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牧的這座牢房,在整個天牢的一角,周圍空空的鐵牢沒有一個犯人。有時午夜的時候,季牧會聽到一些痛苦的呻吟,但都離自己這座牢房很遠。


    這牢房可謂不小,前後左右能走十幾步,頭頂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地上遍是幹草,睡覺的地方鋪著一層布子。


    季牧待在這裏就快過去一年,這期間他沒有接到過任何審訊,除了每天按時送飯的獄卒,再見不到任何一個人。時日漫長,但季牧並不覺得無聊,也可以說他沒有時間去想其他。


    這裏一定是天底下最香的牢房了。


    臥榻的另一側,瓶瓶罐罐擺得齊全,那是一整套的單體香精,季牧每天都在調香,除了環境艱苦一些,其他地方與在花香海時並無區別,那時他也是無日無夜仿香創香。


    昏暗的牢獄,白天都是一片迷蒙,到了晚上隻有一盞自己都睜不開眼睛的小油燈,這讓季牧漸漸適應了一種方式。此時的他,判斷一種香型已完全脫離了顏色,單靠嗅覺他可以分辨出最細微的差別。


    正是這種感悟,讓季牧發覺從前乃是處於一個誤區裏。


    但這個誤區,卻是百香國調香師一直認可的東西。


    便是,香與色不可分割。


    記得那時他與紫薇在香古堂定香,香色的搭配是品質的一大標準,比如提神醒腦的香一般是綠色,昂貴雅致的香一般是紫色。雖說香為主、色為次,但這種次對一種新香的影響,在季牧看來是可以預計的,顏色的涉足必然會產生味道的遷就,給了調香師一重本不屬於調香範圍內的考量。


    黑暗之中,季牧創香的時候便沒有了視覺的幹擾,完全處在一個嗅覺的世界。不再去想這種味道會是什麽顏色又合不合適,一下子純粹了許多。


    就著這條路季牧一路深探,越發覺得底氣更足。


    味道是一切的根本,真正使用起來,當味道迷了人的時候,沒人會想沐浴所用香脂的顏色,當馨香滿屋,更不會有人說你這香薰顏色好差,百香國所謂的完美,何嚐不是過猶不及?


    味道才是一切質感的來源,用味道去牽引人們的想象,這其中所引發的色彩才是真正的享受!


    於是乎,季牧的晝夜徹底顛倒了,甚至覺得白天小小的天窗都會對自己產生影響,所以他一直在從不點油燈的夜晚創香。


    世上有句俗話,叫“觸動了自己才能觸動別人”。那些經久不衰的名詩,每一首都是情緒的極致釋放,是悲是喜、繾綣或哀思,那寫出“一寸離腸千萬結”的人,盼相逢盼得青絲變白發。


    聞到一種香,腦中卻無景象,那一定不適合做調香師。


    “香是什麽”,這個問題就像“商是什麽”,寬泛到幾乎怎麽答都對。相比之下,“夜”更具象一些,夜是黑暗、夜是凝思。


    到了季牧這個年歲,夜絕對不是晝的反麵,人的一生所曆,夜要比晝多。


    因為歡愉總容易忘卻,磨難卻很刻骨,我們可以記住許多個一生難忘的午夜,或是酩酊在街巷、或是哭嚎在屋舍,或是夢到至親而含淚低語、或是為了一個夢而苦苦咀嚼。但很難記起曾經不二的歡愉。


    晝是麵對世界,夜是傾訴自己,晝與夜的情感,本身就不對等。


    也是這個靈感,季牧有了“夜”與“香”的極致契合。


    而夜香,才是天下香料意境的極致所在。


    季牧在想,隻用舒適愉悅來定義香的功效著實太粗暴了,極品的香要有引導與激發,一種味道應該關乎過往與未來,隻有這樣才能長盛不衰永不言膩。


    季牧這大半生的閱曆不可謂不豐富,過去發生了太多,未來也有著莫大期許。細想來,這些年他多數的時間本就是在“渡夜”。


    紫薇每個月會來探望一次季牧,哪些香精欠缺她便會補過來,然後上上下下把天牢的差役們打點一遍。


    每見季牧,都讓她心生錯愕,漆黑的衣袍、漆黑的麵目,胡須很長卻不順暢,好似根根直立,挺拔得透著橫烈的威嚴。這個人就像一塊鐵一樣,就算離得再近也看不清他細致的麵容,就像自己一樣籠罩在麵紗之下。


    這個人過於厚重了,與所有的調香師都不同。


    “先生,民間傳言的事已經基本平息了,大王也在調查當初散布之人。”


    “好事。”


    “四島與香國也已達成共識,那野島後人的身份存疑,也以此安撫各島之民,失態已經平緩下來了。”


    “好事。”


    “香界定品也已結束,師兄所創的紫月香行也已開業,他成功競下了花田的供貨。”


    “好事,代我恭賀香主。”


    紫薇看著季牧,目光微微閃動,“先生,可有什麽交代。”


    “沒有了。”季牧的語氣帶著幾分歎息。


    “想當年先生半月創香,現今都快過去一年,不知有何天香,可否讓紫薇開開眼界?”


    季牧搖頭一笑,“心有萬千想,卻無一事成,真當有什麽可以拿出手的時候,一定第一個拿給你看。”


    “無比期待。”紫薇笑了笑,旋即目露幾分哀楚,“先生是宇國大才,卻要在香國受難,事情最怕經年累月,好是希望先生能早日出去,離了這幽暗牢籠。”


    “有些事不是你我所能決定,官場這一套季某吃過不少,靜待便是,想來也用不了多久了。”


    “先生可有暫離之法?哪怕一天也行。u看書.ashu ”


    “何意?”


    “你就說,是否有法?”


    季牧點點頭,“一兩日之法是有,趙將軍曾交代過病釋一說。季某至今還無實際罪名,按香國律法,非死罪不病死獄中,但即便出去也是在王室的監管下,仍是無法自由行動之人。”


    紫薇立時麵露喜色,“病了又不是一定要找大夫,出去兜兜風也是好的。”


    “兜兜風?你可不要亂來。”季牧雙目一張,“借著病釋出去放風,我可不想讓大王胡思亂想。”


    “你這人總愛藏貨,不給我看的,還不能給天下人看嗎?”


    紫薇話鋒一轉,卻讓季牧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說吧,我怎麽折騰,你才能稍微出去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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