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泰！”</p>
寧雅韻微笑走來。</p>
楊玄一直覺得祭酒是個好人，很寬厚的一個長者。</p>
今日才知曉，原來好人發起火來，比正常人更犀利。</p>
三人進了值房。</p>
“子泰也看到了吧？”</p>
安紫雨有些鬱鬱。</p>
“這隻是一時的。”</p>
楊玄違心的勸慰著。</p>
“皇帝這幾年一直在利用一家五姓來製衡宗室，故而對國子監置之不理。如今宗室被他壓製了下去，他終於騰出手來，對我國子監……不，對我玄學下了狠手。”</p>
安紫雨恨恨的道：“歸根結底，他就是想讓我玄學低頭，做他的狗。”</p>
寧雅韻笑道：“無需說這些，子泰來了，可是有事？”</p>
“我聽聞了此事，特來看看。”</p>
安紫雨歎息，“還算你有良心。不過君無戲言，此事再無回轉的餘地。先前已經通知下去了，願意走的都走，不走的……還得發愁如何養活他們。”</p>
“戶部也斷了錢糧？”楊玄覺得不至於那麽絕。</p>
“楊鬆成對我玄學不滿多年了，得此機會，他怎會放過。”安紫雨冷笑。</p>
“以往的積蓄呢？”楊玄覺得玄學從武帝開始就執掌國子監，多年了，不說錢財堆積如山，可富甲一方應當沒問題吧？</p>
楊玄覺得至少比陳州有錢。</p>
寧雅韻幹咳一聲，澹澹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玄學子弟自然不能貪戀。”</p>
“所以呢？”</p>
“有，就花。”</p>
寧雅韻很是雲澹風輕。</p>
不就是月光族嗎？</p>
反過來就是：沒有，就受窮！</p>
“也就是說，玄學連一個月都支撐不下去了？”</p>
難怪進來的時候看到幾個教授在勸導學生們去自謀生路。</p>
不是不想留，而是怕大夥兒在一起餓死。</p>
“你們這樣……就不怕斷了道統？”</p>
“不會。”寧雅韻很是灑脫的道：“當年最少時，我玄學就剩下了師徒二人。”</p>
“若是其中一個去了，豈不是斷了傳承？”</p>
“祖師爺保佑，定然不會。”</p>
原來，我玄學最大的底氣不是什麽修煉，也不是什麽清談。</p>
而是祖師爺保佑！</p>
這些年，沒餓死你們，真是祖師爺保佑啊！</p>
楊玄想到了寧雅韻先前的出手。</p>
灑脫飄逸。</p>
卻威力巨大。</p>
這樣的人才，若是跑了……</p>
楊玄說道：“其實，換個地方興許也不錯。”</p>
寧雅韻點頭，“是啊！對了，子泰，可想做一任掌教？”</p>
“萬萬不可！”楊玄麵色一白，接著誠懇的道：“若不是身為陳州刺史，我自然是願意的。”</p>
“哦！”寧雅韻笑了起來，突然轉換了話題，“老夫當年進玄學也是機緣巧合……那年老夫十七歲，有了心上人。老夫與心上人私下定了終身……”</p>
沒被侵豬籠嗎？</p>
“老夫年少時頗為俊美。”寧雅韻抬頭。</p>
老了，依舊是個老帥鍋。</p>
“於是便被一個貴女看中了。那貴女家中頗有些勢力，可老夫卻隻喜歡普通出身的心上人。”</p>
這等癡情……楊玄見過，但所謂的癡情很快就被生活給磨沒了，隨即就是沒完沒了的爭吵，抱怨。</p>
什麽當初我為啥看上你，早知道就嫁給了那個貴公子。</p>
“誰知曉家人也讚同老夫與貴女的親事。”</p>
這便是棒打鴛鴦！</p>
“老夫執意不肯，便被父親禁足半年。心上人說了，等著老夫。”</p>
哎！</p>
所謂的情比金堅，可時光卻比金石更硬紮啊！</p>
楊玄彷佛看到了一出悲劇在上演。</p>
“半年後，老夫走出家門，去見心上人。”寧雅韻眸色暗然了一瞬，“她已為人婦。”</p>
楊玄們心自問，若是自己遇到這等情況，定然不會娶那個貴女。</p>
“老夫沒娶那個貴女，隨後在家待了半年，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半年後，老夫留下一封書信，去了山中求道……”</p>
</p>
這是報複父母家人！</p>
寧雅韻笑道：“進山之後，果然尋到了一個出家的地方，便是我的師傅，後來的玄學掌教。”</p>
楊玄好奇的問道：“當時，想必玄學昌盛吧？”</p>
寧雅韻幹咳一聲，“當時已經有了國子監，不過，我的師父卻不喜那等喧囂之地，自己進山，尋了個山洞修煉。”</p>
這等才是真正的堪破了世情。</p>
“數年後，我跟隨師父出山，回了家中，發下毒誓，此生不再娶妻，隨後便進了國子監。”</p>
楊玄歎道：“時也命也！”</p>
“是啊！時也！命也！”</p>
二人相對一笑。</p>
楊玄說道：“北疆是個好地方。”</p>
“玄學上下痛定思痛，決定去衛國戍邊。”</p>
“好理由。”楊玄起身，“大朝會結束之後我便回北疆。”</p>
寧雅韻起身，“如此，倒也相宜。”</p>
“祭酒不用送。”</p>
“必須送！”</p>
“客氣了。”</p>
楊玄出了值房。</p>
外麵有十餘教授在等待，還有數十學生。</p>
見楊玄出來，曾經的先生鍾會說道：“子泰怎地來了？”</p>
接著，他張開嘴就有些合不攏。</p>
寧雅韻緊接著出來，像是送客！</p>
可寧雅韻從不送客出門。</p>
楊玄回身，“告辭。”</p>
“慢走！”</p>
寧雅韻微笑。</p>
見鬼了！</p>
楊玄一走，寧雅韻招手，“都來。”</p>
教授們進了值房。</p>
寧雅韻坐下，伸手撫了幾下琴。</p>
仙翁仙翁的聲音中，安紫雨問道：“你和子泰說了一番話，怎地像是打啞謎？”</p>
“是啞謎！”寧雅韻笑道：“國子監散了，可玄學不能散。老夫也頗為頭疼剩下的人去哪尋飯吃，這不子泰來了，老夫一想，陳州那麽大的地方，為何不能成為我玄學新山門呢？”</p>
“難怪你還把自己的來曆都給他說了。”安紫雨恍然大悟。</p>
寧雅韻說道：“他雖說曾是國子監的學生，可如今卻是陳州刺史，大唐名將。玄學想去陳州，他得知曉老夫的來曆，覺著能掌控住，才肯點頭。”</p>
“子泰不是那等人！”鍾會覺得寧雅韻想多了。</p>
寧雅韻澹澹的道：“他能統領一州之地，能統帥大軍征伐一方，能被草原人驚呼為楊狗，能被南周人恨之入骨，你以為，他還是你當初的那個學生？”</p>
鍾會點頭。</p>
寧雅韻頭痛，“老夫在想，就算國子監不廢掉，我玄學未來也堪憂呐！”</p>
安紫雨卻精神一振，“子泰最後說了……他大朝會之後就會歸去，這便是提醒咱們，若是願意去北疆，就趕緊收拾了東西，跟著他一起回去。”</p>
“趕緊趕緊！”</p>
安紫雨出去，說道：“都回去收拾東西！”</p>
一個學生問道：“司業，我們去哪？”</p>
安紫雨指著北方。</p>
“去作甚？”</p>
“衛國戍邊！”</p>
鍾會在值房裏都囔，“是去投奔學生。”</p>
安紫雨回頭咆孝，“你不樂意？”</p>
“樂意！”鍾會下意識的道。</p>
寧雅韻進了值房，再出來時，背著自己的愛琴，手握麈尾，灑脫的道：“今日莫要尋老夫。”</p>
祭酒不是能不動就不動嗎？</p>
這是要去哪？</p>
安紫雨納悶，“你……這是去尋老相好？”</p>
寧雅韻搖頭，“老夫去尋祖師們說說話。”</p>
國子監內有座小殿，裏麵供奉著玄學曆代祖師的神位。</p>
安紫雨隨口道：“說說也好，順帶替我給祖師們問個好。”</p>
“好！”</p>
……</p>
打開殿門，高大的桉幾上供奉著一個個神位。</p>
寧雅韻點燃了三炷香，默默念叨了一番，插在香爐裏。</p>
他就站在第一代祖師爺的神位之前，閉上眼睛。</p>
“當初老夫進玄學，隻是想氣氣父母家人，可人生際遇就是如此令人琢磨不透……沒想到老夫卻一步步成為了玄學掌教。</p>
習慣了清修，孤獨了就撫琴，這樣的日子，老夫覺著……也是一種活法吧！</p>
玄學傳承至今已有八十一代。曆任掌教口口相傳，九九之後與唐歸。九九八十一，老夫正好是第八十一代掌教。</p>
也就是說，大唐滅，我玄學也當滅。</p>
老夫自問修為精深，想來還能再活些年頭。大唐看著也還好。祖師爺當時是喝多了吧？”</p>
寧雅韻睜開眼睛，看著祖師爺的神位。</p>
“來記炸雷劈了老夫，老夫就信了這話！”</p>
沒動靜！</p>
寧雅韻笑了笑，突然撓撓頭，“老夫本不信，可自從李元父子先後登基，清洗北疆，自毀長城，大唐看似國勢熾熱，可卻是烈火烹油之相。</p>
北遼虎視眈眈，連南周都敢衝著大唐下手，這個大唐，老夫覺著怕是要完。</p>
完就完吧！老夫帶著子弟們進山清修去。</p>
可祖師爺卻有規矩，若逢亂世，玄學子弟當出山救濟世人。若逢盛世，可居山中清修……</p>
老夫在想啊！這大唐若是要滅，定然是北遼大舉入侵。</p>
到了那時，生靈塗炭，我玄學子弟出山救濟世人，這怕不是要被全滅了吧？”</p>
寧雅韻歎道：“陳國滅亡，天下大亂，我玄學當時數十子弟，在掌教的率領之下出山救濟世人。</p>
數年後，被殺的隻剩下兩個人。</p>
幸而大唐立國，天下平定，否則我玄學定然是要滅了。</p>
武帝時，玄學得以執掌國子監。</p>
掌教說，這是把玄學與大唐綁在了一起，氣運與共。</p>
大唐昌盛，則玄學昌盛。大唐衰微，玄學衰微。</p>
掌教說，如此便與祖師爺那句九九之後與唐歸契合了。</p>
掌教提及此事，還頗為得意。</p>
日子就這麽流過，就在今日，宮中傳來了帝王的吩咐，從今日起，國子監的子弟再無出仕的可能。</p>
這是斷根之法。</p>
祖師爺若是在，定然會撫須微笑。</p>
哎！看看，老夫說過，九九之後與唐歸。</p>
看看，大唐快滅了，我玄學也快滅了。</p>
可老夫，不答應！”</p>
寧雅韻抬頭看著神位，“祖師有雲，天下萬事皆有命數，皆由天定。</p>
可老夫想問問，若是萬物命數都由天定，那還活著作甚？</p>
活著給誰看？</p>
給老天爺看？</p>
讓操弄萬物命數的老天爺，看熱鬧？</p>
什麽都有命數，那人還掙紮作甚？還糾結作甚？</p>
躺著就是了，等老天爺丟下命數來，該窮就窮，該富貴就富貴。</p>
可老夫，不服！</p>
不服這賊老天！”</p>
寧雅韻反手把古琴擺放在膝前，伸手輕輕一撫。</p>
錚錚！</p>
琴聲竟不複往日的優雅，隱然有金戈鐵馬之意。</p>
“當初王氏令人來傳話，討個人情，說是有個故人子弟想進國子監讀書，老夫那日心情大好，於是便隨口應了。</p>
那個少年進了國子監，沒多久就脫穎而出，出仕萬年縣，從不良帥到縣尉，接著去了北疆，為縣令。</p>
老夫覺著此子為我國子監爭光了，但也僅僅如此。</p>
可數年間，此子在北疆大放異彩，令異族震怖。</p>
就在今日，他來了國子監，一開口便是招攬。</p>
老夫知曉，他需要羽翼。</p>
曾經的國子監子弟，如今卻成了一方人物，按理老夫不該答應，丟人！</p>
可老夫卻毫不猶豫的應了。祖師爺會憤怒吧？”</p>
寧雅韻笑的很是雲澹風輕，“按著祖師爺的交代，我玄學就該留在長安，等著叛軍，或是異族大軍攻破長安，隨後與大唐一同湮滅。</p>
如此，就全了這命數！</p>
這，該死的命數！”</p>
寧雅韻的麵容有些猙獰，“看看那些玄學子弟，為了教授學生，他們廢寢忘食。為了傳承我玄學，他們賠笑去招攬子弟……</p>
可這一切何用？在所謂的命數之前，這些都是與天抗爭，無用！</p>
人呐！就是螻蟻，在老天爺的威嚴之前，就該跪著，就該聽從它的吩咐。</p>
去活，去死。</p>
在名利中沉淪，在七情六欲中掙紮。</p>
可老夫就想問一句，憑什麽？”</p>
寧雅韻的眼中多了些輕蔑之意，“是啊！天意在此，命數在此，螻蟻般的人，抗爭便是無謂掙紮，何苦呢？對吧！</p>
就在先前接到宮中的吩咐時，老夫心中也想過，罷了，這便是命數，別掙紮了，等著天意的安排吧！</p>
可他來了，他想讓我玄學去北疆發展。</p>
老夫答應了。不為別的，就想試試，不聽老天爺的吩咐，不遵從那該死的命數，會如何！</p>
就算是撞的頭破血流，老夫也想試試，老夫想去問問老天爺。</p>
昂著頭，問問它，操弄萬物很有趣嗎？”</p>
寧雅韻起身。</p>
他背上古琴。</p>
行禮。</p>
抬頭。</p>
目光彷佛穿透了屋頂，看向無盡蒼穹！</p>
然後。</p>
罵道：</p>
“去他麽的天意！</p>
去特麽的命數！”</p>
寧雅韻微笑走來。</p>
楊玄一直覺得祭酒是個好人，很寬厚的一個長者。</p>
今日才知曉，原來好人發起火來，比正常人更犀利。</p>
三人進了值房。</p>
“子泰也看到了吧？”</p>
安紫雨有些鬱鬱。</p>
“這隻是一時的。”</p>
楊玄違心的勸慰著。</p>
“皇帝這幾年一直在利用一家五姓來製衡宗室，故而對國子監置之不理。如今宗室被他壓製了下去，他終於騰出手來，對我國子監……不，對我玄學下了狠手。”</p>
安紫雨恨恨的道：“歸根結底，他就是想讓我玄學低頭，做他的狗。”</p>
寧雅韻笑道：“無需說這些，子泰來了，可是有事？”</p>
“我聽聞了此事，特來看看。”</p>
安紫雨歎息，“還算你有良心。不過君無戲言，此事再無回轉的餘地。先前已經通知下去了，願意走的都走，不走的……還得發愁如何養活他們。”</p>
“戶部也斷了錢糧？”楊玄覺得不至於那麽絕。</p>
“楊鬆成對我玄學不滿多年了，得此機會，他怎會放過。”安紫雨冷笑。</p>
“以往的積蓄呢？”楊玄覺得玄學從武帝開始就執掌國子監，多年了，不說錢財堆積如山，可富甲一方應當沒問題吧？</p>
楊玄覺得至少比陳州有錢。</p>
寧雅韻幹咳一聲，澹澹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玄學子弟自然不能貪戀。”</p>
“所以呢？”</p>
“有，就花。”</p>
寧雅韻很是雲澹風輕。</p>
不就是月光族嗎？</p>
反過來就是：沒有，就受窮！</p>
“也就是說，玄學連一個月都支撐不下去了？”</p>
難怪進來的時候看到幾個教授在勸導學生們去自謀生路。</p>
不是不想留，而是怕大夥兒在一起餓死。</p>
“你們這樣……就不怕斷了道統？”</p>
“不會。”寧雅韻很是灑脫的道：“當年最少時，我玄學就剩下了師徒二人。”</p>
“若是其中一個去了，豈不是斷了傳承？”</p>
“祖師爺保佑，定然不會。”</p>
原來，我玄學最大的底氣不是什麽修煉，也不是什麽清談。</p>
而是祖師爺保佑！</p>
這些年，沒餓死你們，真是祖師爺保佑啊！</p>
楊玄想到了寧雅韻先前的出手。</p>
灑脫飄逸。</p>
卻威力巨大。</p>
這樣的人才，若是跑了……</p>
楊玄說道：“其實，換個地方興許也不錯。”</p>
寧雅韻點頭，“是啊！對了，子泰，可想做一任掌教？”</p>
“萬萬不可！”楊玄麵色一白，接著誠懇的道：“若不是身為陳州刺史，我自然是願意的。”</p>
“哦！”寧雅韻笑了起來，突然轉換了話題，“老夫當年進玄學也是機緣巧合……那年老夫十七歲，有了心上人。老夫與心上人私下定了終身……”</p>
沒被侵豬籠嗎？</p>
“老夫年少時頗為俊美。”寧雅韻抬頭。</p>
老了，依舊是個老帥鍋。</p>
“於是便被一個貴女看中了。那貴女家中頗有些勢力，可老夫卻隻喜歡普通出身的心上人。”</p>
這等癡情……楊玄見過，但所謂的癡情很快就被生活給磨沒了，隨即就是沒完沒了的爭吵，抱怨。</p>
什麽當初我為啥看上你，早知道就嫁給了那個貴公子。</p>
“誰知曉家人也讚同老夫與貴女的親事。”</p>
這便是棒打鴛鴦！</p>
“老夫執意不肯，便被父親禁足半年。心上人說了，等著老夫。”</p>
哎！</p>
所謂的情比金堅，可時光卻比金石更硬紮啊！</p>
楊玄彷佛看到了一出悲劇在上演。</p>
“半年後，老夫走出家門，去見心上人。”寧雅韻眸色暗然了一瞬，“她已為人婦。”</p>
楊玄們心自問，若是自己遇到這等情況，定然不會娶那個貴女。</p>
“老夫沒娶那個貴女，隨後在家待了半年，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半年後，老夫留下一封書信，去了山中求道……”</p>
</p>
這是報複父母家人！</p>
寧雅韻笑道：“進山之後，果然尋到了一個出家的地方，便是我的師傅，後來的玄學掌教。”</p>
楊玄好奇的問道：“當時，想必玄學昌盛吧？”</p>
寧雅韻幹咳一聲，“當時已經有了國子監，不過，我的師父卻不喜那等喧囂之地，自己進山，尋了個山洞修煉。”</p>
這等才是真正的堪破了世情。</p>
“數年後，我跟隨師父出山，回了家中，發下毒誓，此生不再娶妻，隨後便進了國子監。”</p>
楊玄歎道：“時也命也！”</p>
“是啊！時也！命也！”</p>
二人相對一笑。</p>
楊玄說道：“北疆是個好地方。”</p>
“玄學上下痛定思痛，決定去衛國戍邊。”</p>
“好理由。”楊玄起身，“大朝會結束之後我便回北疆。”</p>
寧雅韻起身，“如此，倒也相宜。”</p>
“祭酒不用送。”</p>
“必須送！”</p>
“客氣了。”</p>
楊玄出了值房。</p>
外麵有十餘教授在等待，還有數十學生。</p>
見楊玄出來，曾經的先生鍾會說道：“子泰怎地來了？”</p>
接著，他張開嘴就有些合不攏。</p>
寧雅韻緊接著出來，像是送客！</p>
可寧雅韻從不送客出門。</p>
楊玄回身，“告辭。”</p>
“慢走！”</p>
寧雅韻微笑。</p>
見鬼了！</p>
楊玄一走，寧雅韻招手，“都來。”</p>
教授們進了值房。</p>
寧雅韻坐下，伸手撫了幾下琴。</p>
仙翁仙翁的聲音中，安紫雨問道：“你和子泰說了一番話，怎地像是打啞謎？”</p>
“是啞謎！”寧雅韻笑道：“國子監散了，可玄學不能散。老夫也頗為頭疼剩下的人去哪尋飯吃，這不子泰來了，老夫一想，陳州那麽大的地方，為何不能成為我玄學新山門呢？”</p>
“難怪你還把自己的來曆都給他說了。”安紫雨恍然大悟。</p>
寧雅韻說道：“他雖說曾是國子監的學生，可如今卻是陳州刺史，大唐名將。玄學想去陳州，他得知曉老夫的來曆，覺著能掌控住，才肯點頭。”</p>
“子泰不是那等人！”鍾會覺得寧雅韻想多了。</p>
寧雅韻澹澹的道：“他能統領一州之地，能統帥大軍征伐一方，能被草原人驚呼為楊狗，能被南周人恨之入骨，你以為，他還是你當初的那個學生？”</p>
鍾會點頭。</p>
寧雅韻頭痛，“老夫在想，就算國子監不廢掉，我玄學未來也堪憂呐！”</p>
安紫雨卻精神一振，“子泰最後說了……他大朝會之後就會歸去，這便是提醒咱們，若是願意去北疆，就趕緊收拾了東西，跟著他一起回去。”</p>
“趕緊趕緊！”</p>
安紫雨出去，說道：“都回去收拾東西！”</p>
一個學生問道：“司業，我們去哪？”</p>
安紫雨指著北方。</p>
“去作甚？”</p>
“衛國戍邊！”</p>
鍾會在值房裏都囔，“是去投奔學生。”</p>
安紫雨回頭咆孝，“你不樂意？”</p>
“樂意！”鍾會下意識的道。</p>
寧雅韻進了值房，再出來時，背著自己的愛琴，手握麈尾，灑脫的道：“今日莫要尋老夫。”</p>
祭酒不是能不動就不動嗎？</p>
這是要去哪？</p>
安紫雨納悶，“你……這是去尋老相好？”</p>
寧雅韻搖頭，“老夫去尋祖師們說說話。”</p>
國子監內有座小殿，裏麵供奉著玄學曆代祖師的神位。</p>
安紫雨隨口道：“說說也好，順帶替我給祖師們問個好。”</p>
“好！”</p>
……</p>
打開殿門，高大的桉幾上供奉著一個個神位。</p>
寧雅韻點燃了三炷香，默默念叨了一番，插在香爐裏。</p>
他就站在第一代祖師爺的神位之前，閉上眼睛。</p>
“當初老夫進玄學，隻是想氣氣父母家人，可人生際遇就是如此令人琢磨不透……沒想到老夫卻一步步成為了玄學掌教。</p>
習慣了清修，孤獨了就撫琴，這樣的日子，老夫覺著……也是一種活法吧！</p>
玄學傳承至今已有八十一代。曆任掌教口口相傳，九九之後與唐歸。九九八十一，老夫正好是第八十一代掌教。</p>
也就是說，大唐滅，我玄學也當滅。</p>
老夫自問修為精深，想來還能再活些年頭。大唐看著也還好。祖師爺當時是喝多了吧？”</p>
寧雅韻睜開眼睛，看著祖師爺的神位。</p>
“來記炸雷劈了老夫，老夫就信了這話！”</p>
沒動靜！</p>
寧雅韻笑了笑，突然撓撓頭，“老夫本不信，可自從李元父子先後登基，清洗北疆，自毀長城，大唐看似國勢熾熱，可卻是烈火烹油之相。</p>
北遼虎視眈眈，連南周都敢衝著大唐下手，這個大唐，老夫覺著怕是要完。</p>
完就完吧！老夫帶著子弟們進山清修去。</p>
可祖師爺卻有規矩，若逢亂世，玄學子弟當出山救濟世人。若逢盛世，可居山中清修……</p>
老夫在想啊！這大唐若是要滅，定然是北遼大舉入侵。</p>
到了那時，生靈塗炭，我玄學子弟出山救濟世人，這怕不是要被全滅了吧？”</p>
寧雅韻歎道：“陳國滅亡，天下大亂，我玄學當時數十子弟，在掌教的率領之下出山救濟世人。</p>
數年後，被殺的隻剩下兩個人。</p>
幸而大唐立國，天下平定，否則我玄學定然是要滅了。</p>
武帝時，玄學得以執掌國子監。</p>
掌教說，這是把玄學與大唐綁在了一起，氣運與共。</p>
大唐昌盛，則玄學昌盛。大唐衰微，玄學衰微。</p>
掌教說，如此便與祖師爺那句九九之後與唐歸契合了。</p>
掌教提及此事，還頗為得意。</p>
日子就這麽流過，就在今日，宮中傳來了帝王的吩咐，從今日起，國子監的子弟再無出仕的可能。</p>
這是斷根之法。</p>
祖師爺若是在，定然會撫須微笑。</p>
哎！看看，老夫說過，九九之後與唐歸。</p>
看看，大唐快滅了，我玄學也快滅了。</p>
可老夫，不答應！”</p>
寧雅韻抬頭看著神位，“祖師有雲，天下萬事皆有命數，皆由天定。</p>
可老夫想問問，若是萬物命數都由天定，那還活著作甚？</p>
活著給誰看？</p>
給老天爺看？</p>
讓操弄萬物命數的老天爺，看熱鬧？</p>
什麽都有命數，那人還掙紮作甚？還糾結作甚？</p>
躺著就是了，等老天爺丟下命數來，該窮就窮，該富貴就富貴。</p>
可老夫，不服！</p>
不服這賊老天！”</p>
寧雅韻反手把古琴擺放在膝前，伸手輕輕一撫。</p>
錚錚！</p>
琴聲竟不複往日的優雅，隱然有金戈鐵馬之意。</p>
“當初王氏令人來傳話，討個人情，說是有個故人子弟想進國子監讀書，老夫那日心情大好，於是便隨口應了。</p>
那個少年進了國子監，沒多久就脫穎而出，出仕萬年縣，從不良帥到縣尉，接著去了北疆，為縣令。</p>
老夫覺著此子為我國子監爭光了，但也僅僅如此。</p>
可數年間，此子在北疆大放異彩，令異族震怖。</p>
就在今日，他來了國子監，一開口便是招攬。</p>
老夫知曉，他需要羽翼。</p>
曾經的國子監子弟，如今卻成了一方人物，按理老夫不該答應，丟人！</p>
可老夫卻毫不猶豫的應了。祖師爺會憤怒吧？”</p>
寧雅韻笑的很是雲澹風輕，“按著祖師爺的交代，我玄學就該留在長安，等著叛軍，或是異族大軍攻破長安，隨後與大唐一同湮滅。</p>
如此，就全了這命數！</p>
這，該死的命數！”</p>
寧雅韻的麵容有些猙獰，“看看那些玄學子弟，為了教授學生，他們廢寢忘食。為了傳承我玄學，他們賠笑去招攬子弟……</p>
可這一切何用？在所謂的命數之前，這些都是與天抗爭，無用！</p>
人呐！就是螻蟻，在老天爺的威嚴之前，就該跪著，就該聽從它的吩咐。</p>
去活，去死。</p>
在名利中沉淪，在七情六欲中掙紮。</p>
可老夫就想問一句，憑什麽？”</p>
寧雅韻的眼中多了些輕蔑之意，“是啊！天意在此，命數在此，螻蟻般的人，抗爭便是無謂掙紮，何苦呢？對吧！</p>
就在先前接到宮中的吩咐時，老夫心中也想過，罷了，這便是命數，別掙紮了，等著天意的安排吧！</p>
可他來了，他想讓我玄學去北疆發展。</p>
老夫答應了。不為別的，就想試試，不聽老天爺的吩咐，不遵從那該死的命數，會如何！</p>
就算是撞的頭破血流，老夫也想試試，老夫想去問問老天爺。</p>
昂著頭，問問它，操弄萬物很有趣嗎？”</p>
寧雅韻起身。</p>
他背上古琴。</p>
行禮。</p>
抬頭。</p>
目光彷佛穿透了屋頂，看向無盡蒼穹！</p>
然後。</p>
罵道：</p>
“去他麽的天意！</p>
去特麽的命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