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春風拂過,一位身穿白色儒衫的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了頂樓之中,神色蕭瑟,兩鬢染霜,一雙深邃智慧的眼眸透著幾分疲憊,麵容俊雅,溫潤如玉,謙謙君子,他目光平和,如同陽光一般溫暖,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目光落在了清臒瘦削的老人臉上,輕聲道。


    “大師兄,好久不見!”


    崔瀺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看到這熟悉的身影,臉上神色連連變化,眼中時而陰冷,時而溫暖,猶如變臉一般,最後變得麵無表情,好似古井不波,淡淡的說道。


    “齊師弟,沒想到你居然也來了此地,怎麽也對這場問心之局感興趣,想要落子棋盤,與我手談一局!”


    齊靜春大袖翻動,右手一招,一把黃花梨雕龍太師椅落在了桌前,他沒有急著回答崔瀺,邁步走到了座椅前,緩緩坐下,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壺和茶杯,幫崔瀺斟滿了麵前的茶杯,水滿則溢,茶水從杯中溢出,流淌在桌麵上。


    崔瀺臉色微變,自從齊靜春出現後,他好似失去了冷靜,情緒波動較大,深深看了一眼斟滿的茶杯,冷笑著說道。


    “齊師弟,茶水不可太滿,這一點規矩你都不懂得了嗎?”


    隨後,齊靜春沒有應聲,隻是目光轉動,看向了笑容滿麵的周玨,點了點頭,為其斟茶,茶水隻有七分滿,顯然他是懂得茶水不可太滿的道理的,他想要用這種舉動告訴崔瀺,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不要事事算計,做事不留餘地。


    最後齊靜春才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同樣隻是七分滿,他緩緩端起茶杯,對崔瀺示意後,飲了一口,說道。


    “師兄既然懂得茶水不可太滿,就該知道凡事不可做絕的道理,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計陳平安,他也是先生的學生,是我們的小師弟,你總為難他,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念同門之情嗎?”


    崔瀺冷笑一聲,伸手端起了滿溢的茶杯,一口飲盡,狹長的雙眸如同柳葉刀,目光透著鋒利的寒芒,射在了齊靜春溫雅和煦的麵龐上,腦海中閃過無數的過去的回憶,二人同在老秀才的門下求學,一同遊曆浩然天下,經曆了世間種種,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成為了陌路人。


    “我早就不是你的同門了,已經叛出了文聖一脈!”


    齊靜春麵色如常,十分平靜的放下了手中茶杯,動作不急不緩,一舉一動都透著禮儀之美,顯然他這段時間修為境界又有所提升,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這已經是堪比儒家聖賢的境界,不弱於老秀才等人。


    “那剛剛我稱呼你為大師兄,你為何不反對!你又為何還喊我齊師弟?”


    “先生從沒有對外公開說過將你逐出文聖一脈,那你就還是我文聖一脈的大師兄!”


    崔瀺在老秀才門下學習時,他的學問與老秀才所教並不一致。崔瀺主修事功學說,這是他心中的大道。由於學問上的根本差異,崔瀺與文聖一脈注定要分道揚鑣,走向一條不同的道路。


    為了證明自己的事功學說,崔瀺不能繼續留在文聖一脈中。他選擇離開,去往了浩然天下最小的寶瓶洲,在當時十分弱的大驪王朝擔任國師,推行他的事功學說,以此向儒家證明他的學問才是最適合浩然太天下俗世王朝的。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老秀才為了浩然天下穩定,主動在三四之中認輸,自囚功德林,也使得崔瀺受到了牽連,加劇了他與文聖一脈的決裂,最終導致了他的叛出師門。


    崔瀺為了心中大道,推行自己的事功學說,選擇了一條孤獨而艱難的道路,不惜背負罵名,忍辱負重,百般算計,布局浩然天下。


    但是文聖一脈從未主動對外將崔瀺除名,甚至老秀才從功德林中走出後,也從未說過崔瀺是叛師之徒,依舊將其當做自己的學生弟子。


    崔瀺聽到此話,拿著茶杯的右手微微一顫,隨後就遮掩了過去,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陰冷的目光死死盯著齊靜春,聲音冷漠的說道。


    “不論先...文聖承不承認,我都已經叛出了師門,我們不再是同門師兄弟,算計陳平安也不需要顧念那一份香火情!”


    齊靜春聞言,神色如常,不為所動,好似對崔瀺的不念舊情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他布滿風霜的儒雅臉龐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不以為意的說道。


    “大師兄既然如此說,師弟隻能奉陪到底了,不如我們就再次手談一局如何?”


    崔瀺是浩然天下棋壇排名前三的大國手,棋力之強讓藕花福地的盧白象視為偶像,崔東山隻是得了他三四分的棋力就可以輕易完虐盧白象,足可見他棋藝之高,天下少有人能及。


    當年,崔瀺與鄭居中在白帝城上空雲海的那場對弈,驚天動地,被浩然天下所有棋手視作巔峰之局,二人對弈的過程被編成了《彩雲譜》,流傳天下,讓無數棋手視若瑰寶,仔細研習。


    崔瀺布局,步步精彩,勢如風雷,透出紙張,撲麵而來,讓人窒息,棋術堪稱無瑕近道,氣韻衝淡,盡精微致高遠,無錯手,無昏招,讓人感到無比的震撼驚豔。最後雖然輸給白帝城城主鄭居中,隻能說是生不逢時,恰好遇上了鄭居中這一位前無古人的棋壇大國手,已然得了大道。


    就如鄭居中遇到了周玨一般,不是白帝城城主棋力不夠高,而是周玨已超脫世外,絕非俗世人,山巔之人如何能與天上人博弈。


    齊靜春雖是儒家不世出的奇才,打破了至聖先師的窠臼桎梏,三教合一,凝練出了三個本名字,踏入了十四境,還是此境最頂尖的存在之一,有稱宗做祖的資格,但是要隻說棋藝,怕是也很難勝過大國手的崔瀺。


    “看來齊師弟棋藝大漲,居然有信心與我對局了!”


    崔瀺神色微動,陰冷的目光如同刀劍刺在了齊靜春的身上,好似要將其肉身斬破,看看他內裏怎麽想的。


    早年間,崔瀺與齊靜春同在老秀才門下求學,老秀才對齊靜春這個小弟子格外青睞,百般嗬護,讓崔瀺也感到了幾分嫉妒,沒少在棋局上狠虐齊靜春,發泄心中的些許怨氣。


    “大師兄棋藝超群,技幾於道,我自然不是對手。但此次書簡湖問心之局涉及到了小師弟陳平安的大道前途,即使我是自不量力,想要向大師兄請教一二了!”


    齊靜春眨了眨眼睛,再次端起了麵前的茶杯,輕啜一口,淡淡的笑容如同春風,將深秋的蕭瑟和寒意驅散,目光看向了湖麵,看著排場陣仗堪比俗世王朝太子的顧璨,臉上笑容收斂,微微搖頭,隨後目光一凝,看向了池水城中的一個角落,往日的草鞋少年已經長大了,小有成就,鋒芒正盛,讓人十分欣慰。


    “大師兄,其實我也十分好奇小師弟麵對這場問心之局會如何選擇,是否能夠打破枷鎖桎梏,堅持心中的道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齊靜春對陳平安寄予厚望,也頗有信心,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陳平安會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


    “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你這些年棋藝是否有長進?!”


    崔瀺沉吟了片刻,點頭同意了齊靜春手談一局的請求,瘦削的臉龐閃耀著自信的光芒,他勝券在握,自信滿滿。


    周玨冷眼旁觀這對師兄弟久別重逢之後的敘舊,臉上帶著饒有興趣的笑容,聽到此處,拍了拍手掌,笑著說道。


    “有趣,有趣!”


    “老秀才的兩個得意弟子手談對決,可是千載難逢,不如就讓我來做個見證人吧!”


    話音一落,周玨就抬起了右手,二指並攏,以指作劍,淩厲無雙的劍氣在指尖吞吐,發出了嗤嗤的聲響,刺破了虛空,隨後他右手一甩,劍氣射出,呼嘯而過,落在了房間內的空地上,虛空扭曲擴張,一方小天地將整個頂樓籠罩。


    三座高聳入雲的山嶽如同天柱,從地麵徑直拔起,鑽入了九重天,三座山嶽中間有著一座平原,麵積遼闊,一望無盡,高天之上三十八道劍氣落下,在平坦的大地上刻畫出了縱橫十九條溝壑,組成一座黑白分明的棋盤。


    周玨,齊靜春,崔瀺分別盤坐在一座山嶽巔峰之上,隔空而視,一股凝重無比的氣氛凝聚,天地間風雲色變,烏壓壓的黑雲壓下,崔瀺手指一撚,烏雲化為一枚枚黑色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狂風席卷,經過齊靜春的身旁的時候,也化為了一枚枚白色的棋子,落在了平原之上,黑白二子宛如戰場的將士,不停的來回廝殺,血流成河,慘烈無比。


    周玨冷眼注視著在這座天地棋盤上廝殺的師兄弟,崔瀺的棋力霸道,步步精彩,勢如風雷,透出紙張,撲麵而來,讓人感到窒息,堪稱無瑕近道,氣韻衝淡,盡精微致高遠,無錯手,無昏招。


    齊靜春深得儒釋道三教真諦,以不變應萬變,以不爭為爭,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悄無聲息間就化解了崔瀺的一係列的殺招,狠招,一時間竟然不落下風,也稱得上是棋壇大國手。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當年崔瀺在小鎮上設下那場考驗,對陳平安來說外物誘惑更多些,不夠純粹,所以崔瀺才會輸得那麽慘。歸根結底,還是他小覷了一個陋巷少年。既然陳平安能夠被齊靜春選中,自然有著過人之處,崔瀺變得更加謹慎小心了,設下的這場考驗,隻問本心。


    崔瀺這次設下的問心棋局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火候二字上,道理複雜之處,恰恰就在於講一個入鄉隨俗,可有可無,道理可講不可講,法理之間,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來。


    書簡湖是無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聖賢道理更不管用,就連許多書簡湖島嶼之間訂立的規矩,也會不管用。在這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人吃人,人也不把人當人,當做了獵物食物,一切都以拳頭說話,幾乎所有人都在殺來殺去,一旦被裹挾其中,無人可以例外。


    這些道理都可以成為陳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當理由,都是崔瀺故意送給陳平安的餘地,他沒有直接將陳平安逼到絕境之中,而是給了他無數種選擇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陳平安的腳下擺著,沒人會攔著他。


    如此一來,崔瀺就可以讓陳平安切身感受到,天底下好像沒有天經地義的道理,他就可以為了一個顧璨,不得不選擇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場,沒有對錯的混賬理論。


    講理的好人若是遇上心底更信奉拳頭,隻在嘴上講理的世道,然後這個好人就會變得頭破血流,自縛手腳,畫地為牢,如此一來,最後陳平安還怎麽去談失望和希望,真真是妙不可言,何其妙也!


    周玨一念之間就將崔瀺所有的算計都想的明明白白,也不由為崔瀺的算計和心機感到驚歎,人心都被他算死了,這一局隻能靠自己,無人能幫陳平安,否則會讓他心境有缺,大道斷絕。


    這也是崔瀺見到周玨,齊靜春一點都不擔心的原因,他穩坐釣魚台,勝券在握,陳平安想要破局,隻能靠自己,而且還要打破自己的固有的認知,心中的道理,一直以來的堅持,這幾乎可以說是比登天還要難。


    “顧璨之母,當年那一碗之恩,陳平安覺得她對自己有救命大恩。他對顧璨,有不輸劉羨陽的親情,將顧璨當做自己的親生弟弟看待。甚至那條泥鰍,還是陳平安自己當年親手轉送給顧璨的。”


    “陳平安信奉驪珠洞天小鎮那座牌坊上的那四個字,莫向外求,那些枉死之人的緣由雖可以解釋,可他一旦選擇了退讓,逃避,心靈再無安寧可言。”


    “若說陳平安假裝看不到也不行,因為陳平安等於已經沒了那份最珍貴難得的赤子之心。而且,若是陳平安真正看不到,沒關係,崔瀺自會找人去提醒他。”


    周玨不斷思量,文聖一脈弟子個個不凡,成就極高,日後天泣降臨,蠻荒天下入侵浩然天下,眾生沉淪,百姓遭劫,文聖一脈挺身而出,力挽天傾,讓人驚歎。


    “老秀才以陰神合道浩然天下,破碎三洲,不讓蠻荒侵染浩然氣運,自身卻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非人的折磨。”


    “大弟子繡虎崔瀺,算無遺策,心機城府天下罕有,日後幫助大驪王朝吞並了其他王朝,一統寶瓶洲,在浩然天下遭劫時,以一洲之力挽天傾,身死道消。”


    “二弟子左右,一人一劍,鎮守桐葉洲。三弟子君倩,重返浩然天下,問拳天外。四弟子齊靜春,三教合一,可稱宗做祖,助崔瀺鎮壓周密,舍生取義,讓人敬佩。”


    “關門弟子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壓製蠻荒天下,變得不人不鬼!”


    “文聖一脈無愧於浩然,而浩然有愧!”


    周玨歎了一口氣,看向崔瀺那蒼老身影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幾分,這次問心之局他之所以不出手,一方麵是為了借助崔瀺的問心之局磨煉陳平安,助他洗盡鉛華,更進一步,另一方麵也是敬佩崔瀺日後的壯舉,不願出手為難這位文聖一脈的大弟子。


    湖麵上樓船緩緩靠岸,船身過於巍峨巨大,以至於渡口岸邊的少城主範彥等人都隻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頭那邊,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欄杆,大師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為其輕拍蟒袍,他好像很是受用,但顧璨的雙眼清明,沒有一絲沉迷,依舊保持著冷靜清醒,絕不可真的將他當做一個少年來看待。


    截江真君劉誌茂就曾在一次慶功宴上笑言,唯有顧璨,最得他衣缽真傳,他還陰惻惻環視滿堂弟子門人,坦言將來的青峽島島主,隻會是顧璨,誰都別想去爭搶,否則不用顧璨做什麽,他就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屍體絕對不會白白浪費了。


    由此可見,顧璨的智慧絕不簡單,難怪可以闖出江湖太子這樣大的名號。


    顧璨下了船,在池水城少城主範彥等一夥人的簇擁下,一行人進入了幾輛豪華奢靡的馬車中,車輪滾滾,向著城中行駛而去。


    在池水城鬧市街道上,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一位八境劍修,一位八境遠遊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足以置顧璨於死地。


    結果卻讓人大感意外,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一道頭戴帷帽的女子身影,擋在了顧璨的身前,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髒,一拳打死那個飛撲而至的遠遊境武夫,手中還攥緊一顆給她從胸膛剮出的心髒,張大嘴巴,一口吞下,隨後又追上了那名劍修,一拳打在他的後背上,再次挖出一顆心髒,禦風懸停,任由修士的那顆金丹遁走。


    這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是當初的那條小泥鰍,元嬰境的蛟龍,戰力堪比一位九境武夫加上一位元嬰修士。


    小泥鰍回到第一輛馬車旁邊,細細咀嚼那顆八境劍修心髒的滋味,在書簡湖已經很難吃到這麽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馬車,走到她的身邊,伸出手指,幫她擦拭嘴角,埋怨道。


    “小泥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許再有這麽難看的吃相!以後還想不想跟我和娘親一桌吃飯了?!”


    小泥鰍靦腆一笑,轉過頭去,有些難為情,這一幕卻看得所有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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