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西部世界,蒼茫景致非九州任何一處可比。


    一片片金色的林子,俯空而望如同一張巨大的毯子鋪在浩渺大地之上。空頂有蒼鷹振翅、曠野有呦呦鹿鳴。


    一股莫大的豪壯之氣油然而起,看過了太多天元的璀璨,久之便讓人心覺油膩,看過了太多滄瀾水城,久後又覺過於內斂難抒胸襟,今時一見這西部世界,頓時讓人覺得乾坤大處所在、廣袤無極之所。


    而引人邀人的前提,離不開一天一個樣的西原郡,離不開兩座大城的繁盛,讓西部之旅不再是“苦旅”,讓精神上、物質上的一切有了安放的前提。


    此次陪同之人,學界大有人在,有謳頌帝臨者、有騁懷西部者、有讚揚繁華者、有感慨巨變者,一同把西部世界徹底推向了九州頂層的台麵。


    帝駕駐紮在城外,像秋獵一般建起規模浩大的皇帳。昨日,明帝微服夜走兩大城。雲麓城起步最早,如今繁盛的背後離不開眾多工坊的設立,再加上這裏把持著九州與巨石陣的要道,人勢鼎沸水到渠成。而西原城的職能全然不同,在州府和郡府的合力打造下,未來這裏才是西部世界的中心。城池的建設也是參照雲都這些大城,自一開始便設定了今後圖景,不至如雲麓城這般擁塞。


    這日黃昏之時,明帝驅車原野,季牧隨在一旁,來到一處山崗前車輦停了下來。


    說來很巧,這裏正是季牧每次回西部都要來的地方,一條土路蜿蜒而上,明帝在前、季牧在後,緩緩走到了山崗高處。


    “得見方為聞,聞後始為知,聖賢之語誠不我欺。”


    夜幕未垂,已見城池燈火,明帝目光亦有閃動,“朕要重賞西原公,這西部之功可炳千秋,惟西原公驚世格局方能讓如此大觀呈現於世。”


    季牧一時無言,若說“不敢貪天之功”,這位陛下會覺得自己虛偽,若說“上下勠力而成”,季牧自己又不滿意。想想這些年,季家為西部世界做了多少事,錢花得比雲都大震還要多,動用的人脈超過任何一個場子,季牧、季妍、季連山、季連嶽、季業和一眾小輩,哪個不是守住、通達西部為己任。


    這一切更加離不開季牧大半生的意誌,《商立西部世界》這道他畢業的論辯,正也是一生都在踐行的東西。


    “陛下,季牧當不得賞,一個從閉塞之地走出來的人,為故地做任何事情都是常情。”


    明帝笑了,心說此話妙不可言,“西原公財力雄厚,賞財過於平素,自當於名於位。”


    “季牧已是老朽,名聲再盛多在身後,得陛下殷切卻不能生而所享,乃是憾事一件。既如此,多負便是有負。”


    明帝一聲喟然,“看來連朕拿不出可賞的東西了。”


    季牧垂望雲麓城,又遠遠眺了眺西原城,一瞬間的他忽然有些動容,微微眯起的一雙老眼,居然滿含著不舍。


    “能得陛下恩賞,乃季牧莫大之幸,望得陛下一處宅院,季牧感謝天恩。”


    “宅院?”明帝一怔。


    “西原公是缺宅院的人?”


    季牧沉道:“陛下,家門有幸,二子可攬家業,季牧今年六十有六,早有念想退避於後。如今商有商的興、業有業的隆,季牧也真想好好休息休息了。”


    明帝看著季牧,霍然間本是曠達的心緒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這眼前人完全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和他聊什麽,而那些動輒帝商、專營的事,怎麽說都對也怎麽說都可能犯錯。


    他要的不是一處宅院,而是一個退隱,而為什麽要的又是宅院,因為隻有宅院才更應景,更顯得深深不知深幾許。


    於季牧而言,這並不是推脫什麽。五十年的時日,跨了他的大半生,如今更是隨著帝駕西行,一切塵埃落定。季牧不曾圓的,今時圓了,不能放下的,今時也安然了。


    商界穩如提花機,貨量堪比三錠紡車,也用不到這個老家夥再出來主持什麽了。


    這一席話能說在這裏,能說與這個人,何嚐不是季牧最大所期。


    他想一身輕,用更多的時間去蒼陵坐一坐,去太學看一看,到雲綣樹下喝杯酒,到誌怪齋裏聽個書。聽說這些年裏九州的新茶新酒上了好多番,他也想一一嚐嚐,還有那個什麽“九勝二十四金額”,看過的居然連三成還沒有。


    五十多年,季牧繃得太緊了,沒有一刻他的腦子裏不是商商商,場子場子場子無日無夜在腦海裏盤旋。回首一望許多都是不值一提,可所有發生在那個當口的東西都是那般要命。


    明帝緩緩頷首,自問一切都懂,卻又不諳其窮,人之心人之性,從不因地位高昂而能躍然知曉,“那這座宅,朕許天野之宅。”


    “陛下,何為天野之宅?”


    “穹廬之下、九州之上,uu看書w.uukanshu.co 西原公所到便是帝賜之宅,朕應此話,永不會失!”


    季牧內心倏然明朗,再無比這更好的恩賜了,不落於任何一處便是不囿於任何一園,季牧洞徹、明帝開朗,這山崗一立,由此才是真正的契心。


    晚霞落去,天地黯淡,大城火光越發入眼,明帝第一次道出“季老”二字,神情之間看不出是真摯還是尋疑。


    “季老,您對商界當真無所留戀了?這可是您畢生的場子啊!”


    季牧搖頭一笑,“所謂留戀,皆因不安,如今這盛況,是陛下所得也是季牧所想。再者說了,沒有人會留戀場子,惟有大興才是要義。”


    明帝笑道:“即是說,連季老也以為,這商界再無變數了?”


    “縱有萬千變數,都是後來人的事,陛下,季牧所能撐持的已然到了極限,後續無有可言之法,更加不知所遇之事。一代人做一代事,有了這天野之宅,便是季牧此生最大的成就。”


    明帝若有所思,對他來說這一幕來的有些突然,可站在季牧的立場,這一幕應當是早有準備。


    他惟一不能確信的是,這個人真的會就此與商界遠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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