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十二年臘月二十八,整個常州府城內到處都是一派闔家團圓的過年景象,唯獨城南的刺史府內外一片肅穆,偶有一兩個下仆從廚房端些湯藥進進出出。主屋裏的床榻上躺著一位病懨懨的老人,正是這城裏的常州府刺史獨孤及。八年前的冬天,代宗加授他金帶紫服,委任常州刺史,到如今卻已是風燭殘年,瘦如枯枝。


    隻見他氣息時明時暗,盡管還有意識,勉強半睜著雙眼,可多年的眼疾使他根本看不清床榻側長子獨孤朗的麵廓。他微微抬手,獨孤朗立刻意會了父親,到窗邊取來那副多年不曾離手的古琴放到他手邊。他輕撫琴弦,口中喃喃自語,獨孤朗拭了一把眼角噙著的淚水,唯恐聽不及父親終言,急忙俯身湊耳過去。


    “千金,我許你的琴到底是練成了……”說完,他的眼神突然倒明亮起來,好像即刻就要回到三十年前長安城光化門外,梨園大會上第一次見到心愛人的那晚……


    那時的他還叫獨孤繼,祖居河南洛陽,因父親早逝,隨母親長孫氏回到原籍越州寄居,母親希望他日後能子承父業,便取名為繼。


    三十年前的天寶六載,那年的正月,京城長安分外熱鬧。聖人下旨,全國凡通一藝者,不論高第皆可到長安策試備選取仕,一時間各地青年才俊紛至遝來。獨孤繼在越州聽聞京中消息,尚在踟躕中。一日收到長安城的好友許雲封寄來的催行信,終於打定主意,即刻便從越州啟程赴京。


    要說那許雲封可不是一般人物,外祖李謨時人稱“天下第一笛”,開元年間便是京城出名的神笛手,入得梨園為官笛法曲。天寶初年隨駕聖人封禪泰山,途經家鄉任城時,適逢外孫降世,欣喜若狂,便邀同行的翰林學士李太白到府同慶,酒興之餘,便為其外孫求名於李翰林。李太白欣然應允,並回邀李謨橫笛一曲聊以助興,當即潑墨賦詩一首:“樹下人不語,不語真吾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陳寶。”李謨看了一時頓塞,未解其意,最後還是由李太白親自釋義,詩中字字相應,樹下人即木子李,不語即為謨,好是女之子,語及日中乃是許,煙霏謝陳寶即是白雲出封中,所以連起來便是,李謨女兒生子許雲封,李謨方才恍悟,欣然接受。


    說來這李謨也是早已名聲在外,時有江南越州大商久慕其盛名,邀其至越州遊曆,抵達當日便眾邀本地賢達為其設宴洗塵,李謨盛情之下即當眾獻藝。席中有一年老者複姓獨孤,一曲聽罷眾人皆驚為天人,唯獨孤老者笑而不語。李謨很是鬱悶,上前詢問所失,不料獨孤老者竟反問李謨是否曾師從西域龜茲,且指出其曲疊中誤出水調。原來李謨早年確曾拜師龜茲藝人,當即拜服,並將手中笛子擦拭幹淨後贈與獨孤老者以為信物,待來日登門請教,如此李家與獨孤家便結下了世交。


    許雲封自幼便深得外祖真傳,又多次隨李謨親至越州獨孤家中,一來切磋曲藝,二來便是來會獨孤家長孫獨孤繼,兩人一個吟詩,一個吹笛,甚是投緣,幾番相聚下來便相約他日共赴進退。


    因李謨常年供職在京,許雲封早得蔭護入長安教坊學藝,早晚盼得獨孤繼能同來長安,此番聖人求賢於天下,當即便修書一封催獨孤繼早早啟程。


    雖是至交,但京試士子皆負清譽,輕易不得與京中官府人家私交過密,所以許雲封未將獨孤繼安排入府,卻在長安城西市群賢坊棲鳳樓為其租了一間兩室客房。


    素聞長安匯集天下四方,剛到長安城西市,獨孤繼便驚歎此言不虛。縱橫交錯的裏坊陳列著各間商鋪,多是來自新羅、百濟、日本,甚至波斯、大食的商販,經營著各類珍奇異寶、金銀首飾、香精花料。街市上燈火通明,酒肆戲院人聲鼎沸。再看這棲鳳樓,乃是西域胡商所開,各色侍酒胡姬均是西域來的姑娘,直看得獨孤繼眼花繚亂,當時便拽著許雲封退將出來。


    “不行不行,我是來赴試的考生,怎可住在此等花街柳市之地?早知這棲鳳樓便是此樣,萬不能答應你過來。”


    見獨孤繼如此不領世麵,許雲封反倒笑翻一地:“家兄也真是靦腆,豈不知此間胡肆曆年京試便是士子常聚之所,你放眼瞧瞧其中舉杯暢飲之人,哪個不是外地來的考生?”


    獨孤順勢打量,心裏也覺得此言非虛,可還是不情願就此應下。許雲封見他猶豫,便開解道:“今日天色已晚,家兄又連日車馬勞頓,且聽愚弟安排,如若明日還覺不適,愚弟再幫你另尋別處,可好?”邊說也就邊將他徑直領往已訂好的房中安頓。


    待與獨孤說明房費茶錢都早已墊支,並約定明早再來看他,許雲封便先行告辭了,留下他一人躺在客房中。要說一個男人見了那些妖嬈豔麗的胡姬不做感想,也是虛做清高。獨孤繼尚在越州時,也偶有友人相邀同去城中雲門寺西南的留香院尋柳,但每次都以頭痛不適等理由推脫,不想在同齡之間顯得過分孤僻古怪而不合群,若是一味自詡誌趣格調不同,難免有自負輕蔑之意,更難與人相處。隻是未曾想見,被自己一向視作投緣摯友又是世交的許雲封,如今看來在男女之事上也比他放開得多,不免有些唏噓。想來越州已算僻界,這四海匯集的大長安城隻能是猶過之。況且當今聖人自從幸及楊太真之後,亦是日日歌舞升平,更專設梨園供養樂工數百之眾。李謨大人便是一例,僅憑一支笛便可禦前獻藝,在京師內置地購宅,蔭庇子孫親眷,也難怪樓下這一幹買醉之人多是赴京士子,想必多多少少都與京中存有聯係,亦如他自己一般不便登門入戶,也就索性住到這裏來瀟灑快活一番。想到這,獨孤覺得自己其實和他們沒什麽兩樣,反倒是過分迂腐了,自嘲一番後便早早睡下,可酒肆內外的舞樂人聲直到二更鼓後才慢慢停歇下來,剛到京城的陌生感也讓他輾轉了半宿才依稀入眠。


    第二天一早,許雲封並未如約而來,而是派了府上門房傳來口信,說天還未亮就隨外祖李謨一道被召入宮內麵見楊太真去了。獨孤繼剛用完早膳,想著既如此,初到京師倒不如自己先各處轉轉。


    晚上喧鬧的西市到了白天倒很清靜。走出好幾個坊口才來到大內皇城正南的朱雀門下,巍峨高聳的城牆一眼望不到頭,正對城門足有五十餘丈寬的朱雀大街從此處縱貫長安城南北。早膳時聽幾位鄰桌學子相約赴東市翰林府碰碰運氣,興能遇著當朝一品的官輦,呈上一首幹謁詩文若能獲得讚賞,便能平步青雲。獨孤也沒這個準備,心想去看看熱鬧倒也無妨,隻是昨晚沒能睡足,半個時辰不到走下來已是頭暈力乏,隻得就旁一家酒坊內歇腳,不想運氣不錯,遇上酒坊的驢車正要往東市送貨,同意載上一程,想給車夫幾個銅板權當腳力錢,卻叫這熱心腸的漢子給塞了回來。


    長安城東市多為皇室貴族、達官顯貴第宅,尤其靠近城東興慶宮一帶,沿街商鋪多是上等珍奇異品供皇族顯貴們把玩。興慶宮乃是聖人即位前擴建,亦是如今楊太真的府邸所在,據說還是梨園諸多方伎經常往來之地。


    這一路過來獨孤都在同車夫攀談搭話,對方也是健談之人,聊得興起一不留神竟避讓不及,撞上了街邊一駕梨花車輦。前頭兩匹車馬受驚蹦躂嘶鳴了幾下,好在被及時籲止。車夫急忙下車查看,一眼瞧見車輦上的掛飾乃大內專用,頓時變了臉色,跪倒在一旁不敢吭聲。


    獨孤一看車夫此狀,也瞧出一二來,心想即便真是權貴,無心之過也不至於過分計較吧,便走到近前,正色彎腰施禮道:“在下掌車不慎,無意碰撞,不知足下是否無礙?”一時未有應答,以為車內似是無人,獨孤剛想再開口卻見車簾微掀一角,鑽出一位黃門小童來,回禮應道:“家主無妨,公子不必介懷,請自便行。”獨孤心想小事算可化了,隻是車駕中人還需小童傳話,且立於車前時,一股淡雅花粉香幽幽傳來清晰可聞,實是沁人心脾,想必這車內主人即便不是皇室公主,也定是哪位朝臣千金。人家既允自便,便無理由再多開口,獨孤隻得答謝告辭。


    一番虛驚之後,那車夫頗有劫後餘生之狀,獨孤苦笑其大驚小怪之餘,不免對這京城裏的權貴多了一絲忌諱,聽言東市已近在眼前,索性謝過了車夫,徑直往裏坊內走去。


    沒出多遠,卻見幾間書畫鋪裏收藏有京城名家作品,稍一打聽均是天價。走進其中一家名叫傳世軒的畫鋪,與店老板幾番問答之後,原來老板名叫孫直,已年近五十,可脾氣秉性在街坊裏倒也出名的耿直,一如他的名諱一般,一個人在此經營畫鋪已數十年光景,無妻無子。孫掌櫃一看獨孤打扮便言中其是外地來的試生,盛讚他衣衫用布極細,舉足間頗有風範,聽口音定是出身南方書香門第,不像那些京城時髦闊少,整日蹬著胡靴騎著大馬在街市中橫行。獨孤冷不丁被他這麽一誇,不知如何回應,隻是嘖嘖應承。


    這孫掌櫃倒是自來熟得很,話匣子收不住,拉著他坐到幾前倒上一壺熱茶,邊飲邊說道:“回想開元年間這長安城裏還是風清雲朗的,那時的張九齡張相,也是你們南方人,詩寫得好,更會看畫,經常微服一人到我這鋪中看畫。我這有一副藏畫《七夕乞巧圖》,是當年大內畫工張萱進宮前所作,張相隻一眼便認出來,服得我當時我便決定要折價於他。再看如今這大內,今日你登太極殿,明日又換作他來,宮門內外一日之內最多時竟戒嚴了三次,搞得人心惶惶,誰還有心思來我這看畫。再瞧西市那邊如今胡人所開酒肆林立,學人士子不論詩賦,多流連煙花之地。想那胡人現今如是得寵,不但生意紅火,在朝中也是封相拜將。早就聽張相說胡人終非中原血親,不可盡信盡用,如今看來真是不差。”


    獨孤聽得孫掌櫃越說越憤懣,再不曉情理也知此言不可亂傳,打算就此打住,起身告辭。剛出鋪門,忽聽背後有人喚其名,轉過頭去,正是許雲封帶著隨從前來尋他,下了馬便急急說道:“你可是叫我好找!棲鳳樓尋你不見,說你自來東市。快隨我回去,今晚有大事,叫你好好開開眼。”說完讓隨從自行回府,兩人一人一騎徑回棲鳳樓。


    原來許雲封說的大事即是一早為楊太真召見,告知前日乃有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親來長安麵聖,進獻數箱奇石珍物,聖上大喜,即下旨今日專設晚宴款待,梨園八百樂工齊聚大明宮含元殿集體奏演,李謨身體有恙,便指定許雲封帶隊赴宴。


    許雲封給獨孤準備了一套侍從的行頭,讓他晚上隨其一同進宮。虧得梨園上下盡歸李謨管轄,外孫許雲封本就恃寵而驕,又獲楊太真親口允準,可自行出入皇城,故而在此間上下其手混進個把人也是不難。


    獨孤知道機會難得,又看許雲封既已安排妥當,便乖乖從命跟著。剛過申正,二人便一主一仆身份進到大明宮含元殿前廣場上,此處早已紅毯金鼎布置完畢,數不清的宮女太監們裏外忙碌,在兩側設下上百個座席供眾大臣們一同入宴,場麵甚是浩大。


    差不多申時三刻,一列臣工才陸續落座停當。一陣鼓樂後,隻見聖人頭戴紫金冠,身著蟒袍,腳著金靴,攜身旁楊太真一道登上鸞駕台。那楊太真確是一副精致絕倫的容貌,膚如凝脂,眉似遠黛。群臣山呼萬歲而拜,獨孤也是平生頭一次跪拜皇帝,動作多少有些僵硬。待眾人回座後,司禮太監即宣範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覲見。又是踏著一陣鼓樂奏鳴,安祿山頷首碎步,叩拜禦前。此人確是地道胡人,但一口長安京腔倒是說得滴水不漏,盛讚皇帝功德,國運昌盛,四海威服,專挑聖上愛聽的講,還不顯油嘴滑舌。一番說辭之後,更特請自舞一曲胡旋舞為皇帝和楊太真助興,聖人為表恩寵,命梨園八百樂工為其齊奏助興。未曾想安祿山體型雖胖碩,但跳起旋舞來卻是身輕如燕,惹得聖人與太真二人甚是歡喜。獨孤在一旁所聞所見,覺得此人盡現阿諛諂媚之舉,回想起坊間多有談及此人擁兵自重,反相日顯,心裏也便更添厭惡之情。


    正當席間短歇,忽然間一股似曾相識地花粉香味引起了獨孤的注意。正待尋見,一位偏偏少女身著白襖裙,頭戴白色紗簾帽從旁經過,正是此香味原主。他心中一陣激靈,難道今早路遇大內車輦時所聞見的香味便是同款?


    隻見她徑直步入場中,從紗袖中取出一支橫笛,伴著場後輕敲的鼓點聲便吹奏起來。其聲清脆悠揚,時而歡快似馬蹄作響,時而綿長如甜漿裹唇。記得許雲封曾在書信中提到過,他有一位名叫千金的師妹,五歲時便拜李謨為師苦學笛藝,其造詣之深不在他之下。難道眼前這位白紗少女便是千金本尊?


    一曲吹罷,鸞台上楊太真第一個從塌椅上躍起,輕快地拍手相慶,全場掌聲叫好聲不絕於耳,反觀聖人卻微笑不語,似有些不為所動。許雲封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側低聲問道:“家兄以為我師妹這曲新創的《荔枝香》如何?”


    “此女子果真是你信中提及的千金師妹麽?”獨孤似乎不急於評論曲子,反而更想確實其身份。


    “正是。這首曲子也是她一手自創,外公隻是幫著稍加潤色而已。”許雲封反倒更陶醉於笛聲的美境之中。


    正說著,千金已退下來到二人跟前,緩緩摘下了紗簾帽。獨孤完全是屏住了呼吸看著的,確是一張十四五歲的青春麵龐,特別的紅潤泛光,眉宇間散發出一股精靈般的奕奕神采,莞爾一笑間又保持著大家門的端莊氣,頭上一片烏絲青青發亮,確是還未及笄。


    “千金,好生厲害!快來見過我獨孤家兄。”許雲封熱情地幫著介紹。


    “見過獨孤大哥,早就聽雲封談起,說你長於詩賦,文采不凡,以後可要多向你討教呢。”千金顯得很是大方。倒是獨孤繼,遲鈍了片刻才趕忙抬手施禮道:“在下有禮了。隻是些拙辭陳藻,不足掛齒,若得薄幸倒希望能向姑娘你討教些音律才是。”


    因為獨孤身份是隨從,不便當著外人過多舉動,此時楊太真又宣賞,許雲封便隨千金一同麵叩太真受賞。獨孤一路未敢正眼抬頭,直到八百樂工齊奏完畢,晚宴結束三人才一道出了大明宮外。許雲封需返回梨園複命,便囑托家兄代為護送千金回府。uu看書 .uuansh時至此時,他方有機會仔細端詳這位千金。雖在夜色中,借著街火仍能分辨得清,這位青春少女生得膚似白雪,麵藏緋暈,身材如燕,顏笑含蜜,再加上吹得一曲鬼斧神笛,難怪聖上和太真都對她喜愛有加。


    算起來兩人年齡相差應有七八歲餘,勉強還能以同齡相稱,加之路程不遠,便並肩同行。千金見獨孤似有踟躕,便大方地首先發話道:“獨孤大哥今早是否乘一不慎驢車往東市一遊?”說完忽閃著大眼睛,忍著發笑。


    這一趣問倒把獨孤整個從尷尬中救了出來,很是驚訝道:“這麽說來,今早車駕中的主家果真是你!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便是那莽撞之人?其間你可全未露麵呀。”


    “獨孤大哥殊不知,精通音律之人亦可輕易識人辨聲?況且,你怎知我沒有從簾縫中偷偷看你?”千金說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你這妮子也是淘氣得很。”片刻間,獨孤語氣中已帶著兄長般的憐愛。二人一路談笑著回府,待送至府門前獨孤抬頭見是韋府匾額,便施禮告辭了。


    回府之後,獨孤從許雲封口中進一步證實了千金的身份。原來她正是關中望族韋氏,曾祖父韋待價乃是武後朝宰相,祖父韋令儀開元初年官至宗正少卿,其父韋鑾官階不高,卻是京城內有名的畫家,善花鳥與山水鬆石,其兄韋應物因年少輕事正被罰禁,令其往京都三衛為聖人近侍。獨孤心中默歎,一日之內竟有幸兩次得遇如此京城閨秀,不免暗自惺惺,遇來送去之間心中又多有交觸,眼前一襲白裙偏偏至夜入夢依舊揮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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