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宋震正在收拾東西。</p>
“老了，還想要什麽體麵。哎！早該走了！隻是，看不到大唐令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盛景了。”</p>
他走出值房。</p>
外麵一群官吏默默等待。</p>
宋震笑道：“老夫去了，哪怕是到了家中，哪怕是到了棺木中，就算是做了厲鬼，老夫也會站在墳頭上看著長安，看著大唐奮起。諸君，努力！”</p>
眾人行禮。</p>
“恭送宋公！”</p>
宋震擺擺手，笑道：“不用送，不用送，老夫尚能走！”</p>
他健步如飛往外走去。</p>
眾人回身目送。</p>
蒼老的聲音傳來：</p>
“少年從軍，戎馬半生，今日白發歸。</p>
老夫不負大唐，不負天下！”</p>
……</p>
數騎衝進了長安城。</p>
皇帝突然令重臣進宮。</p>
“國丈可知是何事？”</p>
天氣冷，鄭琦出來被風吹了幾下，麵色鐵青。</p>
楊鬆成搖搖頭。</p>
鄭琦說道：“別是南征報捷的人來了吧？”</p>
楊鬆成澹澹的道：“水到渠成之事。”</p>
鄭琦知曉國丈在謀劃什麽，“此戰若是能讓南周低頭，南疆就太平了，以後就拿南疆叛軍來練兵。如此，徐國公為節度使把握很大。”</p>
這話有些看輕徐國公張楚茂的意思，但楊鬆成卻沒異議。</p>
那個女婿當初也有些年輕才俊的意思，不過這些年下來，卻顯得有些江郎才盡。</p>
楊鬆成看了前方的左相陳慎一眼，“不到最後，不要得意。”</p>
這時一陣風吹過，鄭琦縮縮脖頸，“那條老狗，陛下如今看他越發的不順眼了。不過如今陛下又養了一條惡犬。”</p>
“老夫不喜歡皇帝的狗，以梁靖為最。以往帝王的狗多為酷吏，手段狠辣，不過倒也好收拾。”</p>
鄭琦輕聲說道：“那就是個惡少。”</p>
“酷吏行事殘酷，有跡可循，總是在一個框子裏遊走。惡少不同，坑蒙拐騙，無惡不作，行事無跡可尋。”</p>
“國丈是說田地之事？”</p>
“那些田地倒也不多，一家五姓都不在乎。可此事卻在提醒我等，陛下養的狗，開始撕咬人了。”</p>
“那條惡犬，遲早有一日會被打死！”</p>
“羅尚書！”</p>
後麵傳來了梁靖的聲音。</p>
羅才微微蹙眉，回身道：“梁侍郎啊！”</p>
兵部尚書宋震致仕了，現在兵部是梁靖當家，直至新任尚書到位。</p>
“羅尚書晚些可有事？”</p>
梁靖親切的問道。</p>
羅才微微搖頭。</p>
“無事。”</p>
“那下衙後一起飲酒？就這麽說定了！”</p>
羅才：“……”</p>
老夫大把年紀了，和你去喝花酒，羞煞人了。</p>
可梁靖不容他拒絕，大步走到了前麵，衝著楊鬆成拱手，誠懇的道：“國丈，多謝了。”</p>
嗬嗬！</p>
楊鬆成笑了笑。</p>
“客氣！”</p>
梁靖的歡樂一直延續到了皇帝出現。</p>
皇帝看著紅光滿麵，眾人一看就知曉是有喜事兒。</p>
“諸卿，南征大軍遣使報捷。”</p>
眾人心中一振。</p>
“年胥集結二十萬大軍，與朕的虎賁大戰，潰敗。”</p>
兩個字，就把所有濃縮了。</p>
下麵無數將士的殫思竭慮，舍生忘死，最終就化為了兩個字。</p>
潰敗！</p>
群臣大喜，紛紛起身道賀。</p>
“大軍隨即直抵穎水，遠眺汴京。汴京震動，南周君臣惶恐，幾番交涉，最後……”</p>
</p>
皇帝看著有些病態的歡喜，眼珠子都在發光，“賠償五百萬錢。”</p>
楊鬆成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萬錢自然無法彌補此次出征的耗費，不過也算是一次有力的補充。戶部的日子會好過不少。</p>
“年胥的使者將會隨同大軍前來長安謝罪。”</p>
“恭喜陛下！”</p>
群臣再度道賀。</p>
大軍出征，讓敵國俯首，這便是武德充沛。</p>
“大軍破城十七，年胥怯弱，主動放開三座城池讓大軍進入。”皇帝澹澹的道；“當初的得意輕狂，如今都化為了苦水。此戰，當告知天下，大唐，不可欺！”</p>
“恭喜陛下！”</p>
大勝了！</p>
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兒算是落地了。</p>
隨後，就是準備封賞。</p>
王家。</p>
王豆香正在書房裏看書。</p>
“二叔！”</p>
外麵人影閃動，清脆的聲音傳來。</p>
“仙兒啊！”</p>
王豆香抬頭，微笑道：“怎地不去讀書。”</p>
王仙兒走進來，“先生染了寒氣，今日告假。對了二叔，我聽聞南征大捷了？”</p>
“嗯！”王豆香身前的桉幾前擺放著一份戰報，很詳細。</p>
王仙兒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了幾下，“二叔，你書房裏好些書，可有遊記？”</p>
“想問什麽？說吧！”侄女兒的小把戲在王豆香的眼裏就是個玩笑。</p>
王仙兒訕訕的道：“二叔，那個野小子如何了？”</p>
“野小子？”王豆香怔了一下。</p>
王仙兒說道：“就是那個楊玄啊！當初咱們從元州回來路上撿到的那個野小子。”</p>
“哦！他？”王豆香看了一眼戰報，心中難免有些百感交集，“此戰，他領左路軍，一路勢如破竹，最為耀眼。”</p>
“這樣啊！”</p>
王仙兒行禮，“那我回去了，二叔，回頭給阿耶說說，讓我的功課少些吧！”</p>
“此事吧！二叔也愛莫能助！”</p>
王仙兒又嬌嗔的哀求了一番，王豆香才答應。</p>
“那我今日就先鬆散一日！”</p>
王仙兒興奮的告退。</p>
出了門，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p>
侍女問道：“小娘子不高興嗎？”</p>
“高興。”</p>
“可小娘子看著很鬱鬱呢！”</p>
“不，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故人，心中有些……惆悵。”</p>
那個野小子啊！</p>
當初我還看不上他。</p>
“你可知曉楊玄？”</p>
王仙兒鬼使神差般的問了侍女。</p>
“知道呀！”侍女是個活潑的，“那人當初虧了我們家幫忙，這才進了國子監。沒想到這一路就生發了。</p>
救了貴妃，去了北疆為官。後來更是娶了周氏嬌女。</p>
小娘子，那周寧可是美人，當初她嫁給楊玄時，外麵好些人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p>
王仙兒站在遊廊一頭，看著另一頭。</p>
寒風吹拂，她搖頭道：</p>
“他配得上周寧！”</p>
……</p>
在年底之前，南征有功文武官員終於趕到了長安。</p>
皇帝很興奮的派出了自己的侍衛去迎接，而帶隊的便是韓石頭。</p>
麵對這位皇帝身邊的親信，張煥也不敢怠慢。</p>
“見過韓少監。”</p>
“張相客氣了。”韓石頭微微頷首，“陛下聽聞南疆大軍告捷，欣慰異常，已經令人賞賜了貴夫人……”</p>
這事兒半路上張煥已經接到了家人的來信，此刻他恭謹的道：“陛下厚恩，臣，不知如何才能報答。”</p>
韓石頭目光轉動，看向了其他人。</p>
“周侍郎。”</p>
周遵隻是頷首。</p>
在南征大軍中，周遵要維係秩序，屈居於張煥之下。</p>
到了長安後，他的職務解除，這個秩序就不複存在。</p>
韓石頭目光定在了楊玄的身上，“咱記得你，北疆楊使君。”</p>
“正是下官！”</p>
偽帝對這位心腹信重有加，連皇子見到他都要恭謹行禮，更遑論那些公主駙馬。</p>
被這位盯住了不一定是好事啊！</p>
所以，你別對我感興趣！</p>
楊玄嘴角含笑，腦子裏卻警鍾長鳴。</p>
韓石頭頷首，“記得上次陛下還誇讚了你，對你期許頗高。此次聽聞你再度建功，想來是把陛下的話記在了心中。不過，年輕人，不可得意，要更謙遜些才是。”</p>
這話聽著更像是告戒。</p>
一個長輩的告戒。</p>
也像是韓石頭代表皇帝對年輕臣子的一種表態。</p>
小子，幹得不錯，但不要得意忘形。</p>
這個姿態，無懈可擊。</p>
楊玄順著說了一番套話。</p>
“……陛下厚恩，臣每每想起就徹夜難眠……”</p>
“小玄子，你看貪官回憶錄就學了這些？”朱雀要氣炸了。</p>
韓石頭眼角抽搐，心道：郎君從哪學的這些？比那些官油子說的還溜。</p>
真不愧是……陛下的血脈啊！</p>
一路進宮。</p>
皇帝龍顏大悅。</p>
張煥功成身退，去了兵部。</p>
做了梁靖的頂頭上司。</p>
楊玄報以同情的一瞥。</p>
周遵得了一番讚美和賞賜。</p>
輪到楊玄時……</p>
“……定遠侯。”</p>
封侯了。</p>
另外賞賜了一個田莊。</p>
告退後，戶部的人在宮外等候。</p>
“莊子就在城外三十裏，是肥田。”</p>
戶部的官員板著臉，公事公辦的模樣。</p>
“老韓，安排個人去接手。”楊玄也公事公辦。</p>
因為他還有事兒。</p>
“宋公呢？”楊玄趕到了宋震家，卻發現人去宅空。</p>
鄰居說道：“宋公一家子剛走。”</p>
“去哪？”</p>
“說是落葉歸根，回老家了！”</p>
“多謝了。”</p>
楊玄一路追趕。</p>
城外不遠處，有不少棚子。</p>
此刻宋震在棚子裏。</p>
十餘將領正在為他送行。</p>
宋震戎馬半生，平日裏不顯山露水，此刻才露出了些崢嶸。</p>
“沒有文官來送行，狗曰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輩！”一個將領罵道。</p>
“宋公在兵部多年，栽培了不少人，如今卻都做了縮頭烏龜。”</p>
宋震的致仕過程太過倉促，外麵有人放話，說宋震這幾年得罪了皇帝。</p>
這番話引發了些別的變動，譬如說兵部中，宋震的幾個心腹都靠邊站了。</p>
“多謝了。”宋震沒有辯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p>
喝了酒，他看著這些故舊，心中再多不舍，也知曉終有一別。</p>
而且這一別，就是死別。</p>
再也沒法見麵了。</p>
“老夫這便去了，諸位，保重！”</p>
宋震拱手。</p>
眾人行禮，肅然道：“宋公保重！”</p>
宋震剛上了馬，就聽身後有人喊道：“宋公！”</p>
他回頭一看。</p>
不禁笑了。</p>
“那些得了老夫助力的不肯來，隻是和老夫幾麵之緣的這個年輕人卻來了。”</p>
楊玄近前，行禮，“我剛到長安，得知宋公歸去，特來送行。”</p>
宋震問道：“此戰，你覺著南疆軍如何？哎！都致仕了，還問這個作甚？”</p>
楊玄說道：“南疆軍頗為悍勇，唯一的問題是，異族人太多。”</p>
“沒辦法，錢糧，加之南疆偏僻，那些人不願去。”</p>
二人輕輕說了些此戰的情況。</p>
不知不覺，離長安越來越遠了。</p>
直至前方出現一個關卡。</p>
“你再送，就要把老夫送到老家了。”宋震笑道。</p>
楊玄說道：“宋公對下官的諄諄教誨，下官此生不敢或忘。”</p>
他無法忘懷這位老人當初的幫助，那種毫不利己，一心為了大唐的執著，對他的影響頗大。</p>
從晏城到宋震，到羅才，楊玄並未發現，自己的三觀隨著和這些人的接觸，漸漸在轉變。</p>
“好好幹！”宋震頷首，“對了，此次歸來，可曾換地方？”</p>
“並未，依舊在陳州。”</p>
“這是好事。”</p>
楊玄心中微動，“是好事？”</p>
“年輕人立功就想升遷，這是常理。可許多時候，蟄伏一陣子不是壞事。”宋震看著他，欲言又止，然後莞爾一笑，“都告老還鄉了，還顧忌什麽。”</p>
“子泰可知人臣本分？”</p>
這話問的……楊玄說道：“臣子當對陛下忠心耿耿。”</p>
宋震撫須微笑，一臉雲澹風輕。</p>
老頭這是臨走之前的教誨，應當是振聾發聵的話。</p>
“錯了！”</p>
嗯？</p>
哪怕知曉宋震臨別前的教誨不簡單，但這個回答依舊讓楊玄愣住了。</p>
“錯了？”</p>
“大錯特錯。”</p>
“還請宋公賜教。”</p>
“老夫下麵這番話，你自己知曉就夠了。”</p>
“是。”</p>
宋震歎息，“帝王都想著天下臣子對自己忠心耿耿，大部分如此。可當今……這番話老夫說出來就不會認。”</p>
“是！”</p>
“當今卻不是如此。越是那等表現的忠心耿耿的，越是被他猜忌，越是得不到重用。子泰。”</p>
“宋公。”</p>
“你仔細想想當今的過往。”</p>
宋震說了一番犯忌諱的話，對他堪稱是掏心掏肺，這種對後輩的提攜和關愛之心，讓楊玄心中感動。</p>
他仔細想了想。</p>
李泌出生於皇室，父親李元是宣德帝和武皇之子，他自己是正牌的皇孫。</p>
可李元卻不是太子。</p>
孝敬皇帝威望頗高，李泌當年見到這位伯父時，據聞很是恭謹，甚至是孺慕。</p>
而對宣德帝和武皇，李泌表現出了為人兒孫的孝順，又表現出了對帝王的忠心耿耿。</p>
正是這番無懈可擊的表現，讓帝後，以及孝敬皇帝都對他關愛有加。</p>
也是因為這番表演，讓李泌得以接觸到了一些資源。而這些資源在他們父子發動政變時起到了關鍵作用。</p>
可以說，李泌就是靠著表演才成就了帝位。</p>
可，這和臣子的忠心耿耿有何關係？</p>
楊玄不解。</p>
“不明白？”宋震問道。</p>
“是。”楊玄低頭請教。</p>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蠱惑一個老鴇賣身。”</p>
宋震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前途漫漫，好生走著啊！”</p>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去哄騙老鴇賣身？</p>
老鴇本就是哄騙女子賣身的人。</p>
這不是班門弄斧嗎？</p>
臣子對帝王的忠心耿耿有幾分真？</p>
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一兩分罷了。</p>
擅長表演的，會把自己的忠心演繹成滿分，以期獲得帝王的重用。</p>
可李泌自己就是著名表演藝術家，當年靠著表演忠心耿耿成就的大業。</p>
你和他玩忠心耿耿的把戲，這不就是女妓在老鴇的麵前裝純潔嗎？</p>
嘖！</p>
這番話，堪稱是無價之寶啊！</p>
楊玄抬頭，宋震一家子已經走到了關卡前。</p>
他躬身。</p>
“宋公慢行。”</p>
宋震回頭，含笑，“多謝相送。”</p>
今日，唯一來送行的文官便是楊玄。</p>
而且他還是剛到長安，就急匆匆的趕來了。</p>
這份情義，讓宋震動容。</p>
故而才有了那番犯忌諱的提點。</p>
宋震的老妻在馬車上回首，“那是誰呀？”</p>
宋震道：“一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p>
“哦！如今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p>
“是不多了，所以，才顯得可貴。”</p>
楊玄上馬，策馬掉頭。</p>
宋震下馬走向關卡。</p>
“老夫宋震，準備歸鄉，這是老夫的過所……”</p>
“見過宋公！”</p>
關卡的軍士見到這位前兵部大老，很是恭謹。</p>
於是，檢查的就簡單了些。</p>
邊上有長亭，幾個旅人在長亭中歇息，聽到是宋震，都起身行禮。</p>
“再看一眼長安吧！”</p>
宋震一家子回頭。</p>
看著那個年輕人勒馬，掉頭。</p>
衝著這邊拱手。</p>
宋震還禮。</p>
清越的聲音傳來。</p>
“宋公，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p>
“老了，還想要什麽體麵。哎！早該走了！隻是，看不到大唐令四夷賓服，萬邦來朝的盛景了。”</p>
他走出值房。</p>
外麵一群官吏默默等待。</p>
宋震笑道：“老夫去了，哪怕是到了家中，哪怕是到了棺木中，就算是做了厲鬼，老夫也會站在墳頭上看著長安，看著大唐奮起。諸君，努力！”</p>
眾人行禮。</p>
“恭送宋公！”</p>
宋震擺擺手，笑道：“不用送，不用送，老夫尚能走！”</p>
他健步如飛往外走去。</p>
眾人回身目送。</p>
蒼老的聲音傳來：</p>
“少年從軍，戎馬半生，今日白發歸。</p>
老夫不負大唐，不負天下！”</p>
……</p>
數騎衝進了長安城。</p>
皇帝突然令重臣進宮。</p>
“國丈可知是何事？”</p>
天氣冷，鄭琦出來被風吹了幾下，麵色鐵青。</p>
楊鬆成搖搖頭。</p>
鄭琦說道：“別是南征報捷的人來了吧？”</p>
楊鬆成澹澹的道：“水到渠成之事。”</p>
鄭琦知曉國丈在謀劃什麽，“此戰若是能讓南周低頭，南疆就太平了，以後就拿南疆叛軍來練兵。如此，徐國公為節度使把握很大。”</p>
這話有些看輕徐國公張楚茂的意思，但楊鬆成卻沒異議。</p>
那個女婿當初也有些年輕才俊的意思，不過這些年下來，卻顯得有些江郎才盡。</p>
楊鬆成看了前方的左相陳慎一眼，“不到最後，不要得意。”</p>
這時一陣風吹過，鄭琦縮縮脖頸，“那條老狗，陛下如今看他越發的不順眼了。不過如今陛下又養了一條惡犬。”</p>
“老夫不喜歡皇帝的狗，以梁靖為最。以往帝王的狗多為酷吏，手段狠辣，不過倒也好收拾。”</p>
鄭琦輕聲說道：“那就是個惡少。”</p>
“酷吏行事殘酷，有跡可循，總是在一個框子裏遊走。惡少不同，坑蒙拐騙，無惡不作，行事無跡可尋。”</p>
“國丈是說田地之事？”</p>
“那些田地倒也不多，一家五姓都不在乎。可此事卻在提醒我等，陛下養的狗，開始撕咬人了。”</p>
“那條惡犬，遲早有一日會被打死！”</p>
“羅尚書！”</p>
後麵傳來了梁靖的聲音。</p>
羅才微微蹙眉，回身道：“梁侍郎啊！”</p>
兵部尚書宋震致仕了，現在兵部是梁靖當家，直至新任尚書到位。</p>
“羅尚書晚些可有事？”</p>
梁靖親切的問道。</p>
羅才微微搖頭。</p>
“無事。”</p>
“那下衙後一起飲酒？就這麽說定了！”</p>
羅才：“……”</p>
老夫大把年紀了，和你去喝花酒，羞煞人了。</p>
可梁靖不容他拒絕，大步走到了前麵，衝著楊鬆成拱手，誠懇的道：“國丈，多謝了。”</p>
嗬嗬！</p>
楊鬆成笑了笑。</p>
“客氣！”</p>
梁靖的歡樂一直延續到了皇帝出現。</p>
皇帝看著紅光滿麵，眾人一看就知曉是有喜事兒。</p>
“諸卿，南征大軍遣使報捷。”</p>
眾人心中一振。</p>
“年胥集結二十萬大軍，與朕的虎賁大戰，潰敗。”</p>
兩個字，就把所有濃縮了。</p>
下麵無數將士的殫思竭慮，舍生忘死，最終就化為了兩個字。</p>
潰敗！</p>
群臣大喜，紛紛起身道賀。</p>
“大軍隨即直抵穎水，遠眺汴京。汴京震動，南周君臣惶恐，幾番交涉，最後……”</p>
</p>
皇帝看著有些病態的歡喜，眼珠子都在發光，“賠償五百萬錢。”</p>
楊鬆成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萬錢自然無法彌補此次出征的耗費，不過也算是一次有力的補充。戶部的日子會好過不少。</p>
“年胥的使者將會隨同大軍前來長安謝罪。”</p>
“恭喜陛下！”</p>
群臣再度道賀。</p>
大軍出征，讓敵國俯首，這便是武德充沛。</p>
“大軍破城十七，年胥怯弱，主動放開三座城池讓大軍進入。”皇帝澹澹的道；“當初的得意輕狂，如今都化為了苦水。此戰，當告知天下，大唐，不可欺！”</p>
“恭喜陛下！”</p>
大勝了！</p>
今年最大的一件事兒算是落地了。</p>
隨後，就是準備封賞。</p>
王家。</p>
王豆香正在書房裏看書。</p>
“二叔！”</p>
外麵人影閃動，清脆的聲音傳來。</p>
“仙兒啊！”</p>
王豆香抬頭，微笑道：“怎地不去讀書。”</p>
王仙兒走進來，“先生染了寒氣，今日告假。對了二叔，我聽聞南征大捷了？”</p>
“嗯！”王豆香身前的桉幾前擺放著一份戰報，很詳細。</p>
王仙兒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動了幾下，“二叔，你書房裏好些書，可有遊記？”</p>
“想問什麽？說吧！”侄女兒的小把戲在王豆香的眼裏就是個玩笑。</p>
王仙兒訕訕的道：“二叔，那個野小子如何了？”</p>
“野小子？”王豆香怔了一下。</p>
王仙兒說道：“就是那個楊玄啊！當初咱們從元州回來路上撿到的那個野小子。”</p>
“哦！他？”王豆香看了一眼戰報，心中難免有些百感交集，“此戰，他領左路軍，一路勢如破竹，最為耀眼。”</p>
“這樣啊！”</p>
王仙兒行禮，“那我回去了，二叔，回頭給阿耶說說，讓我的功課少些吧！”</p>
“此事吧！二叔也愛莫能助！”</p>
王仙兒又嬌嗔的哀求了一番，王豆香才答應。</p>
“那我今日就先鬆散一日！”</p>
王仙兒興奮的告退。</p>
出了門，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p>
侍女問道：“小娘子不高興嗎？”</p>
“高興。”</p>
“可小娘子看著很鬱鬱呢！”</p>
“不，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故人，心中有些……惆悵。”</p>
那個野小子啊！</p>
當初我還看不上他。</p>
“你可知曉楊玄？”</p>
王仙兒鬼使神差般的問了侍女。</p>
“知道呀！”侍女是個活潑的，“那人當初虧了我們家幫忙，這才進了國子監。沒想到這一路就生發了。</p>
救了貴妃，去了北疆為官。後來更是娶了周氏嬌女。</p>
小娘子，那周寧可是美人，當初她嫁給楊玄時，外麵好些人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p>
王仙兒站在遊廊一頭，看著另一頭。</p>
寒風吹拂，她搖頭道：</p>
“他配得上周寧！”</p>
……</p>
在年底之前，南征有功文武官員終於趕到了長安。</p>
皇帝很興奮的派出了自己的侍衛去迎接，而帶隊的便是韓石頭。</p>
麵對這位皇帝身邊的親信，張煥也不敢怠慢。</p>
“見過韓少監。”</p>
“張相客氣了。”韓石頭微微頷首，“陛下聽聞南疆大軍告捷，欣慰異常，已經令人賞賜了貴夫人……”</p>
這事兒半路上張煥已經接到了家人的來信，此刻他恭謹的道：“陛下厚恩，臣，不知如何才能報答。”</p>
韓石頭目光轉動，看向了其他人。</p>
“周侍郎。”</p>
周遵隻是頷首。</p>
在南征大軍中，周遵要維係秩序，屈居於張煥之下。</p>
到了長安後，他的職務解除，這個秩序就不複存在。</p>
韓石頭目光定在了楊玄的身上，“咱記得你，北疆楊使君。”</p>
“正是下官！”</p>
偽帝對這位心腹信重有加，連皇子見到他都要恭謹行禮，更遑論那些公主駙馬。</p>
被這位盯住了不一定是好事啊！</p>
所以，你別對我感興趣！</p>
楊玄嘴角含笑，腦子裏卻警鍾長鳴。</p>
韓石頭頷首，“記得上次陛下還誇讚了你，對你期許頗高。此次聽聞你再度建功，想來是把陛下的話記在了心中。不過，年輕人，不可得意，要更謙遜些才是。”</p>
這話聽著更像是告戒。</p>
一個長輩的告戒。</p>
也像是韓石頭代表皇帝對年輕臣子的一種表態。</p>
小子，幹得不錯，但不要得意忘形。</p>
這個姿態，無懈可擊。</p>
楊玄順著說了一番套話。</p>
“……陛下厚恩，臣每每想起就徹夜難眠……”</p>
“小玄子，你看貪官回憶錄就學了這些？”朱雀要氣炸了。</p>
韓石頭眼角抽搐，心道：郎君從哪學的這些？比那些官油子說的還溜。</p>
真不愧是……陛下的血脈啊！</p>
一路進宮。</p>
皇帝龍顏大悅。</p>
張煥功成身退，去了兵部。</p>
做了梁靖的頂頭上司。</p>
楊玄報以同情的一瞥。</p>
周遵得了一番讚美和賞賜。</p>
輪到楊玄時……</p>
“……定遠侯。”</p>
封侯了。</p>
另外賞賜了一個田莊。</p>
告退後，戶部的人在宮外等候。</p>
“莊子就在城外三十裏，是肥田。”</p>
戶部的官員板著臉，公事公辦的模樣。</p>
“老韓，安排個人去接手。”楊玄也公事公辦。</p>
因為他還有事兒。</p>
“宋公呢？”楊玄趕到了宋震家，卻發現人去宅空。</p>
鄰居說道：“宋公一家子剛走。”</p>
“去哪？”</p>
“說是落葉歸根，回老家了！”</p>
“多謝了。”</p>
楊玄一路追趕。</p>
城外不遠處，有不少棚子。</p>
此刻宋震在棚子裏。</p>
十餘將領正在為他送行。</p>
宋震戎馬半生，平日裏不顯山露水，此刻才露出了些崢嶸。</p>
“沒有文官來送行，狗曰的，都是狼心狗肺之輩！”一個將領罵道。</p>
“宋公在兵部多年，栽培了不少人，如今卻都做了縮頭烏龜。”</p>
宋震的致仕過程太過倉促，外麵有人放話，說宋震這幾年得罪了皇帝。</p>
這番話引發了些別的變動，譬如說兵部中，宋震的幾個心腹都靠邊站了。</p>
“多謝了。”宋震沒有辯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p>
喝了酒，他看著這些故舊，心中再多不舍，也知曉終有一別。</p>
而且這一別，就是死別。</p>
再也沒法見麵了。</p>
“老夫這便去了，諸位，保重！”</p>
宋震拱手。</p>
眾人行禮，肅然道：“宋公保重！”</p>
宋震剛上了馬，就聽身後有人喊道：“宋公！”</p>
他回頭一看。</p>
不禁笑了。</p>
“那些得了老夫助力的不肯來，隻是和老夫幾麵之緣的這個年輕人卻來了。”</p>
楊玄近前，行禮，“我剛到長安，得知宋公歸去，特來送行。”</p>
宋震問道：“此戰，你覺著南疆軍如何？哎！都致仕了，還問這個作甚？”</p>
楊玄說道：“南疆軍頗為悍勇，唯一的問題是，異族人太多。”</p>
“沒辦法，錢糧，加之南疆偏僻，那些人不願去。”</p>
二人輕輕說了些此戰的情況。</p>
不知不覺，離長安越來越遠了。</p>
直至前方出現一個關卡。</p>
“你再送，就要把老夫送到老家了。”宋震笑道。</p>
楊玄說道：“宋公對下官的諄諄教誨，下官此生不敢或忘。”</p>
他無法忘懷這位老人當初的幫助，那種毫不利己，一心為了大唐的執著，對他的影響頗大。</p>
從晏城到宋震，到羅才，楊玄並未發現，自己的三觀隨著和這些人的接觸，漸漸在轉變。</p>
“好好幹！”宋震頷首，“對了，此次歸來，可曾換地方？”</p>
“並未，依舊在陳州。”</p>
“這是好事。”</p>
楊玄心中微動，“是好事？”</p>
“年輕人立功就想升遷，這是常理。可許多時候，蟄伏一陣子不是壞事。”宋震看著他，欲言又止，然後莞爾一笑，“都告老還鄉了，還顧忌什麽。”</p>
“子泰可知人臣本分？”</p>
這話問的……楊玄說道：“臣子當對陛下忠心耿耿。”</p>
宋震撫須微笑，一臉雲澹風輕。</p>
老頭這是臨走之前的教誨，應當是振聾發聵的話。</p>
“錯了！”</p>
嗯？</p>
哪怕知曉宋震臨別前的教誨不簡單，但這個回答依舊讓楊玄愣住了。</p>
“錯了？”</p>
“大錯特錯。”</p>
“還請宋公賜教。”</p>
“老夫下麵這番話，你自己知曉就夠了。”</p>
“是。”</p>
宋震歎息，“帝王都想著天下臣子對自己忠心耿耿，大部分如此。可當今……這番話老夫說出來就不會認。”</p>
“是！”</p>
“當今卻不是如此。越是那等表現的忠心耿耿的，越是被他猜忌，越是得不到重用。子泰。”</p>
“宋公。”</p>
“你仔細想想當今的過往。”</p>
宋震說了一番犯忌諱的話，對他堪稱是掏心掏肺，這種對後輩的提攜和關愛之心，讓楊玄心中感動。</p>
他仔細想了想。</p>
李泌出生於皇室，父親李元是宣德帝和武皇之子，他自己是正牌的皇孫。</p>
可李元卻不是太子。</p>
孝敬皇帝威望頗高，李泌當年見到這位伯父時，據聞很是恭謹，甚至是孺慕。</p>
而對宣德帝和武皇，李泌表現出了為人兒孫的孝順，又表現出了對帝王的忠心耿耿。</p>
正是這番無懈可擊的表現，讓帝後，以及孝敬皇帝都對他關愛有加。</p>
也是因為這番表演，讓李泌得以接觸到了一些資源。而這些資源在他們父子發動政變時起到了關鍵作用。</p>
可以說，李泌就是靠著表演才成就了帝位。</p>
可，這和臣子的忠心耿耿有何關係？</p>
楊玄不解。</p>
“不明白？”宋震問道。</p>
“是。”楊玄低頭請教。</p>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蠱惑一個老鴇賣身。”</p>
宋震拍拍他的肩膀，“小子，前途漫漫，好生走著啊！”</p>
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妓，想去哄騙老鴇賣身？</p>
老鴇本就是哄騙女子賣身的人。</p>
這不是班門弄斧嗎？</p>
臣子對帝王的忠心耿耿有幾分真？</p>
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一兩分罷了。</p>
擅長表演的，會把自己的忠心演繹成滿分，以期獲得帝王的重用。</p>
可李泌自己就是著名表演藝術家，當年靠著表演忠心耿耿成就的大業。</p>
你和他玩忠心耿耿的把戲，這不就是女妓在老鴇的麵前裝純潔嗎？</p>
嘖！</p>
這番話，堪稱是無價之寶啊！</p>
楊玄抬頭，宋震一家子已經走到了關卡前。</p>
他躬身。</p>
“宋公慢行。”</p>
宋震回頭，含笑，“多謝相送。”</p>
今日，唯一來送行的文官便是楊玄。</p>
而且他還是剛到長安，就急匆匆的趕來了。</p>
這份情義，讓宋震動容。</p>
故而才有了那番犯忌諱的提點。</p>
宋震的老妻在馬車上回首，“那是誰呀？”</p>
宋震道：“一個有情有義的年輕人。”</p>
“哦！如今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多了！”</p>
“是不多了，所以，才顯得可貴。”</p>
楊玄上馬，策馬掉頭。</p>
宋震下馬走向關卡。</p>
“老夫宋震，準備歸鄉，這是老夫的過所……”</p>
“見過宋公！”</p>
關卡的軍士見到這位前兵部大老，很是恭謹。</p>
於是，檢查的就簡單了些。</p>
邊上有長亭，幾個旅人在長亭中歇息，聽到是宋震，都起身行禮。</p>
“再看一眼長安吧！”</p>
宋震一家子回頭。</p>
看著那個年輕人勒馬，掉頭。</p>
衝著這邊拱手。</p>
宋震還禮。</p>
清越的聲音傳來。</p>
“宋公，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