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冰涼地吹,這舊圍場的夏夜,比京城之中的涼許多。青草的氣息混合著白日裏狩獵到的野獸的鮮血氣息,夾雜著仆婢們烹煮獸肉與美酒的香氣,這個夜晚,原本應該痛飲狂歌,恣情玩樂的。


    然而此時的人群卻靜默無聲,貴族子弟們手中傳遞著那一根齒痕密鑿的獸骨,但凡是看過的人,麵色都不那麽好。


    火焰畢剝響聲清晰,終於有人問:“這……這骨頭是什麽東西啃的?”


    秦愈張了口,像是想說什麽,卻終於不曾說出口――遠處傳來的馬蹄聲太過清晰,聽得出,那馬一定被馭者打得快要吐血了,馬蹄敲打地麵的聲音如同疾雷,由遠及近不過轉瞬之間的事兒。


    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那馳來的駿馬上,終於,馬匹在馳入帳圈後被勒住,馭手滾鞍下馬,幾步撲上人前跪下,麵朝的卻是秦愈。


    “五郎!是,是狼群!”那人的額上滾落大顆的汗珠,道:“小的方才去了您說的獵戶家中……隻,在他掌骨中找到了這個。”


    那家奴抬起手,秦念分明見得他的手掌在顫抖,那緩緩張開的掌心中,有一簇灰白色的粗糙毛發。


    “他……他家人呢?!”


    “小的進去時,但見一屋皆是白骨,”那家奴的聲音顫著:“獨有一人手掌緊攥,小的掰開他手掌,才看到這東西……是狼毛。”


    秦念隻覺不寒而栗,她看著兄長的臉――他的唇緊緊抿著,她是很少見到秦愈這樣認真的表情的,原來他嚴肅起來,還真有些阿爺的模樣。


    “阿兄……”她小聲喚了他。


    寂靜之中,秦愈慢慢俯下身,將她放在了地上,道:“你先坐著――各位先召集自家的奴仆!所有的人全都聚在此間,在營地周圍全點上篝火!今夜都不要睡了,明日一早,先回了京中再說!”


    一眾貴族子弟這便要召集家奴,然而偏有一個人立在原地不動,正是白琅。他看著秦愈,道:“狼群為禍百姓,便這般一走了之?”


    “此地是圍場啊!”秦愈道:“隻有幾家獵戶在此……你同阿念久久不歸,我方想到遣家奴去尋本地獵戶做向導的。可派出去的家奴如今隻有這一個回來――若果然是狼群,定是大狼群。(.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咱們這麽些人,還有不少是女子!能逃過今夜便是萬幸,至於這狼群,實在不是以現下的能力能剿滅的。”


    白琅卻也不再置辯,道:“你既然要大家都集中到這裏來,便叫他們把今日的獵獲也都拿來。那些個獵物身上也有傷口。狼的鼻子靈光得很,嗅到血腥味兒,說不定便跟了過來。刀槍劍戟與獵馬,也都弄到近前來才是。”


    他說了什麽,有道理沒有,秦念是沒怎麽注意。她隻驚詫一件事兒――白琅這樣的人,居然也會說這麽多話。


    那些家奴手腳自然是快的,性命堪虞之時,誰的動作都不慢。過不得多久,所有人便帶著獵獲與弓馬聚集到了營帳圍成的空地上。


    夜色依舊濃,沉沉籠罩著四野。篝火靜默地燃燒,人群聚在一處,卻無人說話。


    火光映照著他們的臉,每個男人的表情都靜默又嚴肅。隻是這般嚴肅之中卻也略有不同,秦愈是皺著眉想些什麽,白琅卻盤腿席地而坐,手持一塊生牛皮,慢慢擦拭他的刀。


    旁的人也有揪著地上的草的,也有一下一下攥緊刀柄的。


    秦念不知道他們都動著什麽心思,隻覺得這小小的營地上空,連空氣都要凝滯了。


    她其實並不很怕,這一支隊伍人不多,可也有一百來人。狼生性怕人,便是主動襲擊人,也往往是挑了人少的時候。前一日打前站的仆婢們都沒有遇襲,可見狼群未必敢來襲擾。


    便是果然來了,她也不相信這地方會有幾百隻狼。真正的大狼群,隻可能是從相鄰的突厥草原跑來。然而若狼群數量驚人,邊民又豈會毫無察覺?


    然而旁人都毫無笑意,她也不好表現出太過放鬆的模樣。雖然頭疼且疲憊,她也隻敢將額頭抵在膝上,稍作小睡。


    她是被狼嚎聲給驚醒的,彼時已然快到了下半夜,那一聲一聲叫人心慌的長嘯接連響起,饒是秦念自覺性命無虞,也不由嚇得想站起身來――隻是腿上新傷,她未及用力,便覺腿上一陣劇痛,若非身邊有人扶了一把,便要跌倒了。


    這扶她的人,卻是白琅。他正站起身,將刀歸鞘,看她一眼方道:“你歇著吧,不要緊。”


    秦念哪兒能信不要緊?她頭皮都快炸了――隔著熊熊的篝火,她分明看到圍成一大圈的綠色狼眼。一雙一雙,如同夏夜腐草間密聚的流螢。


    野獸身上的騷臭氣味一陣陣撲來,叫她胸口一陣翻滾。


    兒郎們俱已持了弓刀,站在篝火後頭,嚴陣以待。人和狼,誰都不敢前進一步,人的眼睛對著狼的眼,中間唯有火苗翻騰。


    秦念便在這樣的時刻強撐著站了起來,仆婦婢子們在中間陪著,見她起身,自有人忙問她意圖,秦念腿疼得不想說話,隻伸了手,指了指自己的那匹馬。


    這馬雖然討人嫌,拋下她自個兒跑了,可她的箭囊還掛在馬上。


    她雖是女兒家,但這樣的時刻,她比那些仆婦婢女們強大許多。她的兄長也站在那裏,她要去和他們一起。


    這狼群一眼看去不少上百隻,能多一個人,也總是好的。


    她站到秦愈身邊之時,腿上的傷處大概又裂開了,分明能感覺有溫熱的血流沿著肌膚淌下,隻是並不嚴重,她便咬緊了牙,扣住了弓弦。


    秦愈扭頭正見得她,不由眉心一蹙,道:“你來做什麽?回去坐著去。這兒有的是兒郎子,不用你一個女娃兒家逞英雄。”


    “我是翼國公的骨血,可我不能和兄長們一般沙場建功又或者考取功名。我能與你們一道行動的機會,大概也隻剩下今夜了。”秦念小聲道:“阿兄,別……就給我一次機會。”


    “你不怕?”秦愈問著,眼神卻不向她這裏瞟一下,依舊死死盯著狼群的動向。


    “我猜,如果我站在這裏的話,別人會少害怕一些。”秦念說著這樣的話,自己便仿佛真的不怕了:“你們都在,我不會有事的,我還可以幫你們射幾箭!”


    “癡兒。”秦愈說著,卻也不再趕她,隻道:“你若是累了,便退回圈子裏頭歇息一小會兒。今日你受了傷,流了那麽多血,莫要逞強。”


    秦念應一聲。


    天上星光黯淡,月亮上映著一層毛茸茸的暈。風越來越大,明明是夏日最熾熱的時節,這晚風卻涼得紮骨頭。


    狼群開始焦躁不安了,秦念瞥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覺得大概已然快到了四更――若是這群狼再不行動,可馬上便要天亮了。


    而列成圓陣防禦著的貴族子弟並他們的家奴卻都有些困倦了。秦念咬了嘴唇,用疼痛來避免自己睡著,然而眼皮子越來越沉,勉強睜眼,卻也看到周圍幾位郎君眼神很有些恍惚。


    便是這一刻,狼群之中發出一聲長嚎。朦朧的月光底下,秦念看到那條長嘯的大狼周身黑毛,體格也比旁的狼巨碩,分明便是這一群惡鬼一樣的畜生的頭領。


    隨著這一聲狼嚎,她身邊的秦愈鬆開了弓弦,鋒銳的箭矢裹挾著飆風激射而出,然而偏是那一瞬,一頭灰狼從旁邊衝出來,竟用身體擋住了這一支箭。


    灰狼在地上翻了一圈,大抵是活不成了,而狼群的包圍圈則一點點縮小,朝著火圈壓過來。


    “畜生。”秦愈低聲道:“不怕火麽?還是餓瘋了?”


    “阿兄,那一隻是狼王罷?”秦念道。


    “是……殺了它大概狼群就會退卻……”她不曾見過兄長這樣的神情,在秦念眼中,這一刻的秦愈,竟活生生有一種她父親身上才有的沉著與她從未曾見過的凶狠。


    “大概不太好殺……”她也道:“方才那支箭,竟被別的狼擋了去。”


    言語未曾落地,幾條大狼便率先躍起,竟是要從火圈上方跳過來的架勢,早有人開弓發箭,那幾頭狼尚在空中便被箭矢命中,跌落下來,正落在火堆上。火焰燒焦毛發的臭氣大盛,夾雜著淒厲的狼嚎,這令人心生厭惡的體感便如同一枚丟入油鍋的火把一般,將狼群激得瘋狂了起來。


    轉瞬之間,幾十條狼分別從不同的方向衝了過來。箭雨齊發,有狼中箭跌倒,然而後來的卻踏在地上的狼身上,接著向前猛衝。


    秦念這方才明白了那幾戶獵戶何以全然不能反抗便丟了性命――麵對這麽多狼,一家人能怎麽辦呢?他們這一群人都難以堅持啊。


    “箭頭沾火!”幾乎是同時,圓陣兩邊的秦愈和白琅喊出了同樣的話。秦念這方才發現兄長再次扣上弓弦的,乃是箭頭上係紮布條的箭。


    那布條被放在篝火上引燃了,就在秦愈鬆手的一刻,幾十支帶著燃著火苗的箭矢射向了狼群。這箭頭的殺傷力自然有限,然而那火苗落出燎著群狼皮毛,卻是轉瞬即著。


    身上著火的狼還不曾死,一邊哀嚎一邊亂衝亂撞,將更多的同類引燃。


    而此刻,秦念聽得身後有人騎馬疾馳而來,她本能地一讓,便見得那騎手駕馬一躍,衝出了火圈,徑自衝向了狼群。


    她幾乎驚得喊不出聲――那人手上提著一大塊用來搭帳篷的篷布,如今也引著了火,隨著他的揮舞,那塊布簡直是一片火雲聚成的旗,所到之處群狼淒厲哀鳴一片,自相踐踏逃竄。


    而彼人所乘之馬竟也似毫不害怕,隻向著狼陣後頭的頭狼衝過去。


    秦念看得隻覺心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這人若是一不小心栽下馬來,定會叫狼群撕得血骨不留!


    這不要命的悍勇啊。


    不知那頭狼是不是也被這瘋癲一般的人給嚇著了,又或者對自己的部下有信心,竟仍留在原地,不動不逃。


    她便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衝向頭狼,距離飛快地接近,直至到了頭狼麵前,他用力一甩手中快要燃盡的布旗,那一塊布翻飛如火焰開出的花,正落在頭狼身上。


    秦念聽到頭狼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慘叫。


    那衝進狼陣的勇士自撥轉馬頭,然而便是這稍許的速度遲緩,他已然被反應過來的狼群重重包圍住了。


    秦念但覺一陣絕望,卻不料那駿馬猛地發力,竟從狼群之上躍了起來,踏著尚未熄滅的篝火,引著一身燒燎的灼熱衝入了火圈。


    一個多時辰之後,天亮了。


    狼群已然徹底退去,地上隻餘幾十具焦臭的狼屍,而驚魂未定的下人們拾掇殘局時,方有人從那狼王的身上拔起一把刀來。


    秦念已然被兄長扶上了馬背,準備啟程返京,卻正見捧著刀的奴仆朝著白家的營帳過去,不由輕舒了一口氣。


    白無常啊,果然是無常鬼一般可怕的人物。他衝向狼群的時刻,幾乎像是帶著死一樣的威壓。


    這樣凶悍淩厲的氣勢,當真是那個麵容溫潤,君子從容的白琅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貴女凶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寶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寶金並收藏貴女凶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