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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是深秋了,夜風送來陣陣寒意。


    他終於走下樓去,站在老太太麵前。


    他點了一下頭,不打算用語言來交流。


    他心裏懷著僥幸——如果老太太不能明白他這點頭的含義,那麽他的良心就不能再發表意見了。


    可是老太太馬上懂了。


    在他轉身的時刻,她就跟了上來。


    老太太進了門,而後立刻在牆角蜷縮起來。


    那時他的牆角還是空空蕩蕩的。


    那時的他還心懷希望,覺得能跟這個世界和解。


    他端過一杯水。


    老太太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手,然後端起水杯,仰起頭,不讓自己的嘴巴接觸到杯口。


    她喝水的姿態有種異乎尋常的高貴與優雅。


    喝完水,她就又蜷縮在那裏,連呼吸都沒有聲音。


    他不知道該怎樣度過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


    那是個星期六,長夜漫漫。


    他猶豫再三,還是套上了那件厚厚的風衣,走入濃稠的黑夜中去。


    晚秋的風淩冽極了,他感覺到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發出痛苦的呻吟。


    一些更為純粹的涼意緩緩降落在他的皮膚上,他抬起頭,看到了雪。


    雪又緩又薄,卻是實實在在的六瓣形晶體。


    他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雪。


    雪落到地上,就和無數身份不明的塵埃廝混在了一起,地上很快一片狼藉。


    他笑了,孤獨和自好,是兩個多麽矛盾的詞。


    他晃到了那個熟悉的網吧,大學對麵的網吧。


    包宿,跟那個熟悉的收銀員磨著價。


    ——五元。


    ——四元。


    ——五元。


    ——四元。


    突然間他變得極度煩躁。


    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真實性,時間變成了流體,生活變成了獨幕劇。


    他已經為了一塊錢,跟這個長著老鼠眼睛的前台,磨蹭了將近十分鍾。


    可是,另一種更強大的思想馬上扼殺了他的不耐煩,把他眉間那馬上要聚起的皺紋撫平了,而且,讓他的臉上堆出笑意來。


    省下一塊錢,他就可以買一包方便麵。


    一個硬幣被拍在吧台上。


    他抬頭,看到了她的臉。


    她說:“別吵了,你們吵得我頭都疼了。”


    不及他有所反應,收銀員已經把硬幣摸了進去,鼠標一點,然後告訴他:19號。


    他走到19號機子那裏,坐好,打開了它。


    他打了一會兒遊戲,又胡亂地點開電影,每一部都耐心等著廣告播放完,卻總是在正片開始不到三分鍾就關掉了它。


    終於他鼓起勇氣向著那女孩看去。


    她在3號機,她叫陳瑤。


    他知道她的名字,他們曾經是大學的同班同學。


    隻是,他已經退學一年多了,她則很快就要畢業了。


    他看著她的側臉,她小巧的鼻尖傲氣地翹著。


    在學校的時候,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


    此時此刻,他甚至已經不能回憶起退學的理由。他和父親爭得臉紅脖子粗。


    那時的他,總覺得一切都是枷鎖,他要逃。


    那次元氣大傷的爭吵之後,他還沒有聯係過父親。


    隻是,他還花著父親為他準備的學費,六千四百元,已經撐了一年多,就要山窮水盡了。


    這一年多,他都做了些什麽?


    回憶仿佛是一片空白。脫離了時間的人,時間也會拋棄他。


    陳瑤突然也看向了他。


    她的臉上帶著笑意,沒有任何附加情緒的笑意。


    那是他很久不曾有過的體驗了。


    被人笑意盈盈地看著,不知怎地竟有些慍怒,他慌忙移開視線。


    清晨,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


    徹夜未眠的神經格外敏感,寒冷輕易地侵入了骨髓。


    他吃驚地發現,地上竟有著薄薄的一層積雪。


    他回到了那彩鋼板的二樓,輕輕擰動鑰匙,推開門。


    老太太還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膝,頭埋在雙腿之間,不知是睡是醒。


    他驚異於她那與年齡不相匹配的柔韌度。


    他站在那裏,想了半天,輕手輕腳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把兜裏所有的現金,和那把鑰匙都放在了床上。


    然後,他輕輕地背起包,緩緩地帶上了門。


    從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被割裂了。


    ……


    那天晚上,他和陳瑤在街邊的小酒館裏喝著啤酒。


    陳瑤是在什麽時候撿到他的,他當然記得。


    他隻是不願再去回憶這個明顯不那麽美好的開頭。


    那是他的一時善意的又一個難以承受的結果。


    早上八點多,他在街上瞎轉,他的鼻子卻有了目標。


    等到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早餐麵館的門口。


    食客很多,門外也擺著幾張桌子。


    隻是這幾張桌子,服務員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上麵的碗筷。


    他的眼睛尋覓著,在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鎖定了一碗半滿的麵。


    看上去麵條還沒有被麵湯泡漲,筷子也穩穩地搭在碗上。


    一切都讓人滿意。


    一秒鍾的時間內,他的目光已經吞噬了那碗麵。


    隻是,大腦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發出信號。


    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他背後響起:“徐濤?”


    他慌忙縮回手,回頭,又是陳瑤。


    她圍著一條非常暖和的大圍巾,大半張臉隱沒在圍巾下麵,隻有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注視著他。


    那天,陳瑤請他吃了兩碗麵。


    吃完之後,他的胃部維持了整整一天的飽脹感。


    作為被憐憫的一方,他似乎是盡義務般地,向陳瑤坦陳了自己的處境。


    他以為會有各種疑問,然而陳瑤馬上相信了他。


    她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質問他怎麽不去找個工作,當然更沒有說“哪怕是去碼頭扛大包”這種話。


    陳瑤大概是懂他的。


    她說人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這是一個坎兒,想不通、邁不過去,人生就會停滯下來。


    他盯著她,似乎從她那雙略帶孩子氣的大眼睛裏,看到了一些更深刻的東西。


    這個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不能出口的那些話的姑娘,從此就走進了他的生活。


    晚上,他醉了。


    很久不曾喝酒的他,醉得一塌糊塗。


    他不會記得自己說過“我眼睜睜看著那個小男孩被拖走了”和“我欠他一條命”這種話。


    當然,還有很多別的話。


    可是,陳瑤記得,她直到今天都記得。


    ……


    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定義他和陳瑤的那段日子。


    那晚,陳瑤帶他回了家。


    路程很遠,他走得歪歪斜斜,可是到了地方,嘔吐過後,倒清醒了大半。


    陳瑤租住的公寓,是一個小小的單間。


    不同的是,這個單間位於一個高檔小區,進門的時候,門衛一絲不苟地向著他們敬禮。


    他在陳瑤的沙發上安頓下來,並且洗了一個月來的第一個澡。


    淋浴間的下水被堵住了,他蹲下身用手指掏著那些汙垢。


    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暫時的平和,為此他心滿意足。


    他從浴室走出來,陳瑤拿出吹風機,替他吹幹頭發。吹著吹著,一陣香風撲鼻而來。


    後來的一切是怎樣發生的,uu看書 ww.ukanhu.c 他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血液中殘存的酒精掩蓋了陌生與尷尬。


    她的皮膚有一種不真實的幼滑。


    ……


    半夜,陳瑤接到了一個電話,突然就打開了燈。


    她開始洗澡、化妝。


    吹風機又呼呼地響,鮮紅的唇膏,亮閃閃的眼皮。


    他在沙發上驚異地坐起來,問她:“你要去哪裏?”


    她簡要地說:“見個朋友。”


    很多年後,他依然不知道,那晚她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


    每當想到那個夜晚,他的心中就好似萬蟻狂噬。


    也許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陷入了癲狂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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