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塵藥鋪,左右坐在門外,臉上帶著冷峻的表情,即使麵對自己的小師弟,也沒有一個笑容,如同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一板一眼的,讓人不敢靠近。


    如同小黑炭般的裴錢蹦蹦跳跳走來,坐在了門檻上,好奇的盯著左右,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動,似乎是判斷出左右這位大師伯應該不會討厭自己,這才湊到了他的麵前,笑嘻嘻的說道。


    “大師伯,我聽師父說你是世間少有的大劍仙,那豈不是很厲害,很威風?”


    左右劍眸冷漠,凝視著自己這位師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雖然見過不少先天劍胚,卻都比不上眼前的裴錢。


    裴錢眼含日月,可觀人心,天賦驚人,在武夫眼中是武道天才;在劍仙看來,是劍道胚子;在道家看來,又是修道的天才,資質高出五行範疇之外,可以算是世間少有的武運胚子。


    左右生平所見之人中,也許隻有那天生劍仙,劍心通明的寧姚資質,才能在先天根骨上壓裴錢一頭。至於周玨,那要另當別論,周玨的資質不在根骨,而在智慧心性,劍心澄澈,一塵不染,乃是劍修一脈萬年才得以一遇的存在,日後必將為天下劍修開辟出新的高峰,成為劍修一脈的聖賢。


    “確實厲害,也確實威風!”


    左右沒有任何的謙虛,他也不是一個謙虛的人,或者說,天下劍修都沒有一個是懂得謙虛的。桀驁不馴,天生傲骨說的就是劍修。


    “大師伯,你這麽厲害,能不能教我練劍,我資質很好的,自創的瘋魔劍法打死降服了不計其數的山澤精怪!”


    裴錢興高采烈,意氣風發,高高昂起了小腦袋,眉飛色舞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她以瘋魔劍法打殺的牛虻,在山路上一腳踹飛的癩蛤蟆,被她按住腦袋的土狗,抓住的野兔,都被其當成了開了靈智的精怪般的存在了。


    左右狐疑的看著小黑炭般的姑娘,神色不變,心裏卻在嘀咕,這個黑丫頭人不可貌相啊,比阿良還能吹牛!


    “你學過劍法?”


    左右的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他沒有從裴錢的身上感知到劍氣的存在,也看出這個小黑丫頭還未開筋拔骨,分明也沒有練過拳法。


    裴錢從小討生活,性格頑劣,若不是遇到了陳平安,改變了她的命運軌跡,誰也不知這個小姑娘會不會一直走在歧途上,臉皮厚的很,麵對左右的質疑,表現出了不樂意,眉頭一皺,繼續說道。


    “大師伯,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裴錢可是天生的劍仙,武道的天才,不需要學過,就以創出世間一流的瘋魔劍法,而且我最近靈感爆發,準備這兩天再自創一套瘋魔拳法,一定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成為武道第一的!”


    左右聽到裴錢的這番豪言壯語,饒是他劍心穩固,見多識廣,也不由眼角抽搐,為眼前小姑娘的厚臉皮感到震驚。


    “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師侄,有誌向!”


    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裴錢小小年紀就認為自己將要創出的瘋魔拳法可以打遍天下無敵手,比那座劍氣城頭上的青衫劍仙還要狂妄,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大到沒邊了!


    左右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他沒有想到無趣的小師弟居然能夠收下這麽一個有趣的開山大弟子,師徒倆性格截然相反,倒是讓他十分喜愛。


    裴錢似乎是受到鼓舞,濃密的眉毛挑動,小腦袋高高昂起,臉上露出了自豪之色,伸手拍了拍坐在小板凳上的左右肩頭,大放豪言。


    “是咧,我裴錢就是要讀最薄的書,吃最貴的菜,罵最壞的人,打最野的狗!”


    這位白衣劍仙目光變得古怪了幾分,臉皮抽動了幾下,沉默不語,眼睛掃了一眼落在自己肩頭上的小手,腦海裏再次浮現出了那一襲青衫,對方嘲諷自己的劍術隻能夠到他的肩頭!


    裴錢昂著腦袋,沒有等到左右的認同,不由瞥了眼左右,覺得還可以再補充一句,讓這位大師伯更加震撼。


    “再加一個戳最大的馬蜂窩!”


    左右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注視著等待誇讚的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氣,用一種莫名的語氣說道。


    “小小年紀,就有如此王霸之誌,了不得啊!”


    裴錢向這位大師伯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誇讚道。


    “大師伯你不愧是大劍仙,果然很有眼光哩!”


    陳平安從鋪子裏走出來,剛好聽到裴錢重提自己那偉大的理想誌向,險些被口水噎死,忍不住的翻白眼,露出了無奈的笑容。


    “左右師兄,這丫頭麻煩你了!”


    陳平安拱手行了一禮,狠狠瞪了一眼小姑娘裴錢,示意她將落在白衣劍仙的肩頭上的小手拿開,他可是知道自己這位師兄對肩頭可是很敏感的。


    “師兄,裴錢還沒開始練武,不知你能不能幫裴錢進行開筋拔骨。”


    陳平安對於教徒弟沒有經驗,對修行的認知理解也還淺薄,想讓左右教導裴錢修行基礎,打下夯實的根基。


    陳平安當年練拳是為了保命,有周玨量身裁衣,為他創造了一門撼山拳法,裴錢走的路子不一樣,需要從最基礎的開筋拔骨開始。


    裴錢聽到這話,笑得合不攏嘴,自己終於正式成為師父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了,再也不用擔心被他丟掉了。


    左右也不願意浪費了裴錢這個好苗子,眉頭微皺,思索了片刻,微微點頭,算是同意幫助裴錢打下修行的基礎,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示意裴錢走到了自己的跟前,幫她開筋拔骨。


    裴錢笑容燦爛,露出了潔白的牙齒,襯托的她膚色越發黝黑,眼睛眯成了兩道月牙,十分的開心,還沒有意識到開筋拔骨的是怎麽一回事。


    左右目光審視著裴錢,冷峻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確實是個修行的好苗子,不論是練拳,還是練劍,應該都可以取得不俗的成就,倒也有資格成為文聖一脈的弟子。


    左右沒有用常規的手段幫助裴錢開筋拔骨,他為了幫助裴錢打下最完美的修行根基,準備施展劍氣淬煉體魄的法子,讓裴錢的根骨潛力得到最大的激發。


    白衣劍仙緩緩抬起右手,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尖有劍氣吞吐不定,他神色嚴肅的注視著黑丫頭,輕聲提醒道。


    “忍著點,這劍氣淬煉的法子有些疼,不過可以為你打下最夯實的根底!”


    裴錢自認為是陳平安的大弟子,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江湖人,一點小小的疼痛算得了什麽,大師伯出言提醒,也忒瞧不起自己了。


    “大師伯,你盡管放手施為,我裴錢要是喊一聲疼,就不是好漢!”


    左右見裴錢如此硬氣豪邁,心中對這個師侄更喜愛了幾分,滿臉的欣慰,手指點在了裴錢的眉心,一道銳利無比的劍氣鑽入了小姑娘的身體,橫衝直撞,撕裂了血肉,折斷了骨骼。


    “啊!”


    裴錢嘴裏發出了震天響的哭喊聲,臉色慘白,額頭的汗珠子,眼中的淚水,同時流淌下來,鼻尖還掛著鼻涕泡,髒兮兮的,狼狽淒慘。


    “太疼了!”


    “師父,我再也不要練武了!”


    黑丫頭裴錢疼的滿地打滾,一把抱住了陳平安的小腿,哭天抹淚的,所有雄心壯誌都在此刻消散了。


    左右臉上表情僵硬,不敢置信的看著地上打滾的小姑娘,就這點骨氣,還想練拳,練劍,成為武道第一人。


    “師兄,還是算了吧,她吃不住疼!”


    陳平安也是哭笑不得,沒想到裴錢如此軟弱,拍了下自己的額頭,無奈的開口道。


    左右嘴裏歎了一口氣,手指輕輕一勾,那道劍氣飛出,沒入了他的體內。裴錢這才停下了哀嚎哭啼,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我已經很注意力道了,不至於如此誇張!”


    “不論是練拳,還是練劍,心性都是極為重要的,她終究不是周玨,寧姚,也不像小師弟你,心性淺薄,怕是難成大器!”


    左右低頭看著黑炭小臉上滿是驚恐和畏懼的裴錢,小臉都哭花了,小手還不停的抹淚,失望的搖了搖頭,轉身走進了鋪子,背影透著幾分寂寥。


    裴錢從地上爬了起來,心虛抬頭看了一眼陳平安,碰上了師父關心的目光,好似受到了驚嚇般,連忙又低下了腦袋,小心翼翼的說道。


    “師父,我還可以抄書的,每天抄五百字!”


    裴錢本來最討厭的就是讀書抄書了,但是她覺得自己剛剛表現得很沒用,怕被陳平安拋棄,才會如此說。


    陳平安並不認同左右對裴錢的評價,卻故意板著一張臉,對黑臉小姑娘說道。


    “不夠,每天一千字!”


    裴錢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了糾結猶豫,但還是咬牙點了點頭,同意每天抄寫一千字。


    這時,陳平安臉上才露出了笑容,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安撫道。


    “不練武就不練武,沒什麽!以後多用心讀書,一樣可以有出息。”


    裴錢鬆了一口氣,心裏徹底沒有了擔憂,蹦蹦跳跳的進了鋪子,找說話很好聽的魏羨侃大山去了。


    陳平安笑了笑,沒來由想起那天裴錢站在街巷拐角處的模樣,跟自己小時候上山采藥很像,他當時遇上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溪水發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為了趕回家照顧娘親,是咬著牙嚐試著跳過去的,所以他心軟了些,不哪怕裴錢是世間屈指可數的武運胚子,他也不覺得裴錢不練武了,就是多麽可惜的事情。


    多大歲數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沒什麽錯。他陳平安小時候,一個人孤零零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同齡人在神仙墳那邊放著紙鳶,吃著碎嘴零食,穿著嶄新衣裳,難道就沒有心生羨慕嗎?


    當然不是!


    難道他陳平安當年力氣小,隻能把家裏爹娘餘下來的物件,一樣樣典當出去換米錢,難道就沒有哭過嗎?


    自然也不是,草鞋少年一樣會偷偷躲在被窩裏哭的歇斯底裏,隻是不願讓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罷了。


    小時候的這些磨難,雖然未必全是壞事,熬過去了反而是一種磨礪,但是陳平安依舊希望世上少些磨難,會希望自己在意的身邊人順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的就去麵對這些。


    隻是人生在世,最難稱心如意,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爺未必點頭。


    陳平安搖了搖頭,將腦海裏這些雜亂的念頭拋到腦後,笑了一聲,邁步走入了鋪子。


    裴錢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每天都抄寫一千字,有些不耐煩了,她雖然吃不住開筋拔骨開關節的苦,但還是想要練武的,隻是需要不用忍疼的那種。


    裴錢先是找了與她最聊得來的魏羨請教,可是老魏不愛扯這些,被她煩的不行,跑去屋子裏,一卷被子悶頭睡覺了,氣得小姑娘提著行山杖使勁戳被褥,老魏依舊裝死,鼾聲如雷。


    沒辦法,裴錢隻能換一個目標,盯上了關係第二好的盧白象,向他討教練武的學問。


    這位蓮花福地的魔教祖師一身的書卷氣,顯得文質彬彬,風度翩翩,耐心極好,願意教授裴錢練武。


    盧白象眉頭微皺,先是思索了一番陳平安平日裏常練的六步走樁,模仿著走了一遍,十分寫意,韻味十足。


    “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傅,這是拳理根本。我們四人當中,隻說架子,是朱斂撐得最開,攏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這個說法。”


    盧白象是一個很好的老師,耐心極佳,他完成了六步走樁後,一拳輕輕遞出,空氣砰然作響,轉頭對神色認真的裴錢指點道。


    “八麵撐勁,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動靜,毛發如戟拳罡震。”


    盧白象雙腿離地,如同兩根鐵鞭,連連踢出,空氣中一連串炸響,身形飄然落地,繼續說道。


    “人之脊柱如天地龍脈,故而有武學中有校大龍之說,不算高深的道理,但卻十分關鍵,脊柱節節貫穿,如蛟龍晃軀,瞬間發力,一口純粹真氣驟然流轉氣府經脈數百裏,甚至千裏之遙,催動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勢大力沉。”


    盧白象停下了動作演示,溫和的目光注視著裴錢,笑著問道。


    “你能聽得明白嗎?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與你細說。”


    裴錢不愧是世間少有的武運胚子,悟性非凡,如同小雞啄米,連連點頭,回答道。


    “這麽簡單的東西,我都聽懂了!”


    “隻是我不想學走路!”


    盧白象呀然一笑,輕輕的搖了搖頭,耐心教誨道。


    “不先學會走路,怎麽可能學會跑,學會飛呢?”


    裴錢不想聽這種道理,她就想不用吃苦,直接學會飛,一步到位,多省事啊。她小眼神瞥了下盧白象腰間的那把狹刀停雪,理所當然的說道。


    “可我就想學最厲害的劍術,實在不行,刀法也湊合。”


    盧白象無語歎息,轉頭看向了悄然站在二人身後的陳平安,略顯無奈的說道。


    “我是沒轍了。”


    裴錢這才注意到陳平安在身後,如同耗子見了貓,立馬站直了身體,擺正態度,慌忙改口道。


    “那就先學會走路好了!”


    在不遠處的朱斂見狀,立馬發出了自己的嘲笑。


    “鐵骨錚錚牆頭草,見風使舵賠錢貨!”


    黑炭一般的小姑娘立馬大怒,手中的行山杖舉起,直指老廚子,怒聲道。


    “不要以為你做菜好吃就可以亂說話,有本事出來與我一戰!”


    朱斂暴自然不會慣著裴錢的暴脾氣,走了過來,摩拳擦掌,毫不退讓的應道。


    “我就不信邪了,今兒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在灰塵藥鋪,是廚子裏頭最能打的一個。”


    “好,我們比抄書!”


    裴錢渾然不懼,正氣淩然,眼睛盯著老廚子,麵不改色的說道。


    老廚子立馬停下了腳步,深深看了一眼裴錢,自愧不如,轉身後退,不和小姑娘一般計較。


    左右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此地,喟然一歎,失望無比的說道。


    “朽木不可雕也!”


    老秀才當年經常用這句話評價左右,他不愛讀書,經常氣的先生暴跳如雷,腦袋上沒少挨巴掌。


    陳平安沒有對裴錢失望,一步邁出,走到了場中,當著裴錢的麵,腳下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手上擺出了撼山拳的架子。


    走樁拳架,與境界修為無關。陳平安此時隻是一位五境武夫,但周身有拳意透出,純粹凝練,可撼山嶽,動作行雲流水,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


    裴錢雖然還未練拳,但是依舊覺得自己師父走樁更有味道,不是盧白象可以比的。


    朱斂臉上也露出了幾分驚色,撫掌讚道。


    “這拳意有些重啊!”


    盧白象臉上也露出了凝重之色,點頭認同老廚子的評價,自嘲的說道。


    “我遠遠不如!”


    陳平安收拳立定,左右環顧,笑著說道。


    “左右師兄,隋右邊,魏羨,輪到你們了。”


    隋右邊姿容絕美,清冷淡漠,站在窗前默默觀看,聞言轉身離開窗口,坐回了桌前,不予評價。


    魏羨的腦袋明明還埋在被褥中睡覺,卻好似也看到了陳平安的樁步拳架,悶聲道。


    “霸氣絕倫,拳撼山嶽!”


    左右神色如常,冷峻的臉上臉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眸光收回,右手不自覺的握住了腰間的長劍,淡淡的開口道。


    “拳法不錯,但人不行!”


    左右畢竟是十四境的大修士,境界修為都遠超眾人,見識非凡,眼光也高,陳平安的拳意雖然純粹,但是在他眼裏還太稚嫩了,算不上什麽,但是他能感覺出陳平安演練的這門撼山拳,非同一般,修煉到圓滿境界,有資格讓他拔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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