半會兒也無法複原出從前的嬌嫩。


    至於雙手,那叫弓弦勒出的血口子,更是不能叫人看。


    戰場的確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莫說廝殺的情形太過激烈血腥,便是這風沙肆虐晝夜顛倒的生境,都足以將一個小娘子最在乎的容顏毀掉一多半兒。


    這般想著,秦念此時是再沒有先前的興奮了,她甚至想,若是白琅能來府上而不必見她,她隻躲在屏風後頭偷偷看他,那便最好了。


    男人總是不怕醜的!


    然而她終究是打扮好了,肌膚上怕是有細小的裂紋,她便先用了蜜糖兌了水薄薄地在麵上勻一層,再撲上素粉,這樣乍一眼看去也不算是太過異常。及至將眉唇繪好,花鈿貼罷,銅鏡裏的人除了仍不能細看之外,倒也不差了。


    白琅那般行事謙謹的人,總不會仔細盯著她看。


    這般想著,她便從妝台前起了身,而恰在此時,她閨房的門開了,林氏進來,笑道:“七娘醒了?這一打扮,真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啊――說來,郎君他知曉七娘的行舉了呢,邀七娘過去說話!”


    “阿兄身邊,沒有旁人吧?”秦念先問了一句,見林氏點頭,方與她款款行去。


    秦悌身邊果然是沒有外人的,他見得秦念,便笑了,道:“七娘當真是個女兒身?行事同七尺男兒比也不差毫分!”


    秦念聽得兄長誇獎,心裏頭還是歡喜的,她自小就怕秦悌,此人在翼國公府上時若與她說話,定是言辭鋒銳難以招架――她若不曾記錯,這是秦悌第一回誇她而並無挖苦促狹之意。


    然而她還是低了頭,假作並不在偷笑,道:“事不得已,也是沒法子的。若是城中有哪怕一個靠得住的將軍呢,我也不想上城頭吹風喝灰去啊。”


    “幸甚有你。”秦悌道:“然而我看你現下也還水靈的很,全不似才打完仗的模樣。可見女孩兒家還是同男子不一般,總要打扮才好見人的。怪道木蘭辭也要說那一句當窗理雲鬢!隻是你可也要出門看看那些隨你守城的將士?小秦將軍這一聲稱呼,倒是有趣的很。”


    秦念此時方覺得羞,她是在府上見得外男都要掩麵的貴女,竟然那般不講究地和一群兒郎守了那麽久的城牆!這雖是不得已,可也沒規矩透了,若是白琅也知曉了,會怎麽看?


    “堂兄,”她鼓足勇氣問了一句:“白將軍……他知道此事了麽?他,怎麽說?”


    回應她的卻是沉默,秦念低著頭等得有點心慌,可一抬頭對上秦悌的眼神,那一份慌便益發明顯。


    秦悌開口時,聲音很是低沉:“白琅……他……”


    “怎麽?”


    “他,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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