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頭欠身站著，從側麵瞥了皇帝一眼。</p>
皇帝看著自己旳手心出神。</p>
“當年他就是這麽一小坨，朕看著他，心中歡喜，那股子血脈相連的滋味，讓朕恍然大悟，原來人活著還如此有趣。”</p>
“石頭。”</p>
“奴婢在。”</p>
皇帝微笑問道：“你來說說，朕是該讓這個逆子死無葬身之地，還是如何？”</p>
韓石頭恭謹的道：“此乃陛下家事，奴婢不敢妄言。”</p>
“朕許你說。”</p>
“奴婢……不敢說。”</p>
皇帝看了他一眼，“許久未曾去太廟了。”</p>
韓石頭低頭，“陛下，今日不是祭祀的日子。”</p>
太廟中供奉著大唐曆代帝王和配享太廟群臣的神主，每年都會舉行祭祀大典。</p>
皇帝淡淡的道：“太廟，也是朕的家廟，何時去不可？”</p>
“是。”</p>
隨即皇帝更衣出了梨園。</p>
楊玄站在外麵被曬的頭昏眼花的，卻不防皇帝出來了。</p>
“陛下出行，閑人避開！”</p>
幾個侍衛當先開道。</p>
楊玄趕緊避開了些。</p>
皇帝出來了，有人打著傘，有人捧著雜七雜八的東西。</p>
楊玄看了這位堂兄一眼，長的頗為秀氣，甚至帶著些道人的氣息，隻是兩個眼泡有些礙眼。</p>
皇帝看了他一眼，韓石頭低聲道：“太子中允楊玄，就是當初救過貴妃那人。”</p>
皇帝想起來了, 而且此人還是自己點名進的東宮。</p>
他看著那張被曬的有些微黑的臉，突然湧起了些莫名的回憶。</p>
“讓他也來。”</p>
老狗這是何意……韓石頭心中一凜, 卻絲毫不耽誤事兒, 衝著楊玄頷首, “陛下召喚。”</p>
楊玄心中一凜，上前行禮, “見過陛下。”</p>
皇帝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被簇擁著往前。</p>
韓石頭看了楊玄一眼，“跟上。”</p>
這是去哪？</p>
為何叫上我？</p>
楊玄滿頭霧水, 猜測著此行的目的。</p>
等看到安上門時，楊玄才知曉是來太廟。</p>
皇城南麵有三座城門，中間是朱雀門。</p>
朱雀門外就是朱雀大道，一條大道劈開了長安城, 一邊是長安縣，一邊是萬年縣。</p>
而在朱雀門的東邊便是安上門，安上門的裏麵便是太廟。</p>
太廟四麵牆的顏色各自不同, 每一麵牆都有一個大屋子, 屋子三道門, 每道門列二十四戟。</p>
很肅穆，也很幽靜的地方。</p>
皇帝站在中門前，神色有些茫然。</p>
韓石頭在他的側後方，楊玄更遠一些，他不知自己該跟到何處。</p>
皇帝步入屋內。</p>
裏麵擺放著帝王的神主, 也就是牌位。</p>
楊玄偷瞥了一眼, 看到了幾個皇帝的神主。</p>
皇帝先行禮，隨後一個個牌位轉過來。</p>
他站在宣德帝的牌位前, 說道：“有些灰。”</p>
韓石頭毫不猶豫的道：“拿下！”</p>
“奴婢……嗚嗚嗚！”</p>
管事兒的內侍胖胖的, 掙紮起來力道也大，韓石頭見兩個內侍控製不住此人, 就走了過來，一腳。</p>
世界安靜了。</p>
皇帝的聲音輕微，就像是喃喃自語。</p>
“阿翁當年在時, 對孝敬皇帝頗為慈愛，每每有什麽好東西都率先賞賜給東宮，那時朕年少，看著頗為羨慕。”</p>
“朕無事便去東宮玩耍，孝敬皇帝每每也給些好東西……從不吝嗇。”</p>
“可朕那時候卻在想, 為何這些東西不是朕的呢？”</p>
此刻外麵隻有韓石頭, 連楊玄都站得遠遠的。</p>
皇帝緩緩而行。</p>
一個牌位孤零零的在那裏。</p>
韓石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p>
眼底深處，那滔天的恨意驟然爆發，隨即隱沒。</p>
皇帝看著這個神主有些出神。</p>
楊玄已經看到了那個神主，他覺得渾身都在顫抖，但實際上一點都沒有。</p>
他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眶發熱，莫名其妙的一種情緒讓自己想流淚。</p>
他全神貫注的聽著。</p>
但隻是聽到了零碎的詞句。</p>
“你可恨朕？”</p>
皇帝笑了笑。</p>
“阿耶登基，給了你廟號為義宗，可朕登基後卻取消了。朕在想，既然阿翁覺著你孝順，何不如繼續用阿翁給的孝敬皇帝這個諡號。”</p>
皇帝看著孝敬皇帝的神主微笑著。</p>
“你的兒孫朕還留著幾個，不為什麽，隻是想看看當年如日中天的你，如今兒孫卻活的如同鵪鶉。朕看著……歡喜！”</p>
韓石頭眸色平靜。</p>
“你的兒孫還在，朕的兒孫也在。到了今日，朕突然在想，大唐立國至此，每位帝王的第一任太子有幾個得了善終？”</p>
楊玄聽到了善終二字。</p>
善終……老狗，你還想善終？</p>
他不知道那杯毒酒的背後究竟是發生了些什麽。但從楊略，怡娘，曹穎等人對偽帝的反應來看，若是討逆成功，偽帝能被一刀殺了就算是他祖上積德。不，是他自己積德。</p>
這是最後一個神主，另一側空蕩蕩的。</p>
下一位就該是此刻在宮中活的和一條狗般的太上皇李元了。</p>
皇帝出了太廟，回到了他的梨園。</p>
楊玄半道回了東宮。</p>
梨園，貴妃慵懶無力的躺在榻上, 兩個宮女正在為她揉捏肩頭。</p>
天氣熱了，貴妃體態豐腴，出的汗帶著油脂，揉捏起來很困難，手稍微用力就打滑。</p>
兩個宮女揉的滿頭大汗。</p>
“陛下。”</p>
皇帝進來了，貴妃想起身，被他輕輕按住，“不用管朕。”</p>
皇帝跪坐在案幾前，貴妃還是起來了，披著薄紗過來，跪坐在他的身側，“臣妾編了幾曲舞蹈，陛下可想看看？”</p>
皇帝笑道：“什麽格調的？”</p>
貴妃飛快的眨眨眼，俏皮的道：“快活的。”</p>
皇帝搖頭，“朕今日卻想看看金戈鐵馬！”</p>
隨即貴妃起身，再披戎裝。</p>
一曲罷，貴妃渾身濕透。</p>
皇帝破天荒的沒有鼻息咻咻，淡淡道：“好！”</p>
貴妃被人扶起來，有人幫著解衣，有人幫著擦汗，一通忙碌。</p>
“鴻雁。”</p>
“二郎。”</p>
皇帝看著她，“太子最近有些蠢蠢欲動。”</p>
貴妃毫不猶豫的道：“二郎自己處置。”</p>
皇帝笑了笑，“你不心疼？”</p>
貴妃隨即跪下，“陛下……”</p>
皇帝笑道：“朕隻是隨口一說，扶起來。”</p>
兩個宮人過去扶起貴妃。</p>
貴妃眼中含淚，“陛下，臣妾萬萬沒有那等想法。”</p>
“朕知曉。”皇帝笑道：“太子重病，你說朕該不該去看看？”</p>
貴妃搖頭。</p>
“太子寢宮後麵此刻伏有甲士，正在等著朕前去探視。”皇帝手中握著一塊玉佩，隨手丟在案幾上。</p>
“鴻雁，你說朕是該留他一命，還是處置了。”</p>
貴妃垂首，白膩的脖頸顫抖著，“臣妾不敢幹涉此事。”</p>
皇帝把手擱在貴妃的脖頸上，細細的摩挲著。</p>
貴妃一動不動，仿佛是個人偶。</p>
手漸漸滑到了肩部，皇帝笑道：“石頭。”</p>
韓石頭上前，“奴婢在。”</p>
“你帶著人去。”</p>
“是。”韓石頭輕聲問道：“當如何？”</p>
晚些，貴妃出了這裏。</p>
剛走出去，她渾身的雞皮疙瘩猛地爆發了起來。</p>
“我要更衣。”</p>
晚些，她坐在虎子上，雙手捂著臉，巨大的恐懼此刻消退，淚水無聲而下。</p>
……</p>
東宮。</p>
鍾遂正在和人議事。</p>
十餘人在值房裏有些悶，哪怕是擺放了冰，依舊煩熱。</p>
“殿下病重。”</p>
鍾遂看著眾人。</p>
太子少詹事王顯，右庶子張亮、何光。中舍人黃良……</p>
“值此之際，你等當盡忠職守！”</p>
王顯帶頭，“領命！”</p>
黃良吸吸鼻子，“鍾先生，殿下那邊……”</p>
王顯沉聲道：“殿下穩妥。”</p>
黃良強笑道：“要不看看？”</p>
“先出去！”鍾遂覺得氣氛太緊張了些。</p>
值房內隻剩下了他和副手王顯。</p>
鍾遂問道：“可有人不妥？”</p>
王顯輕聲道：“黃良看似不穩妥。”</p>
鍾遂點頭，“你盯著他，若是不妥，非常時期，嗯！”</p>
王顯用力點頭，“鍾先生放心，老夫就算是死，也當死在殿下身前！”</p>
鍾遂笑道：“安心。”</p>
王顯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看看左右。</p>
陽光被他遮住了大半，值房內陰暗了下來。</p>
王顯隨即回身進來。</p>
“人心不大穩，要不……去殿下那裏？好歹提個氣。”</p>
“也好。”</p>
楊玄帶著皇帝的交代來了。</p>
皇帝的話是：太子身體不適，朕心中憂慮，稍晚就來探視。</p>
他先回了值房，“茶！涼茶！”</p>
馮勝堂早已準備了一壺冷茶，楊玄接過，也不用茶杯，就這麽仰頭就灌。</p>
茶水進肚，汗水出來。</p>
“舒坦！”</p>
高越遞過布巾，楊玄擦拭著汗水，“晚些我要去殿下那裏，再弄一壺茶我回來喝。”</p>
“是。”馮時堂去準備。</p>
擦拭了汗水，楊玄坐了一會兒，起身去太子寢宮。</p>
出了值房，就看到不遠處值房開門。</p>
另一位太子中允陳虎走了出來。</p>
他看著楊玄，微微頷首，“楊中允最近風頭很盛啊！讓人羨煞。”</p>
楊玄身後，高越輕聲道：“陳中允最近攀上了一家四姓。”</p>
這個消息很及時。</p>
楊玄笑了笑，“高處風太大，楊某俯瞰著陳中允，想著陳中允仰頭脖頸會酸痛，就下來了。”</p>
陳虎眼皮子跳了一下，譏誚的道；“楊中允有丈人幫襯，自然能站得高，看得遠。”</p>
</p>
這是譏諷楊玄吃軟飯。</p>
楊玄笑道：“是啊！陳中允沒有丈人幫襯，可曾羨慕嫉妒恨？”</p>
陳虎：“……”</p>
楊玄得勢不饒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陳中允須知這個道理。”</p>
馬丹，我譏諷你，你還得聽著，不能反擊……這是哪門子的道理？</p>
楊玄不但反擊，而且一番話讓陳虎無言以對。</p>
“哈哈哈！”陳虎突然笑了起來，“咱們拭目以待罷了。”</p>
楊玄盡量走在屋簷下，避開熾熱的陽光，想著先前陳虎眼中的得意，覺得此人莫名其妙的。</p>
他的目標不在長安，更不在東宮，按理和陳虎沒什麽衝突，可此人昨日露個麵，說話夾槍帶棍的。</p>
特麽的！</p>
不慣你毛病！</p>
楊玄到時，寢宮中已經多了十餘人。</p>
十餘人圍著床榻，讓楊玄心中一震。</p>
這是送行來了？</p>
臥槽！</p>
侄子去了？</p>
他有些後悔自己先前歇息了那一陣子，若是太子去了，皇帝的話帶給誰？</p>
他看看裏麵，心想要不讓鍾遂追隨而去，把皇帝的口信帶上。</p>
要悲痛！</p>
楊玄努力想了一下悲痛的事兒，最終想到了先前參觀太廟時的心境。</p>
他一臉沉痛的進去。</p>
“你來作甚？”</p>
中舍人黃良喝問。</p>
楊玄眨巴了一下眼睛，卻憋不出眼淚來，“陛下有口信。”</p>
“咳咳！”</p>
鍾遂幹咳，眾人避開，露出了床上的太子。</p>
太子看著……還好，臉上甚至還多了些汗跡。</p>
還好，沒死！</p>
楊玄心中大定，說道：“先前下官去梨園傳信，陛下說……”</p>
眾人束手而立，但楊玄發現有些吊兒郎當的。</p>
不怎麽嚴肅。</p>
有些不尊重。</p>
這群人膽兒肥啊！</p>
楊玄朗聲道：“陛下的原話：太子身體不適，朕心中憂慮，稍晚就來探視。”</p>
寢宮中眾人齊齊放鬆了下來，楊玄看到鍾遂的右手在輕顫，心想老先生這是老年癡呆了嗎？</p>
可他目光轉動，發現右庶子張亮的臉頰在輕顫。</p>
還有，黃良渾身怎地……像是在南周見到農家篩糠時那樣，渾身抖動。</p>
寢宮內哪怕擺放了不少冰，可也不冷啊！</p>
楊玄發現唯有少詹事王顯看著正常，甚至還一臉欣慰的道：“陛下仁慈，殿下聽聞定然能痊愈了。”</p>
皇帝不是神丹妙藥，而且太子昏迷不醒，他怎麽知曉？</p>
楊玄看看眾人，“鍾先生，下官告退。”</p>
鍾遂淡淡道：“且等等。”</p>
楊玄止步。</p>
鍾遂看著他，問道：“天氣頗熱，陛下此刻出行怕是太曬了些，你先前去時，陛下可曾說多時過來？”</p>
楊玄搖頭，“下官並未聽聞，隻是傳話。”</p>
老鍾的手又抖了一下。</p>
帕金森實錘了！</p>
楊玄為他歎息一下。</p>
鍾遂頷首，“辛苦你了。對了，此次去梨園可曾被刁難？”</p>
老鍾怎地那麽慈祥？</p>
楊玄覺得這話裏有些蘊意，但此刻沒時間去揣摩。</p>
“並未。”</p>
鍾遂欣慰的道：“如此就好。”</p>
王顯笑道：“由此可見鍾先生當初讓楊玄去傳遞文書再對不過了。”</p>
“哈哈哈哈！”</p>
眾人笑了起來。</p>
笑聲有些尖銳。</p>
就特麽像是一群太監在青樓大笑的味道。</p>
還有。</p>
黃良那個蠢貨，怎麽笑的渾身顫抖？</p>
楊玄告退。</p>
他走了出去。</p>
少頃，他倒退著回來。</p>
黃良緊繃的神經終於忍不住了。</p>
“你還來作甚？”</p>
楊玄一邊倒退進來，一邊呆滯的道：</p>
“我也不想！”</p>
第303章 我也不想</p>
皇帝看著自己旳手心出神。</p>
“當年他就是這麽一小坨，朕看著他，心中歡喜，那股子血脈相連的滋味，讓朕恍然大悟，原來人活著還如此有趣。”</p>
“石頭。”</p>
“奴婢在。”</p>
皇帝微笑問道：“你來說說，朕是該讓這個逆子死無葬身之地，還是如何？”</p>
韓石頭恭謹的道：“此乃陛下家事，奴婢不敢妄言。”</p>
“朕許你說。”</p>
“奴婢……不敢說。”</p>
皇帝看了他一眼，“許久未曾去太廟了。”</p>
韓石頭低頭，“陛下，今日不是祭祀的日子。”</p>
太廟中供奉著大唐曆代帝王和配享太廟群臣的神主，每年都會舉行祭祀大典。</p>
皇帝淡淡的道：“太廟，也是朕的家廟，何時去不可？”</p>
“是。”</p>
隨即皇帝更衣出了梨園。</p>
楊玄站在外麵被曬的頭昏眼花的，卻不防皇帝出來了。</p>
“陛下出行，閑人避開！”</p>
幾個侍衛當先開道。</p>
楊玄趕緊避開了些。</p>
皇帝出來了，有人打著傘，有人捧著雜七雜八的東西。</p>
楊玄看了這位堂兄一眼，長的頗為秀氣，甚至帶著些道人的氣息，隻是兩個眼泡有些礙眼。</p>
皇帝看了他一眼，韓石頭低聲道：“太子中允楊玄，就是當初救過貴妃那人。”</p>
皇帝想起來了, 而且此人還是自己點名進的東宮。</p>
他看著那張被曬的有些微黑的臉，突然湧起了些莫名的回憶。</p>
“讓他也來。”</p>
老狗這是何意……韓石頭心中一凜, 卻絲毫不耽誤事兒, 衝著楊玄頷首, “陛下召喚。”</p>
楊玄心中一凜，上前行禮, “見過陛下。”</p>
皇帝眼皮子都不抬一下，被簇擁著往前。</p>
韓石頭看了楊玄一眼，“跟上。”</p>
這是去哪？</p>
為何叫上我？</p>
楊玄滿頭霧水, 猜測著此行的目的。</p>
等看到安上門時，楊玄才知曉是來太廟。</p>
皇城南麵有三座城門，中間是朱雀門。</p>
朱雀門外就是朱雀大道，一條大道劈開了長安城, 一邊是長安縣，一邊是萬年縣。</p>
而在朱雀門的東邊便是安上門，安上門的裏麵便是太廟。</p>
太廟四麵牆的顏色各自不同, 每一麵牆都有一個大屋子, 屋子三道門, 每道門列二十四戟。</p>
很肅穆，也很幽靜的地方。</p>
皇帝站在中門前，神色有些茫然。</p>
韓石頭在他的側後方，楊玄更遠一些，他不知自己該跟到何處。</p>
皇帝步入屋內。</p>
裏麵擺放著帝王的神主, 也就是牌位。</p>
楊玄偷瞥了一眼, 看到了幾個皇帝的神主。</p>
皇帝先行禮，隨後一個個牌位轉過來。</p>
他站在宣德帝的牌位前, 說道：“有些灰。”</p>
韓石頭毫不猶豫的道：“拿下！”</p>
“奴婢……嗚嗚嗚！”</p>
管事兒的內侍胖胖的, 掙紮起來力道也大，韓石頭見兩個內侍控製不住此人, 就走了過來，一腳。</p>
世界安靜了。</p>
皇帝的聲音輕微，就像是喃喃自語。</p>
“阿翁當年在時, 對孝敬皇帝頗為慈愛，每每有什麽好東西都率先賞賜給東宮，那時朕年少，看著頗為羨慕。”</p>
“朕無事便去東宮玩耍，孝敬皇帝每每也給些好東西……從不吝嗇。”</p>
“可朕那時候卻在想, 為何這些東西不是朕的呢？”</p>
此刻外麵隻有韓石頭, 連楊玄都站得遠遠的。</p>
皇帝緩緩而行。</p>
一個牌位孤零零的在那裏。</p>
韓石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p>
眼底深處，那滔天的恨意驟然爆發，隨即隱沒。</p>
皇帝看著這個神主有些出神。</p>
楊玄已經看到了那個神主，他覺得渾身都在顫抖，但實際上一點都沒有。</p>
他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眼眶發熱，莫名其妙的一種情緒讓自己想流淚。</p>
他全神貫注的聽著。</p>
但隻是聽到了零碎的詞句。</p>
“你可恨朕？”</p>
皇帝笑了笑。</p>
“阿耶登基，給了你廟號為義宗，可朕登基後卻取消了。朕在想，既然阿翁覺著你孝順，何不如繼續用阿翁給的孝敬皇帝這個諡號。”</p>
皇帝看著孝敬皇帝的神主微笑著。</p>
“你的兒孫朕還留著幾個，不為什麽，隻是想看看當年如日中天的你，如今兒孫卻活的如同鵪鶉。朕看著……歡喜！”</p>
韓石頭眸色平靜。</p>
“你的兒孫還在，朕的兒孫也在。到了今日，朕突然在想，大唐立國至此，每位帝王的第一任太子有幾個得了善終？”</p>
楊玄聽到了善終二字。</p>
善終……老狗，你還想善終？</p>
他不知道那杯毒酒的背後究竟是發生了些什麽。但從楊略，怡娘，曹穎等人對偽帝的反應來看，若是討逆成功，偽帝能被一刀殺了就算是他祖上積德。不，是他自己積德。</p>
這是最後一個神主，另一側空蕩蕩的。</p>
下一位就該是此刻在宮中活的和一條狗般的太上皇李元了。</p>
皇帝出了太廟，回到了他的梨園。</p>
楊玄半道回了東宮。</p>
梨園，貴妃慵懶無力的躺在榻上, 兩個宮女正在為她揉捏肩頭。</p>
天氣熱了，貴妃體態豐腴，出的汗帶著油脂，揉捏起來很困難，手稍微用力就打滑。</p>
兩個宮女揉的滿頭大汗。</p>
“陛下。”</p>
皇帝進來了，貴妃想起身，被他輕輕按住，“不用管朕。”</p>
皇帝跪坐在案幾前，貴妃還是起來了，披著薄紗過來，跪坐在他的身側，“臣妾編了幾曲舞蹈，陛下可想看看？”</p>
皇帝笑道：“什麽格調的？”</p>
貴妃飛快的眨眨眼，俏皮的道：“快活的。”</p>
皇帝搖頭，“朕今日卻想看看金戈鐵馬！”</p>
隨即貴妃起身，再披戎裝。</p>
一曲罷，貴妃渾身濕透。</p>
皇帝破天荒的沒有鼻息咻咻，淡淡道：“好！”</p>
貴妃被人扶起來，有人幫著解衣，有人幫著擦汗，一通忙碌。</p>
“鴻雁。”</p>
“二郎。”</p>
皇帝看著她，“太子最近有些蠢蠢欲動。”</p>
貴妃毫不猶豫的道：“二郎自己處置。”</p>
皇帝笑了笑，“你不心疼？”</p>
貴妃隨即跪下，“陛下……”</p>
皇帝笑道：“朕隻是隨口一說，扶起來。”</p>
兩個宮人過去扶起貴妃。</p>
貴妃眼中含淚，“陛下，臣妾萬萬沒有那等想法。”</p>
“朕知曉。”皇帝笑道：“太子重病，你說朕該不該去看看？”</p>
貴妃搖頭。</p>
“太子寢宮後麵此刻伏有甲士，正在等著朕前去探視。”皇帝手中握著一塊玉佩，隨手丟在案幾上。</p>
“鴻雁，你說朕是該留他一命，還是處置了。”</p>
貴妃垂首，白膩的脖頸顫抖著，“臣妾不敢幹涉此事。”</p>
皇帝把手擱在貴妃的脖頸上，細細的摩挲著。</p>
貴妃一動不動，仿佛是個人偶。</p>
手漸漸滑到了肩部，皇帝笑道：“石頭。”</p>
韓石頭上前，“奴婢在。”</p>
“你帶著人去。”</p>
“是。”韓石頭輕聲問道：“當如何？”</p>
晚些，貴妃出了這裏。</p>
剛走出去，她渾身的雞皮疙瘩猛地爆發了起來。</p>
“我要更衣。”</p>
晚些，她坐在虎子上，雙手捂著臉，巨大的恐懼此刻消退，淚水無聲而下。</p>
……</p>
東宮。</p>
鍾遂正在和人議事。</p>
十餘人在值房裏有些悶，哪怕是擺放了冰，依舊煩熱。</p>
“殿下病重。”</p>
鍾遂看著眾人。</p>
太子少詹事王顯，右庶子張亮、何光。中舍人黃良……</p>
“值此之際，你等當盡忠職守！”</p>
王顯帶頭，“領命！”</p>
黃良吸吸鼻子，“鍾先生，殿下那邊……”</p>
王顯沉聲道：“殿下穩妥。”</p>
黃良強笑道：“要不看看？”</p>
“先出去！”鍾遂覺得氣氛太緊張了些。</p>
值房內隻剩下了他和副手王顯。</p>
鍾遂問道：“可有人不妥？”</p>
王顯輕聲道：“黃良看似不穩妥。”</p>
鍾遂點頭，“你盯著他，若是不妥，非常時期，嗯！”</p>
王顯用力點頭，“鍾先生放心，老夫就算是死，也當死在殿下身前！”</p>
鍾遂笑道：“安心。”</p>
王顯走了出去，站在門口看看左右。</p>
陽光被他遮住了大半，值房內陰暗了下來。</p>
王顯隨即回身進來。</p>
“人心不大穩，要不……去殿下那裏？好歹提個氣。”</p>
“也好。”</p>
楊玄帶著皇帝的交代來了。</p>
皇帝的話是：太子身體不適，朕心中憂慮，稍晚就來探視。</p>
他先回了值房，“茶！涼茶！”</p>
馮勝堂早已準備了一壺冷茶，楊玄接過，也不用茶杯，就這麽仰頭就灌。</p>
茶水進肚，汗水出來。</p>
“舒坦！”</p>
高越遞過布巾，楊玄擦拭著汗水，“晚些我要去殿下那裏，再弄一壺茶我回來喝。”</p>
“是。”馮時堂去準備。</p>
擦拭了汗水，楊玄坐了一會兒，起身去太子寢宮。</p>
出了值房，就看到不遠處值房開門。</p>
另一位太子中允陳虎走了出來。</p>
他看著楊玄，微微頷首，“楊中允最近風頭很盛啊！讓人羨煞。”</p>
楊玄身後，高越輕聲道：“陳中允最近攀上了一家四姓。”</p>
這個消息很及時。</p>
楊玄笑了笑，“高處風太大，楊某俯瞰著陳中允，想著陳中允仰頭脖頸會酸痛，就下來了。”</p>
陳虎眼皮子跳了一下，譏誚的道；“楊中允有丈人幫襯，自然能站得高，看得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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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譏諷楊玄吃軟飯。</p>
楊玄笑道：“是啊！陳中允沒有丈人幫襯，可曾羨慕嫉妒恨？”</p>
陳虎：“……”</p>
楊玄得勢不饒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陳中允須知這個道理。”</p>
馬丹，我譏諷你，你還得聽著，不能反擊……這是哪門子的道理？</p>
楊玄不但反擊，而且一番話讓陳虎無言以對。</p>
“哈哈哈！”陳虎突然笑了起來，“咱們拭目以待罷了。”</p>
楊玄盡量走在屋簷下，避開熾熱的陽光，想著先前陳虎眼中的得意，覺得此人莫名其妙的。</p>
他的目標不在長安，更不在東宮，按理和陳虎沒什麽衝突，可此人昨日露個麵，說話夾槍帶棍的。</p>
特麽的！</p>
不慣你毛病！</p>
楊玄到時，寢宮中已經多了十餘人。</p>
十餘人圍著床榻，讓楊玄心中一震。</p>
這是送行來了？</p>
臥槽！</p>
侄子去了？</p>
他有些後悔自己先前歇息了那一陣子，若是太子去了，皇帝的話帶給誰？</p>
他看看裏麵，心想要不讓鍾遂追隨而去，把皇帝的口信帶上。</p>
要悲痛！</p>
楊玄努力想了一下悲痛的事兒，最終想到了先前參觀太廟時的心境。</p>
他一臉沉痛的進去。</p>
“你來作甚？”</p>
中舍人黃良喝問。</p>
楊玄眨巴了一下眼睛，卻憋不出眼淚來，“陛下有口信。”</p>
“咳咳！”</p>
鍾遂幹咳，眾人避開，露出了床上的太子。</p>
太子看著……還好，臉上甚至還多了些汗跡。</p>
還好，沒死！</p>
楊玄心中大定，說道：“先前下官去梨園傳信，陛下說……”</p>
眾人束手而立，但楊玄發現有些吊兒郎當的。</p>
不怎麽嚴肅。</p>
有些不尊重。</p>
這群人膽兒肥啊！</p>
楊玄朗聲道：“陛下的原話：太子身體不適，朕心中憂慮，稍晚就來探視。”</p>
寢宮中眾人齊齊放鬆了下來，楊玄看到鍾遂的右手在輕顫，心想老先生這是老年癡呆了嗎？</p>
可他目光轉動，發現右庶子張亮的臉頰在輕顫。</p>
還有，黃良渾身怎地……像是在南周見到農家篩糠時那樣，渾身抖動。</p>
寢宮內哪怕擺放了不少冰，可也不冷啊！</p>
楊玄發現唯有少詹事王顯看著正常，甚至還一臉欣慰的道：“陛下仁慈，殿下聽聞定然能痊愈了。”</p>
皇帝不是神丹妙藥，而且太子昏迷不醒，他怎麽知曉？</p>
楊玄看看眾人，“鍾先生，下官告退。”</p>
鍾遂淡淡道：“且等等。”</p>
楊玄止步。</p>
鍾遂看著他，問道：“天氣頗熱，陛下此刻出行怕是太曬了些，你先前去時，陛下可曾說多時過來？”</p>
楊玄搖頭，“下官並未聽聞，隻是傳話。”</p>
老鍾的手又抖了一下。</p>
帕金森實錘了！</p>
楊玄為他歎息一下。</p>
鍾遂頷首，“辛苦你了。對了，此次去梨園可曾被刁難？”</p>
老鍾怎地那麽慈祥？</p>
楊玄覺得這話裏有些蘊意，但此刻沒時間去揣摩。</p>
“並未。”</p>
鍾遂欣慰的道：“如此就好。”</p>
王顯笑道：“由此可見鍾先生當初讓楊玄去傳遞文書再對不過了。”</p>
“哈哈哈哈！”</p>
眾人笑了起來。</p>
笑聲有些尖銳。</p>
就特麽像是一群太監在青樓大笑的味道。</p>
還有。</p>
黃良那個蠢貨，怎麽笑的渾身顫抖？</p>
楊玄告退。</p>
他走了出去。</p>
少頃，他倒退著回來。</p>
黃良緊繃的神經終於忍不住了。</p>
“你還來作甚？”</p>
楊玄一邊倒退進來，一邊呆滯的道：</p>
“我也不想！”</p>
第303章 我也不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