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一點點熾烈起來。如今已是入了秋的時分,然而塞北天高雲淡,那天光無遮無攔撒下來,照得人身熱眼疼。


    秦念聽著守城的執戟長與林氏交談,耳中落入的聲音一點兒不落地又都落出去,半點兒不能留在心上。


    守城易,攻城難,對於那些個慣於騎馬奔襲卻無攻城器械的突厥騎兵來說尤甚。然而一切的天時地利,都抵不過人數的巨大差距,亦抵不過這城中群龍無首的現狀。


    城中倒也有文官,可文官未必會打仗。至於武將,隻留下了個校尉,這樣的人物到底可信不可信,秦念實實是不能不懷疑——她自己就見過幾次,那位校尉郎君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搖晃而來,扶著某棵樹一陣作嘔,再搖晃而去的場麵。


    她心思不定之際,卻有一名軍士狂奔而來,向執戟長行了個禮,道:“易校尉有命,撤防!”


    執戟長一怔,秦念聽得這話,也瞬時回了神,道:“什麽?!”


    那傳令士卒不識她,頗為驚訝地瞥了這城頭上的女子一眼,方注意到執戟長身邊的林氏,大抵也猜出了秦念的身份,立時便垂下了頭去:“易校尉有命……撤,撤防……”


    “撤防?!”秦念這一番是確信自己不曾聽錯了,她眼睛瞪大,道:“現下撤防?!突厥人就在城頭底下,撤了防誰來守城?!”


    那士卒的下巴都快要埋進脖子裏,道:“這……易……易校尉的意思是啊……反正這落鳳城也難守,不如便不要浪費弟兄們的性命了。那些突厥人來,無非是為了財物糧畜,讓他們搶走些總勝過……”


    “住口!”秦念從不曾想過那姓易的竟會想出歸降突厥的法子來,臉蛋兒一瞬漲紅:“讓他們搶?這也是你們八尺男兒說得出口的話!”


    “七娘子……”那士卒勉強咽了口口水,道:“這出降,是易校尉說的,咱們也隻是個傳話的。您也知道,這軍命,不敢不從啊。”


    “是不敢不從,還是你們骨頭軟了,願意相從?”秦念凝眸看著他,口氣中帶著幾絲不加掩飾的猜疑。


    大抵是這一份猜疑戳痛了那卒子心裏頭的某一處,他猛地站直了身子,幾乎是咆哮般回答:“七娘子!但凡是個有血性的男兒,誰願意投降他們!”


    “叫喚什麽!”卻是執戟長拉了臉嗬斥那年輕的軍卒一句,道:“同七娘子也好這般拉直了脖子學那叫驢嗎?!”


    說罷這話,他顏色稍霽,向秦念道:“七娘子,那些個賊兵凶悍成性,真若是進了城,隻怕咱們的性命能保住,金銀女子,卻是樣樣都要歸了他們的,但凡是有一點兒指望獲勝,誰都不想投降啊!”


    “能勝。”秦念咬著牙道:“我說,能勝。”


    “當真?”執戟長眼神一亮,道:“七娘子何來的……把握?”


    “落鳳城城高牆厚,他們無有器械,一時之間毀不掉城牆。如今咱們的兵丁雖然不足,可弓矢礌石滾木火油諸物事卻著實不少。我看著落鳳城中民風剽悍,再不得,將婦女與少年皆喚上城頭,也可守上月餘。”秦念道:“隻要不讓突厥騎兵上了城頭,咱們就能堅持到援軍到來。”


    她說著這話,聲音是篤定的,心卻是虛的,隻強壓了那份不安,不敢叫旁人看出來。


    決計不能許那易校尉投降。這落鳳城若是失陷了,她的堂兄,她的白琅,便是還活著,也回不來了!落鳳城外土地荒蕪貧瘠,且不說如今黍穀不熟,便是熟了,也供不起大軍吃用。給那些至今毫無音訊的親人留下的隻有一條生路——堅守住有糧穀儲備的落鳳城。


    執戟長卻沉默了許久,秦念不知他的沉默是為了什麽,又怕這飽見戰事的執戟長聽出自己話中紙上談兵的破綻,心中益發慌張。


    然而便在她幾乎等不下的時候,執戟長瞥了那個傳令士卒一眼:“還愣著做什麽?快去!七娘子說,這城能守住,叫弟兄們不要撤防!”


    秦念聽得這話,心頭繃得快要斷了的那根弦瞬時便鬆了下來。然而,便是這一瞬的放鬆之中,她也能隱隱感受到益發強烈的畏懼。


    她說能守住,可若是守不住呢?


    若是守不住,誰來承擔這一城軍民的性命?她最大的指望其實還著落在秦悌他們身上,若是他們能及時趕回來,這一仗定能獲勝,可若是他們當真全軍覆沒,便是下一波援軍解了落鳳城之圍,對她而言又同城破有什麽兩樣?


    一個人的堅守,總是要有個盼頭的。


    那傳令的士卒轉身就跑,而執戟長卻道:“七娘子,那易校尉若是想歸降,怕是現在便要做決定了。您雖是秦將軍之妹,可到底不是男兒,更不是將軍,您的命令抵不過他的決定的。要麽……您還是須得說服此人啊。”


    秦念一怔,忙點了點頭,她方才實在是叫接踵而至的壞消息給震懵了,竟忘了這一遭——她的堂兄不在此處了,姨母和聖人表兄更是遠在天邊,此刻她說出的言語,其實並沒有任何力量。


    然而一想著要去說服那個易校尉,她便打心眼兒裏惡心。要同那個總是酗酒的低級軍官講話,這事兒實在是糟糕透了。


    她甚至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隻是,時間已然容不得她再猶疑——自城門內側的大道上,幾騎人馬已然越來越近,當先的,分明便是那個易校尉。


    “他性子陰僻得很!”林氏皺了眉,道:“七妹你如何勸他?”


    秦念一怔,信手從牆邊武架上取了一杆槍,拽起裙擺便幾步下了城牆,牽過一匹馬,迎了上去。


    那易校尉仍是帶著些醉意,眼中網著密密的紅色血絲,瞥了秦念一眼,便大著舌頭道:“秦……秦將軍的七妹?”


    “正是。”秦念勒了馬頭,她握著槍杆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敢問易校尉此去是為何?”


    易校尉抬眼瞥了瞥城頭上,眉頭一皺,道:“我不是說過,叫他們撤防的麽?!軍令都不聽了——七娘子問我去做什麽?這城池守不住了,早些投降,也好保住弟兄們的性命。”


    秦念真不料他有顏麵將此言直說出來,臉色不由一沉,道:“易校尉也是我天朝男兒,如何能想出未戰先降這般有辱祖宗的主意?!”


    “什麽?”那易校尉臉上有些掛不住,不耐道:“七娘自重些吧!你一個女流之輩,莫說殺人,怕是殺雞宰羊都未曾見過,如今也要對行軍打仗的事兒指手畫腳?!你莫非要賠光這一城軍民的性命麽!”


    “那麽你投降便能保全他們?”秦念抬眉,道:“且莫說突厥人虎狼成性,若是進了城,金帛子女樣樣都留不下,便說來日我天朝大軍收複落鳳城,如何處置這些背國投敵的叛賊?!易校尉要全城百姓蒙辱忍恥,最後落得個背國逆賊的罪名,男子流放女子沒官嗎?!”


    “你這女娘好不知禮!”易校尉怒道:“你堂兄還不知活沒活著,誰給你的本事攔著我?你不過是個女人罷了!等到突厥人進了城,你便是再身嬌體貴,也不過是……”


    他話音未完,喉頭已然被一把長槍抵住。


    秦念長裙羅帶,烏發朱唇,便是騎在馬上,容色也是嬌美柔婉,然而偏生是在這樣美貌的一張臉上,滿滿填足了惱怒與決絕:“突厥人進不了城——無論易校尉您要出降不要!”


    那易校尉一怔,反倒仰天大笑起來:“小女娃子也學人玩槍?可真有意思,這麽的,若是你現下老實些,等突厥人進了城,我可以求求他們把你賞了我,這般你也免得受那胡人……”


    然而他的下一個字卻被生生封住了。槍尖紮進了他咽喉處,鮮血湧出,沿著傾斜的槍頭染上朱纓。


    “你……敢……”


    他睜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麵前的情形。而他的隨員初時並不信秦念敢出手——世上哪兒有女人這樣凶惡,拿了槍也罷,還真敢殺人的?


    待得他們回過神來,秦念已然向著仍坐在馬背上,身負重傷卻未曾栽下去的易校尉輕輕笑了:“你說我敢是不敢呢?秦念雖為女子,翼國公府的血可也不是白流的。”


    這一回,她收槍再出槍,動作疾速又利落,槍尖帶起一片寒光,明閃閃地從易校尉鎧甲之中透過。


    這動作是數年前秦愈教她劍術時她時常練習的。槍與劍不同,她對自己的槍法毫無信心。倘若對方是秦愈,她這樣的速度顯然是落不得半點兒便宜的,可對方是個半醉的俗物,又不曾提防,因而這粗劣的模仿竟然也很有效用。


    濃稠的血,這一回是沿著槍杆子往下蜿蜒了。


    而落鳳城中目下身份最高的一名八品校尉,圓睜著眼栽下馬背之時,已然沒了性命。


    “你們還有誰想出降的?”秦念看著他們,明明是不著甲胄的佳麗,手上那杆長槍卻蜿蜒滴下血滴,那一股肅殺之意,竟壓得那幾個隨員不能出聲。


    “我問你們話呢,還有誰想出降的?!”秦念的聲音拔高些許,道:“身為男兒不思報國也就罷了,連不可助紂為虐的良心都丟了個幹淨!你們可還有人要去投敵的?我再問一遍!若是沒有,我便以為你們甘願留下來生死與共同抗外辱了。”


    幾名隨員相視一眼,這些個俱也是貪生怕死的東西,領頭的都沒了,哪兒還敢和秦念這般修羅女一樣的人物較勁兒?自然也是沒人說話的了。


    “好,如今要投敵的敗類已然伏誅。”秦念道:“諸位且各守各的地方吧,若是軍丁不夠,便召集城中健婦惡少相助,若是還不夠,便自己頂上去——但若是有誰心懷降意,弄得城牆失守……秦念堂兄那裏可也養了些好信鴿,秦念殉國之前也勢必將此君名號上報聖人,好教此人從此生不能,死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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