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父親的意思,楊喧又來到陳玄禮帳中,傳達楊國忠即時出發的命令,陳玄禮以士氣渙散,軍心不穩為由拒絕繼續行軍,他隻能盡力說服道:“等趕到了陳倉,糧草充足,陳將軍便無須再為逃兵所困。”


    陳玄禮聽了再未作反應,隻是低頭坐著一言不發。楊喧見其未置可否,故作強硬道:“將軍不必再猶豫,楊相國此刻已去請陛下聖旨,將軍難道連陛下的旨意也敢不從嗎?”


    陳玄禮一聽這話,怒氣衝來,使勁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就在此刻,營門帳簾突然被掀開,幾名提著刀的兵士一擁而入,個個眼露凶光。陳玄禮意識到事情不妙,還沒等他反應,當先一人便大喝一聲手起刀落,將下意識轉過身的楊喧一刀砍翻在地,頃刻間血漿四濺,隻見那楊喧伏在地上抽動了兩下,便再不動彈。


    陳玄禮愣在原地,想去拿佩劍卻不敢挪步,見簾外又進來一人,正是太子左右李靜忠。“是你?”陳玄禮怒道,“你也太放肆了!”


    “將軍可知,若是真到了陳倉,便要大難臨頭了!”李靜忠的目光冷酷得令人不寒而栗。“這些年來,正是楊國忠和他的奸黨們蠱惑聖聽,禍亂朝綱,才招致今日叛賊肆虐,陛下蒙塵。昨日王將軍所言正是眼下軍中兄弟們的肺腑之言,若再坐視此等奸佞為害,朝廷社稷如何得以保全?靜忠也是見將軍為難,替將軍做個主罷了。”


    話說昨夜,陳玄禮確實在太子安排下見了自潼關敗回的王思禮,李靜忠也在場,話裏話外都在暗示他首倡義舉,“清君側”為國鋤奸。眼下李靜忠又帶人不由分說便將楊國忠的長子楊喧斬殺在他的帳中,分明是在強拉他“下水”。


    李靜忠使了個眼色,身旁那名兵士上前又是一刀,將楊喧屍體的人頭砍了下來,順手丟到陳玄禮腳下。他隻瞥了一眼那血淋淋的腦袋,片刻前還在和自己說話之人,此刻已是身首異處,不禁背脊發涼,心中再不滿這些人手段狠辣,怕是為時已晚。


    陳玄禮手握著拳頭,緊閉雙眼沉吟了許久,終於抬起頭咬牙說道:“我隻有一條,任何人不得傷害陛下分毫,否則誰也休想離開此地!”


    李靜忠嘴角微微一揚,欠身施禮道:“將軍英明!咱家在這替軍中兄弟們,也替天下蒼生,更替陛下謝將軍匡扶社稷之恩!”


    李靜忠確實早有預謀,得到陳玄禮的默許後,他在禁軍中掌握的三百飛龍廄馬軍如同蟄伏已久的猛獸一般,直撲楊國忠所在的營帳。另外他還派人混在其餘的禁軍中,煽動一些本就怨聲載道的士兵們一起營造聲勢,說楊國忠已在蜀地豢養數萬私兵,隻待聖駕前往,便要自立為王,逼聖人退位禪讓於他,自此改朝換代。一時間諸將士們群情激奮,紛紛向聖人下榻之處聚集起來,從幾十人到上百人,再到近千人,其間有人高喊著:“清剿國賊,誓死護駕!”


    就在李靜忠走後,陳玄禮派人把獨孤叫了來,命令他帶上本部先鋒一百多人,把聖人行在團團圍住,任何人不得靠近。命令下得很清楚,獨孤意識到形勢已到了千鈞一發之時。


    獨孤帶著人遵照命令布守到位,耳邊聽見就在不遠處,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喊殺聲與求救聲交織傳來,教人不寒而栗。突然,身後的院門打開了,一臉緊張的高力士出來看了看獨孤和他身邊的護衛們,稍作鎮定道:“汝等千萬把好院門,萬不可放任何人進來!”


    獨孤應聲遵命,忽然又想起什麽來,一把拉住就要返回的高力士問道:“阿翁且慢,楊太真娘娘可是陪在陛下身邊?”


    高力士沒有回答,隻是微微地眨了眨眼睛。


    獨孤心領神會,卻仍不放心,湊上前附在高力士耳邊問道:“不知娘娘身邊可有人侍奉?”


    高力士退身望了一眼獨孤,從他異常焦急的眼神中,似乎明白了什麽,略一點頭道:“放心,人都在,汝把好院門便是。”


    獨孤感覺到這是一場從聖人離京起便開始預謀的事變,幕後主使人的目標除了滅殺楊氏一派,更有可能直指聖人本人。叛軍還在追來,若此時聖人遇難,這塗炭的天下還能有回天之術嗎?無論於國還是於家,此刻的他都是守在最後一道防線上。他用最嚴厲的口吻命令一旁的數名將士從院內將門堵死,自己則從鞘中拔出刀來橫在身側,直直地立在門前,嚴陣以待。


    喊聲愈近,隻見幾名衛兵掩護著一個人邊打邊退,後邊跟著一群殺紅了眼的士兵。獨孤身邊有人說了句:“魏大夫!”獨孤認出中間那人正是禦史大夫魏方進,便提刀迎了上去。眼看著要被追上,當先一人已掄刀砍來,被及時趕到的獨孤用刀給擋了開,救下了魏大夫。


    “汝等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氣,與那叛軍何異?”獨孤用刀頭指著追來的兵士,厲聲質問道。


    當先幾人在喝問之下停了下來,其中還有人認得獨孤,便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獨孤見暫時鎮住了場麵,也把刀放下了。


    誰知從追兵群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來,獨孤躲閃不及,箭頭刮著臉頰和耳根鑽了過去,頓時他感到臉上被火燒了一般,用手一捂已是滿手的血跡。更沒想到,那支箭不偏不倚射中了躲在他身後魏方進的麵門,禦史大夫躺在地上掙紮了幾下便沒了氣。


    眼看後邊湧來的士兵越聚越多,步步緊逼圍上前來,獨孤隻得退守在門前,不敢再輕舉妄動。這時,陳玄禮終於帶著自己的一隊親兵趕到了,麵對戾氣衝天的亂軍,他強壓住局麵,以禁軍龍武大將軍的身份下令,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兵列,將帶頭殺人的幾個飛龍兵繳了兵器。


    其餘見到大將軍出麵的士兵們雖不敢再強行造次,但並沒有就此退去的意思,人群中時不時還有聲音高喊:“殺光楊家賊人!”


    陳玄禮命人抬出一具早已被亂刀砍得支離破碎的屍首,當眾宣布叛臣楊國忠密謀造反,已然伏法,同時被誅殺的還有戶部侍郎楊國忠的兒子楊喧、禦史大夫魏方進和楊家姐妹秦國夫人、韓國夫人。


    眾兵士見到賊首楊國忠已是麵目全非,一時間群情激昂,亂說紛紜,嘈雜聲中,陳玄禮分明還聽得有人在喊:“楊太真還在裏麵!”


    無人不知,楊太真是聖上的極寵,可眼前這幫殺紅了眼的亂軍們目標隻有一個,將楊氏一族滅門!陳玄禮未敢輕動,正僵持不下時,亂軍中有人大喝一聲:“讓開!”


    眾人一看來的竟是廣平郡王李俶,見他正色走過亂軍來到陳玄禮身邊,轉過身來,倏地從腰間抽出一枚亮閃閃的東西高舉在上,大聲說道:“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有令,眾將士速速退下,不從者按欺君犯上論處,就地正法!”


    諸人定睛一瞧,李俶手中舉的正是太子先鋒兵馬大元帥符,那是早前聖人頒給哥舒翰的兵符,如何會在廣平郡王手裏,個個半信半疑,遲疑不定。


    “眾將士們,聽小王一言。”李俶放下兵符,言辭懇切道:“我等皆是忠良之後,今日國賊要除,家仇要報,但萬不可僭越聖上之尊,若不然何異於那安史之賊?”見亂軍漸漸平息下來,他接著道:“將士們既有報國之心,可在此靜候,待小王與陳將軍一道麵聖,陛下聖明,定有公斷!”


    陳玄禮見局麵已穩,便下令打開院門,和李俶一道入內麵聖,李俶進門前給一旁的獨孤使了個眼神,讓他跟在了身後。


    “大家,幸有陳將軍和廣平郡王在場,不然真不敢想那幫蠻兵子會幹出什麽來!”高力士在院裏聽得真切,先一步到聖前哭訴道。


    聖人微閉著雙目,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半晌吐出幾個字問:“都死了?”


    沒人敢接話,隻有陳玄禮把心一橫,跪地道:“回陛下,將士們也是救國心切,長安城此刻怕已被叛軍攻下,何況他們的家人也都還在……”


    “你們誰聽說過,哪朝哪代的臣子救國是先要弑君的?”聖人突然大發雷霆喝問道,驚得在場所有人都叩在了地上。


    陳玄禮微微起身回道:“將士們誅殺的乃是謀反的楊氏,對陛下毫無半點不忠不臣之心。”


    “好哇,既如此,人你們也殺了,恨也解了,卻還圍在朕的門口,是想朕給你們論功行賞不成?”聖人氣得滿麵通紅,又因為連日的疲勞和緊張差點撐不住拐杖跌倒過去,幸好高力士從旁攙扶住。


    沉默了好一會兒,陳玄禮慢慢地直起身子,掃了一眼在場之人,一字一句道:“回陛下,賊本尚在。”


    聖人聽了睜圓了眼睛,嘴唇不停地抖動著,呼吸愈發地急促,像是使盡全身的氣力將拐杖朝陳玄禮砸了過去,歇斯底裏地吼道:“滾,滾出去!”陳玄禮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空氣也像是凝住了一般,隻聽見聖人一聲聲的怒吼漸漸變成了哀嚎。


    這時,從禦榻的屏風後傳來腳步聲,隻聽一個柔弱且明顯已然沙啞的聲音問道:“將軍口中的賊本,指的可是賤妾?”


    同樣伏在一旁地上的獨孤分明聽見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下意識的抬眼望去,見楊太真已站到聖人身旁,沒有表情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一絲血色。更令他想不到,千金就跟在楊太真身後,就在他望去的那一刻,千金也看到了他,四目交匯之下,千金的嘴角微微抽動,也許是在這般場景下重逢,也許是看到了獨孤滿臉的血跡,她的眼神已在快要盈出的淚水裏變得模糊不清。


    見陳玄禮隻是死死地跪在地上,默認了她的話,楊太真忍著悲痛,一字一句地說道:“天下分崩,叛軍橫行,我等皆隨陛下蒙難至此,不思戮力同心,重振基業,卻要拔刀相向,自相殘殺,臨到了還要為難一個弱女子……”楊太真說到這,已是抑不住滿腔的悲憤,“無妨,我楊太真今日可以死,但絕不擔汙名而死!”說完,便轉身哽咽而去。


    千金和獨孤又對望了一眼,便也匆匆退去。那一眼的感覺何其熟悉,像在當年的梨園大會上,像在李府的回廊槐樹下,像在塞外的石堡城外,更像在芙蓉園的看花台裏。千金瞥過臉的一刻,眼淚才終於噙不住地滾落下來,獨孤想做聲卻不能,心中徒留萬般苦楚。


    聖人聽到這,心都要碎了,亦是泣不自禁,卻已無力前去安撫楊太真,隻能捶搡著胸口罵道:“你們個個都說謀反謀反,卻不知誰才是真心忠於朕,忠於大唐!”


    這時,跪在一旁的韋見素之子京兆司錄韋諤上前連聲叩拜,勸諫道:“陛下,眼下軍士激憤,眾怒難犯,陛下的安危係於一線之間,懇請陛下忍痛割愛!”聖人本想怒斥,卻見其身後的父親兵部尚書韋見素已在剛才的亂軍中被打破了腦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說楊國忠謀反也罷了,楊太真日日深居宮內,安能參與謀反之事?”聖人痛苦地辯訴著。


    這時,高力士上前叩倒在地,已是老淚縱橫:“楊太真確實無罪,但眼下將士們已殺了其兄楊國忠,楊太真卻仍侍奉在大家左右,將士們如何自安?大家三思,將士心安,大家才能真正安全!”


    往日裏高力士還是經常提點著維護著楊太真的,眼下連他都這麽說,整個氣氛就像跌進了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聖人則像是失去了最後一根救命繩,放聲痛哭起來。他心裏清楚,高力士說得沒錯,楊太真不死,將士不安,今日誰都在劫難逃。即便心裏再是不舍,最後他隻能用最後的氣力說了句:“都退下吧,朕當自處之。”


    從聖人的反應來看,楊太真已無萬全之可能了。獨孤隨同陳玄禮一幹人等都遵命從禦前退了出來,唯獨皇長孫李俶被留了下來,想來或許是做個見證。


    等待的時間對每個人都是種煎熬,外邊的兵士們似乎又開始漸漸躁動不安了。uu看書 ww.uukansu 獨孤無法想象裏麵的場景,他見證了方才的一幕幕,親眼見到作為大唐皇帝的聖人是那般無奈、悲痛與不舍,他生來頭一回感到如臨深淵般的無力和絕望,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卻什麽都做不了,兩條腿像被釘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動。


    過了約一柱香的功夫,隻見高力士開門出來,並未多言,卻隻將獨孤一人叫了進去。他覺得奇怪,滿心忐忑地跟在高力士身後一路來到禦榻屏風後的佛堂內。透過繚繞彌漫的香霧,他隱約見到佛像前躺著個人,周身覆著白綾,他心裏一沉,楊太真已被處死了?


    獨孤剛想上前,卻被身後的一記悶棍撞得天旋地轉,隻覺得三兩隻手生拽著自己朝佛堂後而去,他想掙脫卻緩不過力氣,腦袋裏嗡鳴著幾乎就昏厥過去。隱約裏他覺得進了一條黢黑的通道,不知在裏麵被抬著走了多遠,終於才又重見到光亮。他唯一聽到的像是李俶的聲音:“往南走,別停留,把這封信給他……”。


    獨孤昏睡了過去,重新醒來睜開眼睛時,發現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看見在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下拴著馬,樹下站著一個人影,一身白衣,蒙著白紗。他恍惚了,腦中閃過千萬個畫麵,難道會是千金?他迷惑著、期待著走到跟前,待麵紗微微撩起,才終於看清了楊太真那雙早已哭紅的眼睛……


    獨孤從楊太真手中接過一封信來,上麵留著幾行絕句,那字跡竟是如此熟悉:“雛鳥啼血為義鳴,貴人知心許緣姻。來生若有再見時,比翼南飛遁山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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