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回身,趙三福笑了笑,不過笑的有些勉強。他在看著晏城,眼神憂鬱。


    這是一位憂國憂民的官員,幹瘦的身軀裏仿佛蘊藏著無盡的力量,可他的前方卻是一片荊棘。


    那些人微笑散去,仿佛先前的威脅隻是個玩笑。可趙三福知曉不是,楊玄也知道不是。


    “你為何知曉?”趙三福有些好奇的問道。


    楊玄說道:“猛獸要獵食之前都會默然,看似平靜。越平靜晚些就越犀利。而那等嘶吼的獸類往往是外強中幹,吼聲越巨大,死的越快。”


    趙三福有些意外於楊玄的見解,他見到晏城上馬而去,就低聲道:“這是個好人。”


    他看著青天,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也想做個好人。”


    但他隻是個小小的鏡台樁子,朝中大事輪不到他做主。


    楊玄點頭,很認可這個評價,“門蔭很糟糕嗎?”


    趙三福和他在人群中緩緩而行,冷笑道,“門蔭是帝王給予權貴子弟的恩賜,讓他們可以直接為官。實則便是權貴的兒子依舊是權貴。”


    他譏誚的道:“誰能擔保權貴子弟都是好人?所以這些年門蔭的弊端多不勝數,可誰敢出頭反對?就是晏城。不……”


    趙三福想了想,“當初孝敬皇帝在時,他的侍衛統領楊略也是個膽大的,收拾過不少權貴子弟。”


    他回身,見楊玄止步愣住了,就笑道:“怎地,覺著可怕?”


    楊略……


    楊玄隻覺得腦子裏亂作一團,強笑道:“是啊!那些權貴這般厲害,竟然有人敢去收拾他們,膽子真大。”


    趙三福以為他是被這等局麵嚇到了,莞爾道:“那是孝敬皇帝的侍衛統領,身份不凡,自然敢出手收拾權貴子弟。”


    楊玄想問孝敬皇帝是誰,卻擔心引發趙三福的懷疑,就糊弄了幾句,最後說了自己去國子監的事兒。


    “國子監?”趙三福有些豔羨,“好地方,好生修煉,以後出來就能為官。”。


    他當年但凡能進國子監讀書,也不用去北疆用命來換前程。


    楊玄說道:“你是在何處做事?”。這話他早就想問了,卻覺著冒昧。


    這個少年此刻才問這個問題,可見是個羞澀的。趙三福早就想好了這個問題,“我在朝中做事。”


    “官員?”楊玄不禁一驚。他的過所是楊略偽造的,若是被發現,那後果……


    趙三福笑道:“就是個打雜的小吏,平日裏也沒什麽事,所以才能出來晃蕩。”


    楊玄豔羨的道:“不做事便能有錢糧,真好。”


    “是啊!”趙三福看著左前方,晏城的身影剛好消失。他憂鬱的想著朝中最近的變化,擔心大唐會走進不可測的紛爭之中。


    楊玄在想著楊略這個名字,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世間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孝敬皇帝的侍衛統領……想想楊略生人勿近的模樣,哪個皇帝會要這等侍衛統領?


    多半不是。


    楊玄又輕鬆了起來,趙三福心中鬱鬱,“走,我請客。”


    楊玄很為難的道:“可我最近不能回請你了。”


    趙三福訝然,“為何?”


    楊玄說道:“我的錢不多了。”


    這個少年啊!


    趙三福本覺得楊玄沒那麽重要,準備過一陣子去申請解除對他的監視,但聽到這話後,又覺得此刻就能解除,那麽此次飲酒便是告別酒。


    二人去喝了一頓,趙三福喝多了就拔出橫刀敲打案幾,高唱著邊塞詩。


    這些詩……不怎樣啊!


    楊玄想到了卷軸裏的那些詩詞,不禁有些茫然,就試探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他看到趙三福張開嘴就合不攏了,不禁有些後悔出這個風頭,但又有些竊喜,心想這些詩詞歌賦竟然沒有嗎?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楊玄吟誦完畢。


    趙三福的眼中閃爍著綠光,他從未想到這個被他監視的少年竟然這般有才,興奮的道:“你竟然有此詩才?”


    楊玄有些心虛,脊背發熱,“這首詩是我在元州遇到的旅人吟誦的。”


    趙三福身體一鬆,“好詩。”


    可我的腦子裏還有許多,若是都吟誦出來,你豈不是要瘋了?


    一頓酒喝下來,楊玄半醉,趙三福本想送他回家,卻有手下在邊上使眼色,示意有事。


    “小心些!”趙三福急匆匆的走了。


    楊玄揮揮手,酒後的興奮讓他覺得空氣清新無比,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絢爛。


    長安,果然是個好地方。


    他一路緩緩往永寧坊去,抬頭一看,天邊夕陽煌煌,照在長安城中,家家戶戶的屋頂都泛著光。兩側的大樹鬱鬱蔥蔥,枝葉青翠欲滴。


    鼓聲起。


    咚!咚!咚!


    這是夜禁的信號,但街上的行人卻不慌不忙的往家去。


    坊牆被推倒後,夜禁就有些流於形式。但若是金吾衛的人較真,被抓到的人也少不得被責罰。


    楊玄在長安城中隻認識趙三福,不敢以身試法,急匆匆的往永寧坊去。


    天色漸漸昏暗,楊玄看到了永寧坊,也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人。


    咚咚咚!


    鼓聲遙遙傳來。


    晏城牽著馬緩緩而行,他低著頭,握著韁繩的手關節泛白,不時微微搖頭,顯然是在愁緒萬千中。


    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被眾人簇擁著,他盯住了晏城,厭惡的道:“此人一心想讓我等割肉,損人利己,該死了!”


    身邊有人笑道:“晏城並未修煉過,咱們出動兩人圍殺,他必死無疑。他一死,削減門蔭人數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年輕人冷笑道:“晏城……魚餌罷了,吞了他!”


    兩個男子從巷子裏走了出來,一前一後逼向晏城。


    楊玄看到了,他渾身發冷,酒意在飛速消散。


    這些人定然是來毒打晏城的……不對,後方的男子的右手下竟然反光,是兵器!


    他們竟敢殺官!


    土包子楊玄躲在陰影下,渾身發冷。


    我該怎麽辦?


    躲開?


    躲開晏城必死無疑。


    可他死了和我有何關係?


    他又不是我的什麽人!


    楊玄渾身顫栗,他往後退了一步,但隨即止步。


    今日趙三福給他說了門蔭對大唐的危害,對百姓的危害。楊玄自己通過分析,聯想到自己在元州的日子……


    小河村的日子就這麽悠悠而過,數百年來都是一個模樣,窮困潦倒。村裏人聊天的時候,楊玄也在邊上旁聽,聽他們說以前的日子怎麽樣,以後的日子怎麽樣,竟然是期盼以後也能過這等窮困潦倒的日子。


    為何?


    楊玄不解,後來他問了楊略,楊略沉吟許久,眼中多了些追憶之色,更有些傷感之意,緩緩說道:“陳國覆滅後,大唐立國,陳國有文皇帝中興,可依舊隻延續了國祚一百五十年。隨後天下被打爛了。大唐的有識之士無不在琢磨陳國滅國之因。想來想去,卻無人敢說是因為權貴貪婪……”


    權貴貪婪!


    這是楊玄對家國天下的第一次認知。


    若是任由權貴橫行,大唐也將會步入陳國的後塵。百姓隻能任由宰割,尋不到說話的機會。


    為何那些權貴就能為所欲為?


    誰來為我等說話?!


    楊玄的酒意盡數散去,右手緩緩摸到了短刀的刀柄,輕聲說道:“沒人在乎我們的話,那麽我們便為自己說話。”


    ……


    趙三福急匆匆趕到了鏡台,辛全在值房外負手看著夜空,見他來了就招手。二人進了值房,趙三福拿起水杯就灌了幾大口,喘息道:“是何急事?”


    “你這是準備去青樓?不用去了。”辛全歎息一聲,“我一直在等消息,那些人準備對晏城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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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三福身體一震,“何時?誰?”


    “你先問了何時,而不是何人。”辛全臉上的細紋在燭光下顯得很深刻,他苦笑道:“終究是那些人。據聞為首的乃是一家五姓附庸的小家族,年輕人,很是朝氣蓬勃。”


    “我去看看。”


    趙三福衝出了值房,身後傳來了辛全慢悠悠的聲音,“晏城要割權貴的肉,他必死無疑,早死晚死都是死。你去……晚了!”


    “你是故意的!”


    趙三福知曉辛全召喚自己來的意思,是擔心自己聞訊衝動。等晏城被弄死後,他再多的憤怒也隻能化為無奈。


    但大唐呢?


    晏城死了,大唐還活著,但它是佝僂的活著!


    身後一聲幽幽的歎息,趙三福衝出鏡台,飛身上馬,“駕!”


    ……


    路口的側麵,年輕人眯眼看著晏城,就像是貓戲老鼠般的戲謔道:“他以為大唐是誰的大唐?大唐是皇帝與一家五姓的大唐。他想割一家五姓的肉,便是割皇帝的肉,死不足惜!”


    隨著這話,晏城也發現了異常,他回身看著逼近的大漢,身體一震,隨即怒道:“你等竟敢殺官嗎?”


    年輕人輕聲道:“殺了便殺了,誰敢救你?!”


    那個大漢仿佛與他心有靈犀,獰笑道:“殺了便殺了,誰敢救你?”


    噗!噗!噗!


    腳步聲緩緩傳來。


    眾人齊齊回頭。


    下弦月緩緩升起,冷清的月光下,一個少年走了出來,很認真的道: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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