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有一種食物叫“盤糝”,先將穀物搗成細粉,浸水之後加入鹽、椒、醬、角等調料,置於一個一搾餘高的盤形容器裏。夏天置於紗籠之中烘曬,形成一個堅硬的麵盤。此物極易保存,早些年貧寒時,即便家裏無米無麵,隻要夏天存幾個盤糝,一家人也能捱過一冬。


    食用的時候,用一塊比較細的木板刮蹭麵盤,隻需一小把就能煮出一鍋粥,穀米的黏、調料的香,熱熱騰騰、家人圍坐,頗是讓人知足。


    就是從這盤糝上,雲州有句諺語,“冬月不覺盤糝少,年頭一過盤底找”,這盤糝天天刮天天吃,好像總還那麽厚,等到個把月才發現已經薄了那麽多。


    棉花。


    就是這麽來的。


    這裏麵有雪州小棉區的棉,有二倍收棉時花間集和童錦坊刮來的棉,有東華三郡的陳棉,還有青雲醫館的庫存之棉。前前後後,季牧花去兩個多月的時間,在不倚仗秋棉的情況下產出可觀的規模。


    最重要的是,雲花布一出,無論是尚在觀望的菊鬆二郡還是晚一茬的東華三郡,大量的棉花開始向童錦坊傾斜。一炮打響萬裏紅,陶聚源的形勢真正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價格方麵,陶聚源更是啞巴吃黃蓮,棉花為什麽漲價?棉布的定價有何依據?早在翻倍價格收棉的時候,他們就已向州府解釋個明明白白。雲花布要貴一些,但考慮到全新的成色絕非不能接受。


    打價格賠不起,賠得起也賣不動,就是現在陶聚源的真實寫照。。


    要說補虧空,以陶大朱的實力,補雲州賀商布商三年五載都無壓力,但問題是,就算再有十年,陶聚源的布就能賣得好了?


    不得不佩服一些老辣獨到的眼光,那些深刻的見地隻要聽過便不會被輕易抹掉。十年前太學見習時的那座倉庫裏,老者的預言字字珠璣,陶聚源無法把控紡織的工藝,隨著市場的進步與變化,總有一天它的棉布會失去競爭力。


    而這正是最致命的地方。


    一夜之間,天變了。


    看看現在的雲州布市,童錦坊驟起三百家店,如犁耬播種一般鋪灑雲州,每天都在消化大量的布匹。那雲雪邊界的織廠有了新棉如虎添翼,雲盛通的商隊如同瞎爹背著瞎兒子,忙上加忙。


    銷量永遠是王道,一個現在走不動貨未來也難有轉機的陶聚源,正在從傲立近四十年的神壇不斷跌落。


    但似乎,這還隻是開始!


    就在雲花布問世的同一天,西部世界大西原的肉館一側,發生了一場鬧劇。正在九雲城聯絡媒婆、了解各個大家大族的季連山夫婦做夢也想不到,從這一天起,兄弟之間就此徹底水火不容。


    大西原停止了季泰升的毛皮供應,當初季連峰父子腆著臉皮要毛皮,此事一無官府畫押二無私人訂契,季連峰父子儼然是瞅準了季連山這塊金字大盾。


    季連山沒地去找,季連嶽不吃這套,在一車車真金白銀麵前,場麵頗是不體麵,季連峰紅著眼、季連嶽青著臉。字字句句都如發誓一般,無有任何情麵,今天要是季泰升能拉走一根毛,季連嶽就在甸北陵園守盡半生。季連峰則說了一大堆極具威脅的話,可惜他的這些話對季連山有奇效,季連嶽充耳不聞。


    季連峰離去時,腥紅的目瞳、刀子般的話語,簡直是把“等著瞧”演繹到了極致。


    沒有了季泰升的毛皮供應,陶尚品的貨便成不了局麵,再加上之前大受創擊的陶然莊,此時看下來,“陶字號”產業還屬完整的居然隻剩下了一個陶文合。


    可是陶文合即便賣出花兒來,它的影響和收益豈能和布品、皮草、酒樓相比?


    周德找到了季牧,這一次沒有帶酒,它看著季牧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而季牧也不是從前那般畢恭畢敬。


    “好是一盤大棋,回頭一想萬千皆是幌,不觸一道風卻攬風歸處,季頭家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周叔,我有我的立場,雲季合也要有雲季合的出路,此間發生的事情您該不陌生才對。”


    周德笑了笑,“商戰自不陌生,但發生在你和陶公之間,我一個老夥計都覺得被顛覆了。”


    季牧心有千言,可事已至此言語太過不痛不癢,他不會安慰周德便也不再言語加傷。


    “陶公於你有師之誼,十年之前那塊雞血玉乃是他半生珍藏,季牧,商場難免戰,但你真的下的去手趕盡殺絕?”


    季牧搖頭輕笑,“周叔,勞煩你轉告陶公,我季牧從未想過讓陶聚源永無翻身。出現之前,雲州有兩種布,一是童錦坊的花布,二是陶聚源的素布,如果陶公應允,便由此上下分級,井水不犯河水。”


    “好啊!”周德狠狠咬牙,這話和陶大朱說與不說根本沒有區別。花布與素布哪裏是分級,uu看書 .uukanshu.om 一邊是花樓舞榭、一邊是素白平舍,還用問人們怎麽選?童錦坊蓋高樓、陶聚源補釘卯,這落差堪比身墜百丈崖、落地一灘泥!


    更要命的是,陶聚源產不出花布,但童錦坊能織出素布,日後依時就勢,一切都在這眼前人的拳掌之間了。


    “季頭家,商不離仁,這天底下的巨商,無有以私心悖念而成,陶公於你有師之誼,若情分都可失,何來日後恢弘格局。”


    陶公於你有師之誼,這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可對季牧來說,除了這幹巴巴的八個字,他想不出任何與師誼有關的畫麵,現在卻把一堆不明所以的罪名安在頭上。


    怎麽事事,就由你們滿口道義?


    “仁?”季牧的口氣清冷而沉定,“當年我好心襄助陶然莊卻換來最後的利用,這叫仁?我季家一家子的事厘之不清,背著我立了個季泰升給你陶尚品供貨,這叫仁?”


    周德麵不改色,“季牧,你不是隻看眼前一點的人,陶尚品有陶尚品的難處。”


    “那三十多年前,燒了百倉棉,逼得杜起鶴墜樓雲上居,這叫仁?六年前逼得張星鬥雲上居嘔血喪命,這叫仁?凰初四傑,即是同學又是同道,周德現在是要稱一稱,到底是哪一種情誼更配得上仁嗎?”


    周德啞口無言,看著季牧,看著那幾乎迸發的內心氣焰!


    “你哪來的底氣說我趕盡殺絕?到底是誰,把商戰戰成了搏命!到底是誰,生生死死都不做考量!花布素布是我給陶聚源最後的機會,此後少說多做,不痛不癢的不要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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