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已經到了驛站嗎?怎麽一個下午過去,到現在還不前來報信?”


    廬江太守陸康在廷府內急得來回踱動,他眉頭苦鎖,麵色深沉,周圍侍者都垂手低眉,不敢出聲,唯恐拂了陸康心意,使其震怒。


    又過了一會兒,門外總算有驛吏的喊叫聲了。陸康兩道眉毛向上挑著,怒氣衝衝地看向來人。


    那驛吏被雨水打得渾身稀濕,狼狽至極,陸康見狀臉上的怒氣不免消退許多。


    “我那小侄……情況如何了?”陸康把聲音壓得極低。


    驛吏渾身顫,卻仍是畢恭畢敬地拱手作揖,答道:“回明廷府,宜春受長沙、零、桂三路賊寇的襲擊,原本危在旦夕,所幸宜春長一麵調集縣城裏的民伕丁壯,一麵修書一封,驛馬送至長沙太守孫堅處,請他領兵來救。不過三日,孫堅果然來救,至一日激戰,蕩平了宜春境內的逆賊,救得險患。”


    陸康胸中懸著的巨石終於落下,他擺擺手,疲憊道:“有勞你了,下去歇息吧。”


    驛吏答禮告退。陸康轉憂為喜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當他自顧將“孫堅”兩字在嘴裏咀嚼了一陣後,神色凝重依舊。因為同樣出生於吳郡的孫堅使他提玄鉤沉,喚醒了許多記憶。


    “去鄉多年,不知族裏景況究竟如何。可駭人的是,逃出來的親戚都說故鄉已被盛憲和許貢燒成了一堆廢墟。”


    陸康憂色濃鬱,他透過院落中獨漏的天窗仰望,那裏陰霾重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聽說富春孫氏也蒙受大禍,孫堅常年在西北征戰,消息耳目恐怕還沒有我靈通。不知道他得知故鄉的變化以後,將會如何感受。”陸康繼續想著。思維之弦鬆馳時,他的四肢百骸也顫抖無息,“陸氏與孫氏素來矜持本分,如何會引致滅族之禍?肯定是有人心懷虎狼之心,妄圖坐掌江東,故將豪傑驅盡,這樣便可留與自己尺寸立足之地。”


    陸康正在潛意識地進行著類推,“這樣,黃巾之亂時暴得大名,繼而橫跨江水,戮張多、滅張氏、平黃龍羅、驅嚴白虎,最後榮膺郡太守的王易,難道不正是這樣一個有著虎狼之心的人嗎?他未及弱冠,以微細之身搏出一身軍功,之後又得徐子將的點評、袁本初的交遊,如此經曆,恍如夢寐!若無暗中籌謀算計,怎能造就這樣偉壯的事業!”


    類推到最後,陸康已是冷汗涔涔,他虛弱地走到席邊坐下,雙目眊然直視,仿佛成了一具靈魂被抽空的皮囊。


    “王子雲智勇兼全,若果真是他下的毒手,我又如何來與他相敵?”


    陸康心神不定,轉身瞥見驛吏放在幾案上的那封自孫堅的信箋後,陸康渾身一震,“若傳聞屬實,則我與孫文台遭遇相似,正有十足情理可通款曲!這次他領軍跨越州郡營救我的侄子,至仁至義暫且不道,便是他親自來牽線搭橋,也很是及時!


    “我得回信一封,先表明謝意,然後將那駭人聽聞的慘事告之,詢知他的意見,好共謀大事。”


    陸康當即命仆侍取來筆硯,以帛書寫就,卷起後遞予家將,使其即刻出,親自送往長沙郡府孫文台處。


    事畢後,陸康一散煩躁之情,心情分外平靜,是夜安眠。翌日晡,陸康被仆從吵醒。他睡眼惺忪地穿戴整齊,哈欠連天地走出屋室,踱往作會客之用的廳堂。


    廳堂裏立著十餘個泥汙狼狽的官兵,陸康聞得腐臭及青草味撲麵而來,不禁掩鼻眉皺。


    “大人!”那些官兵一齊單膝跪倒,口含嗚咽;欲哭又止,欲語不能。


    陸康一看就知道出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他看到自己的主簿也一身稀濕汙垢混雜在官兵中——這個平素清秀的年輕的廬江本地人,現在臉上露出來的是無法掩飾的驚惶恐懼。


    “趙衡!”陸康聲聲顫音,叫住了他的主簿,“出……出了什麽事情?竟給我在郡府裏擺出這樣的陣仗?”


    趙衡叩頭到地,哭個不住:“府君!臨湖出了大事!”


    “我們離開臨湖縣後的那天,先起了東南風,後起了東北風,我當時見風勢極猛,估摸著臨湖縣和舒縣大約要迎來汛情了。現在果然傳來了這兩縣暴雨傾注的消息!臨湖縣和舒縣暴雨傾盆,洪峰衝毀堤壩,致使河流改道,堵塞了入長江的支流,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樣當地人掘出朝廷的船和人後,應該不會懷疑長江過往的船隻,一來這船隻往來本就頻繁,二來洪峰襲擊,我們投放屍骸的地域早已成了澤國,鄉民早就四處逃散,三來廬江有心機智識者,寥寥無幾。”


    “妙!主公無憂矣!”


    在樅陽集市的張氏酒棧的一間幽室裏,眾謀士眾武將聽得王易這樣分析得滴水不漏,紛紛擊節叫好。


    劉馥奸險地說:“也不知陸康現了那些船骸和屍體沒有。”


    張紘哈哈笑道:“廬江是小地方,臨湖和廬江郡治所又這麽近,他可能現在已經得聽消息了。”


    “那為何沒有消息傳到這裏來?”董昭悶聲問。


    張昭微笑道:“出了這樣大的事,陸康必然要摁在手裏的。此事真要傳揚出來,隻怕至少還得等上兩旬。”


    那就一二十天。聞聽張子布所言,眾人皆投目於王易,要留待這麽長時間,會不會對北上計劃有所影響,這是要深思熟慮的。


    王易給出了兩全其美的方案:“一二十天不妨。北上以前,我們得把一些瑣事做好。這些天我們就把船上的商賈四散到江北江南,任其售糧,順便讓我們的吳軍兵士混雜其中,打聽消息。現在荊州賊禍不弭,我迫切需要知道江夏、豫章、廬江、長沙等郡的情況。”


    張昭道:“需不需要派人與駐在豫章郡的預備軍聯絡?”


    王易頷答道:“互通來往,這是最好不過的。但一切都要小心謹慎。我們到長沙郡和江夏郡匆匆走個過場後,馬上就要到江北麵登陸上岸,這時候就絕對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主公打算先去中州雒陽?”董昭在心中計算了一下行程,隻覺這樣徑去雒陽反倒方便。


    王易搖搖頭:“先去兗州,在開封落腳。從長沙北麵北上,主要是為了避開豫州眾郡。出時我匯集信報細細分析,知悉近些時日,這裏人口滋眾,主要是為了遷居江東,無舟楫擺渡而暫時滯留於此的。從那裏去,我必要處置民情,免不了還要探訪故人,一來二去,不知要搞到什麽時候。”


    “可是主公曾有拜會故人之意……”董昭聲音低了下來。


    王易莞爾笑道:“公仁所言不差。不過幾日來把許劭的來信反複讀了幾遍後,我愈覺得字裏行間有股哀怨之氣縈繞不絕,隻恐許子將家中出了變故。再者,昔年交遊的故人,現在多受了大將軍何進的征辟,在雒城做京官,多已不在豫、兗之地。”


    過了兩日,天氣轉晴,地麵也幹燥了,王易才使常桓在樅陽埠雇傭民伕,到船上卸載稻穀,任憑商人帶糧上岸,自由到廬江郡內各縣售賣。


    後漢末,因各處兵燹不絕,賊患難弭,官府的管製能力大大削弱,故而無論是縣城的高牆壁壘還是鄉野塢堡的刁樓門柵,都無法阻住商人的步履。河北甄氏、徐州糜氏等顯名於史的豪商巨賈,大多就是在光和至中平年間起家致富的。


    此時民間對商人的看法不如後世那般吝刻,在許多被連綿兵禍阻斷道路的村鎮,百姓甚至很歡迎商人為他們送來急需的物資,如糧食。


    遭遇洪災的廬江郡臨湖縣、舒縣等地,約有萬餘人喪生,另有數千人失蹤,許多村莊被毀滅。在受災地,官吏、軍兵、百姓、士族,都已自行動起來,疏引河道、排幹積水、堆壘堤壩。但盡管如此,廬江郡巨大的損失仍舊造成了難以撫平的創傷。


    微微細雨中,陸康疾行於田埂上,足至脛處俱為爛泥所汙,寬袍峨冠被雨水浸透,稀濕黏纏,可陸康默然無聲,唯獨手臂和雙腳行動著,彷如木偶人。


    “廷府,快到屋室裏歇一歇吧!您都奔波大半天了!”陸康的仆從嘶聲竭力地哀求著,奇怪的是,在這樣yin雨霏霏的陰沉天,他不出很大的聲響,陸康置若罔聞。


    陸康的主簿趙衡和陸康一樣,麵色沉沉,不過他的瞳仁中還有一股恐懼纏綿不息。


    來到部屬驚呼“出了大事”的地域,陸康先看見的是在涼風瑟雨中顫抖的難民饑民,臨湖縣遍地澤國,士民損歿極為慘重。農田已成池泊,塢堡城巒四處垮塌,洪水漫灌,陸康知道要恢複生息,隻怕將要動用極大的人力物力,將來的時光都會被辛勤勞苦所填充,所有原來預定好的計劃都泡湯了。


    但是禍不單行,陸康第一眼麵見這巨大的自然災害,第二眼就得直麵船覆人亡的天使隊伍。


    看到被民伕抬出後,如曝曬秕穀般,在雨水浸染下排成一列的屍體,陸康頓覺頭腦中驟然迸裂數道痕縫——裂縫不斷擴大,侵蝕著顱骨的邊緣。


    “確是朝中來的天使,符節、聖旨俱在,完好無損。”主簿趙衡從屍體中揀出這些東西來,一屁股坐倒在泥濘中,眼神驚懼地躲閃著一個未知物,“事情出在廬江,我等鬥食小吏,如何逃得了幹係?……”展開的聖旨卷帛上的血跡清晰在目,雨水難將其衝淡些許。


    陸康踉蹌數步,麵塗白蠟,若無軍士攙扶,恐怕就此踣足跌倒。


    陸康徒生疲倦無力之感。他在京中做尚書時,就因言辭激烈遭到宦官的打擊,後被貶謫出京,到樂安做郡守,輾轉相繼,又到了廬江郡,這仕途的變遷,分明是要把他趕回老家吳郡;但是吳郡的親朋又紛紛逃離故土,伶仃落寥者,稱家宅已毀,族人多歿於兵禍,唯有孤弱數人困居閭左,苦苦支撐,卻再無他人知其門徑——陸氏幾近滅族了。


    三番五次的打擊,讓陸康的精神倍受折磨,難以沉下心來再作思考。


    仆人們見陸康怏怏病態,唯恐這位郡守再出絲毫差錯,連忙連攙帶拉,將陸康挪進了一間避雨的寬敞屋子。


    沉默良久,陸康喟然一聲長歎,雙目空洞地說:“如有能助我渡過這難關的,我必是要捐家舍命來報的。”


    “主上,吳郡家鄉……”仆人的一聲提醒勾起了陸康心口一陣劇痛,陸康劇咳兩聲,緩緩站起來。仆人現陸康脊背傴僂,鬢角不知何時竟偷深處幾縷灰,他頓時感到失言的巨大弊端。


    送陸康回屋歇息後,這仆人就依著陸康的話,走到書房裏以陸康的名義提筆寫信,然後讓家將馬上寄出。


    一日後,偕友汝陽人陳瑜、山陽人伊籍,泛舟遊於皖縣皖水上的汝南南頓人程秉收到了信。


    “陸太守的私郵果真神。”程秉程德樞讚歎道,“自從王易做了揚州太守後,這揚州各郡的風貌果然大有改善,便是普通送信的騎士也能做得這般勤勤懇懇。”


    陳瑜謹慎道:“舒縣那邊正是洪澤泛濫,陸太守自那出私信賴,必然生了些許事故。”


    伊籍亦道:“子峻所言極是。陸使君素來多智多謀,今次見那送信的家將神色嚴峻,隻恐事情不小。”


    程秉拆封展信,與陳瑜和伊籍共讀。三人看到信異乎尋常的敬辭,神色就變得很凝重,再往左看了幾列,更是眉頭緊鎖。


    讀畢,程秉歎息道:“水患不息、天使傾覆,禍不單行哪。”


    陳瑜惴惴不安地問道:“德樞要如何定奪?”


    程秉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他堅定地回答道:“‘見義不為,無勇也。’”


    少年時期就常跟隨“八俊”之一,兼為宗室的劉表劉景升的伊籍聽見程德樞如此回答,笑道:“北方我路更熟,願為德樞引路前驅!”


    陳瑜小心翼翼,隻覺此行危機四伏,但兩位摯友都這樣說了,他也不便反對。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


    數日後,王易混雜在吳郡商賈的隊伍中,出現在了廬江郡治所舒縣的地界上。戴著草笠、穿著藤衣,作一副走客挑夫打扮的王易悠閑地坐在野寮裏淺酌自飲,看到前麵三個圍簇在廬江太守陸康周圍的士子,他輕蔑地挑高了聲調。


    “主公,”化裝成商賈的張昭湊過身來低聲說,“話不能這麽說,那三人的身份,老管他們已經打聽清楚了。”


    王易哼哼笑道:“是哪裏來的英雄豪傑?”


    張昭答道:“這三人,一個是汝南程秉,一個是汝南陳瑜,還有一個是山陽伊籍,俱是聞名長江南北的名士!當年在吳郡,顧昌宴饗江北名士時,程秉和陳瑜就曾經在場,當時他倆互吟樂府,暗諷江東文風薄弱,主公曾對他們冷眼睨視,不知主公是否記得?”


    王易遽然變色。他手扶下頷,壓低鬥笠,道:“原來是他們!不可小覷啊。”


    張昭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這三人都是陸康請來,幫他出謀劃策,度過目下難關的。這三人也果有才智,幫助陸康出了幾道政令,現在已經在遇洪受災的地區恢複了一些生居的氣息。但是……”


    王易笑道:“我知道他們這樣做了,還缺點什麽。他們缺糧,救濟難民的口糧一日不足備,賊寇顛覆陸康這個廬江太守的危機就一日愈益深沉。


    “前些時日我們吳郡的商賈囤積居奇,繞開災區,後來把糧食全部出售給廬江西北麵那些求取安寧的豪族,狠狠賺了一筆。但是現在,我們得向災區售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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