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星無月,雲暗風高。


    綠川城將軍府庭院裏有一株至少十五年樹齡的杏樹,姿態蒼勁,冠大枝垂,枝頭繁花麗色,縱是夜色也難掩。


    這株杏樹就在喬越被安排住著的那一處跨院裏,就在他那屋窗前,春風拂來的清晨,隻要將窗戶輕推開,便能看見這有如胭脂點點的杏花。


    此時正值深夜,繁花仍盛。


    隻是這株蒼勁杏樹旁的屋子卻不見火光,屋中漆黑一片,靜悄悄。


    整個庭院也靜悄悄,唯見一盞風燈在杏樹枝椏下隨著微微涼的夜風輕輕搖晃,昏黃的火光之中,杏花不斷隨夜風而落。


    對屋也是隻有漆黑與安靜,不知是屋中人早已睡下,還是屋中本就無人。


    院子裏唯見一人。


    就在那輕晃著的唯一一盞風燈旁,就在那株蒼勁的杏樹上。


    喬陌坐在樹枝上,背倚著粗壯的樹幹,一條腿晃在半空中,一條腿則是曲起撐在樹枝上,他右手上一壇酒,頭靠著樹幹,不時抬起手中的酒罈,昂頭喝上一口。


    酒香濃鬱,蓋過了杏花的清香。


    看著滿樹繁盛的花兒,他不禁抬手去撫上一撫。


    看著這些嬌美的杏花,年幼時的一幕又一幕不斷地浮上他的腦海。


    『阿陌莫哭,你看這書上的花兒可好看?』


    『阿陌要是覺得好看,哥就去給阿陌找,找來和阿陌一起種上,就種在這雪柔宮裏,以後每年花開的時候,哥就帶阿陌一起看花兒,阿陌覺得可好?』


    『這是杏花,是杏樹的花兒,春日裏開花,夏日裏結果子,果子酸又甜,我們種兩株,阿陌一株,哥一株,可好?』


    『屆時果熟了,哥就和阿陌一起摘果子。』


    『阿陌乖,阿陌最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了。』


    『哥,哥,阿陌最喜歡哥了!』


    喬陌抬手撫著身旁的杏花,十七年前本該早已模糊的記憶一直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裏。


    那時候,哥九歲,他四歲。


    也是那一年,總是鬱鬱寡歡的母妃離開了他們,就在哥拉著他的手與他一起在雪柔宮的院子裏種下他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那兩株屬於他們的杏樹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母妃床前哭得不知所措,哥從始至終都隻是紅著眼,沒有落一滴淚。


    或是說,哥不敢在他這個弟弟麵前落一滴淚,因為這隻會讓他這個弟弟更傷心。


    所以,身為兄長的他不能哭,哪怕心中多悲傷多苦痛。


    他曾經不明白哥為何不哭,就像他不明白哥為何要把他扔下而跑到天獨山拜師學武一樣。


    但不管哥身在何處,每每春日裏杏花開時,他都會收到哥的問候。


    起初哥會無論如何都會在杏花謝前趕回長平城來帶他一起看杏花,哪怕隻有匆匆一個時辰,哥也會到到他身邊來,隻因哥曾答應過他,以後每年杏花開時,他都帶他一起看杏花。


    後來,哥遠在西疆,成為軍務繁忙的征西大將軍,再不能在春日裏親自回來陪他賞杏花時,他仍會在杏花凋謝前收到遠從西疆而來的哥的問候。


    早前是夾在書信裏的風幹的一捧杏花,後來便是哥親手釀的一罈子杏花酒。


    自他給回過信去道是杏花酒味道好極,往後的每一年,哥在杏花謝前讓人給他帶的都是一罈子他親手釀的杏花酒。


    雖自母妃去世後哥鮮少能陪在他身旁,但他知道,哥將自己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他,哥將自己所擁有的最好的都給了他。


    哥之所以會去處處危險的天獨山拜師學武是因為他這個弟弟,他哥之所以會到這原本貧瘠的西疆來,也是因為他這個弟弟。


    為了能保護他。


    為了盡他這個兄長所能來護他一世無虞。


    哥似乎,從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阿陌,抱歉,哥不能再陪在你身旁看你長大,你自己需堅強,不可軟弱,你可做得到?』


    『阿陌,站起來,不能哭,哥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於你,你必須銘記於心,勤加苦練,才能不負自己身為男兒。』


    『阿陌,且勿怨怪哥嚴苛,哥不能時刻護著你,唯有如此,哥才能放心。』


    『阿陌,待哪一天西疆戰事結束,哥便與你一醉方休。』


    『阿陌,你永遠都是哥的好弟弟。』


    ……


    夜風拂落枝頭杏花,粉嫩的花瓣隨風落到了喬陌手中的酒罈裏,被他喝到了嘴裏。


    醇厚的酒香和著杏花的清香,喬陌卻覺入喉苦澀。


    他閉起眼,忽地昂起頭大口大口喝著壇中酒,仿佛要將自己灌醉才罷休。


    『哥,哥,阿陌最喜歡哥了!』


    『哥也最是喜歡乖阿陌了。』


    哥也最是喜歡乖阿陌了……


    喬陌神色痛苦地緊緊閉著眼。


    他繼續昂頭喝酒,可從壇口倒出來的卻隻是幾滴酒水而已。


    酒罈已空。


    他已將壇中酒喝完。


    隻見他煩躁地將空了的酒罈朝地上用力甩去。


    酒罈落下,卻未聽到罈子落地碎裂成碴的聲音。


    因為那本該落地的酒罈此時被一個人一隻手托住了。


    修長的手,灰衣的人。


    無聲的腳步。


    竟不知他是何時出現在這院中。


    「心情不好?」灰衣人右手托著空酒罈,神色平靜地抬頭看向老杏樹上的喬陌。


    喬陌不答,甚至連眼睛都未睜開。


    灰衣人毫不在意喬陌的反應,隻將視線從他身上移到杏樹後的漆黑屋子上,不疾不徐淡漠問道:「第五天了吧?」


    喬陌仍是無動於衷。


    灰衣人又淡漠問道:「太子若是知道平王復明,你猜他會如何做?」


    本是無動於衷的喬陌此刻驀地睜開眼,看向樹下的灰衣男子,目光沉沉,聲音冷冷,「你做了什麽?」


    「你覺得我能做什麽?」灰衣人笑笑,並未回答喬陌的問題,反是笑著反問他,「你覺得我又會做什麽?」


    喬陌從樹上翻身而下,正正站到了灰衣人麵前,冷眼看他。


    隻聽灰衣人又道:「薛家那邊也在查這事,不過似是有人做了隱瞞,薛清隴尚不知此事。」


    「你究竟做了什麽!?」在旁人麵前玉樹臨風溫潤如玉的喬陌此時麵色冰冷,隻見他倏地抬起手,一把揪起了灰衣人的衣襟,死死盯著他,眼冷如刀,聲寒如刃。


    「做你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灰衣人毫不在乎喬陌的無禮,更無絲毫畏懼,「優柔寡斷為不了君,心慈手軟成不了王,這還需我教你?」


    喬陌仍是死死揪著灰衣人的衣襟不放,眸中的寒意也分毫未減。


    灰衣人卻是為此冷冷一笑,嘲諷道:「事到如今你還來跟我裝什麽手足情深?當初選擇走那一步,你不是沒有想過而今這結果。」


    本是神色冰冷的喬陌身子猛地一震,揪著灰衣人衣襟的手也陡然僵住。


    「事到如今,你再沒有退路。」灰衣人的話有如一把鋒利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刺進喬陌的心窩,令他的瞳仁一再緊縮,「這天下間從沒有不失去便能輕易得到的東西。」


    「你也不想你敬愛的兄長知曉這個事實吧?」灰衣人抬起空閑的左手,輕易便將喬陌已然發僵的手從他麵前拂開,「那就一切還和原來一樣,該做什麽,便做什麽。」


    灰衣人說著,收回了托著空酒罈的右手。


    「啪——」酒罈應聲而落,終是在靜寂的夜裏發出碎裂的聲響。


    「當斷則斷,當舍則舍。」灰衣人不再看喬陌,也不再留在這庭院裏,他踩著夜色,轉身離開,語氣淡漠,「師弟。」


    喬陌站在杏樹下,隻見他又閉起了眼,久久不動。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睜開眼。


    眼前杏花粉白柔嫩,一如曾經的日子裏喬越與他一起賞的那般美。


    可此時此刻,他卻覺得刺目,那些美好的花兒仿佛烈焰一般,灼傷了他的眼。


    他當初為何選了這一步?


    他為何……選了這一步?


    誠如師兄所言,如今的他,再沒有退路。


    他看向杏樹旁那間漆黑無人的屋子。


    這是那位溫國公府的大小姐將哥帶走的第五日。


    那是一個安靜尋常不易為人察覺的地方。


    很快,哥便能安然無恙了。


    隻要……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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