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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但天空是鉛灰色,加上煙塵彌漫,明斯克西城牆附近的視野更加昏暗。城牆上方已經布滿乳白色煙跡,仿佛密匝匝節日飄帶,但刺目紅色光球仍在飛速往來,像是要將這飄帶網徹底織成蓋布。遠處,一股股人流離開星羅棋布的大營,順著道路、林側、溝壑湧至前方,沒入一片片林立各種器械的陣地。


    劉氓已是第四次不顧勸阻來到城頭,卻依舊能感受眼前場麵帶來的震撼。同時,除明白自己沒想象中那麽決絕磊落,也搞清另一個問題。.


    左手不遠處,一輛雲梯正冒著城內飛來的石彈艱難前行。十米高,十餘米長,像是一輛三角形的戰車,但蒙著鐵甲,背著折疊梯。這玩意據說非常古老,可劉氓感覺那轉軸等裝置跟他前世的現代雲梯也沒什麽區別。


    四十公斤的重型石彈發射慢精度差,輕型石彈幾乎沒有效果,加上四周十幾輛大小不等的臨車分散火力,從七百米外的主陣地出發已經將近一小時,劉氓眼睜睜看著這東西走走停停進抵護城河邊緣。


    或者,全權指揮的陸秀夫認為這東西並沒有效果,是有意放過來?看起來似乎如此。車上並沒有多少位置部署負責火力掩護的士兵,周邊戰壕中元帝**士兵像是看到希望,瘋狂向車周匯集,卻因暫時暴露而紛紛被城頭羽箭和燧發槍擊倒。劉氓正琢磨元帝**為何要如此,本已喧囂的戰場變得更加狂暴。隨著一陣熟悉的咻咻聲,城頭驟然變成碎石、鐵片與煙塵的地獄,翁的一下,他喪失所有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他隨著耳中的嚶嚶聲恢複知覺,但仍像是被埋在灰土中,無法呼吸。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慢慢才變成塵煙彌漫的地麵。踉蹌著站起身,他感覺碉堡中亮堂許多。但光線並不全來自側後的射擊孔。抬頭看看右上方穹頂的一道裂縫,再看看從灰土中爬起的近衛步兵炮手和兩名侍從,他裂開嘴笑笑。隨即是一陣劇烈咳嗽。


    應該是被一枚鐵葫蘆直接命中,還好,這碉堡夠結實。感覺自己沒什大礙,屬下也健全。劉氓重新湊到射擊孔旁,但外麵的場景已經不同。


    剛才散亂分布的臨車已經有幾輛聚集到雲梯旁,元帝國士兵正用火炮和爆破箭攻擊。之前他認為隻是用於掩護的,數十輛蛤蟆車被推到雲梯後方,依托部分戰壕組合成長蛇似的東西。能看清士兵在其中奔走的身影。


    應該是進攻長廊,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再看看雲梯腳下,泥土已經在護城河中形成舌狀半島,元帝國士兵仍在瘋狂填倒土石,並搭建寬闊的鐵質踏板,一片片倒在城後拋射的羽箭下也在所不惜。


    直射火炮都被擊毀?後方為何不拋射爆破彈?宋帝國遠征軍連發火箭為何不回擊?一連串問號冒出來,劉氓隻覺得唇幹舌燥,頭發一根根豎起。正想派侍從去問問。約三百米外有東西爆裂。炸成數個直徑十餘米的饅頭狀淡黃色煙雲,覆蓋了幾條通往元帝國主陣地的寬闊走道。


    應該是趁元帝**大舉聚集時發起攻擊。等煙雲漸漸消散,劉氓看不清具體效果,但一條條戰壕仿佛在痛苦蠕動。這就是震天雷?據說不僅能產生毒煙,裏麵還加入無數細如牛毛的鋼針,足以讓一畝地範圍暴露的士兵徹底喪失戰鬥力。正愣神。不遠處一聲巨響。扭頭一看,雲梯已經變成四散紛飛的碎木、鐵片。蛤蟆車長廊也被大型石彈砸成數段。


    這戲劇性場麵並不是結局,似乎隻是小小的試探。元帝**重新開始有條不紊的忙碌。而遠處,更多雲梯和臨車顯露身影。


    斯蒂芬從後麵地道口爬上來,滿麵煙灰一副落魄相。看看他委屈而無奈的眼神,劉氓搖搖頭,跟他一起離開碉堡。


    這才是真正的攻城戰,智慧、勇氣與鮮血的對抗。相比別爾哥羅德金帳汗**隊那孤零零的呂公車,這些器械可能在體積上還有所不足,但一擁而上配合使用的場麵不僅震撼,也讓他明白,之前憑城而守巷戰卻敵的想法有多可笑。相比那些保加爾和蒙古各部士兵,這裏遼國和金國士兵更加堅韌又不失靈活,一旦讓他們入城,如魚得水的不是自己的近衛軍。


    他隻能慶幸,身邊還有宋帝國遠征軍。但這慶幸也連接著無奈。陸秀夫沒說,但他明白,在那片戰場,元帝**根本不敢這樣攻城。在他的蝴蝶效應之前,合州等戰鬥中,如果主力是蒙古人,元軍往往是十倍以上兵力才敢對宋軍發動攻擊。這不是遙遠的東方。


    從暗道中走出,奔下城牆。牆根附近,一名熟悉的兵團長正在那裏嘶吼。為防範元帝國坑道攻擊,劉氓弄了些瓦罐蒙上羊皮,準備來個甕聽。宋帝國遠征軍一位軍官看到後,也不吭聲,運來一個個鐵管,迅速部署了聽聲定位係統,並指導近衛步兵兩次精準的挖掘地道破壞元帝**坑道。


    這場景帶來的趣味感很快消散。眼前近百米街區被煙塵籠罩,一隊隊近衛步兵或宋帝國士兵匆匆閃過街巷,不時有人在磚石飛濺的煙塵中倒下。他們在補充城牆上的人員損失。此時,明斯克城狹長形狀造成的防禦缺陷暴露無遺,攻擊黎明開始,現在不過中午,至少兩千士兵陣亡。雖然傷亡比可以驕傲,他明白最先被瓦解的會是誰。


    這半個月還真要感謝外麵元帝**的統帥。他顯然對宋帝國遠征軍過於忌憚,如果一開始就發起這樣的攻擊,那這座城超不過兩天就陷落。這是結論。


    劉氓很快奔向城心。懊悔沒任何意義,不管先前那可悲而可笑的心態,不管昨晚巴拉和郭福帶來考問有多深,他並不為一個多月來行動,乃至貌似到這裏自尋死路的做法後悔。至少,他認為自己戰略意圖原則上是正確,也基本達成。他隻是苦笑。


    此時,他很想做些什麽,數月來前所未有的想做些什麽,卻發現。隻能按來這城池時的構想去做,那應該會保全許多人,卻必須要放棄。放棄自己已經明白無法放下的東西。


    城區相對平靜,他因激戰而焦躁的情緒也隨之舒緩。可轉過一道街巷,幾名後勤兵正處理攻擊發起時猝不及防被炸死的牛羊,他停下腳步看了看。見一名滿臉稚氣的士兵正細心清理沾滿泥土的羊內髒,又感到說不出的憋悶。


    必須做點什麽,是自己帶他們來的。他定定神,疾步回到廣場,正要去城堡。左手小樓上一扇窗戶打開,郭福呼喚一聲。他耳朵還不好使,沒聽清喊的是什麽,下意識走過去,等進了門才想起這正是兩人昨晚呆的房屋。


    郭福已從樓上下來,上前給他遞一杯熱茶,又招呼斯蒂芬等人休息,這才輕聲問:“怎麽樣?”


    耳朵裏仍回蕩著嚶嚶聲。猛然回到安靜地方。還有種暈眩感,也使郭福的話語帶上飄渺意味。劉氓突然就回味起昨晚的寧靜,愣愣的關注起她的臉。這麵容雖然依舊因優雅美麗而讓他感到有距離,伸手去感受那柔美細膩的願望卻無比真切。


    郭福顯然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也沒指望答複,隨即說:“伱沒跟君實他們在一起。二娘剛才回來說,希望伱不要太著急。雖然損失會很大,大家有把握堅守。而且。對方也不可能始終保持這樣的攻擊力度…”


    守住,損失,是麽…。郭福的聲音慢慢變真切,劉氓心頭也慢慢踏實。思索片刻,他剛要說話,索菲亞卻跑來,顯然城堡那有人看見他返回。但索菲亞也不是來表達關切,進門就急著說:“亨利,謝苗的信,河裏…”


    從山林中的上遊順水發信,謝苗也不是個笨蛋。不過他怎麽這會才想出這主意。不,也許早就嚐試,但河裏雜物太多,能發現也是運氣。索菲亞過於著急,但劉氓很快就明白原由,心頭也冒出點期冀,笑著接過那張油紙。


    但他剛大致掃一遍,賈二娘又帶著幾個人趕來。這位自願的侍女跟斯蒂芬一樣形容落魄,神態也不是平日羞赧寧靜,茫然看看屋內場景,這才醒過神似的說:“陛下,元帝**在城北發起攻擊,用大量船隻和木排協助,樞密副使張弘範親自領軍,可能想直接擁塞護城河入口登城。”


    當這是襄陽?劉氓不由得發笑。片刻,他又將手中油紙細細看一遍,眼神飄忽一會,笑著上前分別擁抱郭福、索菲亞和賈二娘。隨後,他像是有所猶豫,但最終隻是大聲說:“讓近衛隊、禁衛騎兵和禁衛中型騎兵準備,我們去城東。”


    這應該是分散敵人攻擊,擾亂敵人攻城的基本戰術,沒什麽特別。但郭福卻覺得這男人剛才的擁抱很用力,以至於失去應有的甜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仍有種窒息感。


    賈二娘很快跟著離去,看會神情恍惚的大公夫人索菲亞,郭福問:“公主,信上說些什麽?”


    “沒什麽…,嗯,伊凡,伊凡的近衛軍全從莫斯科調來,還有很多公爵私屬軍隊。我覺得謝苗努力了,但沒法與南麵取得聯絡。不過,他偶然發現元帝國士兵在西北追剿什麽人,很可能是波蘭立陶宛方麵嚐試聯絡。當然,韃靼人要歸屬梵蒂岡,羅斯貴族對他們會更加猜忌,伊凡的政策不可能持久…”


    郭福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夾在國家利益之間,付出愛又得不到回報的小女人,再說也沒理由,沒情緒去安慰。靜靜看著窗外,等城東響起隱約的呼嘯聲,她忽然問:“如果在這裏的是西爾維婭公主,伱說他會毫不猶豫的離開麽?”


    索菲亞一驚,詫異的看看她,又低下頭,好一會才說:“我不知道,應該會。我覺得他愛所有人,又哪個都不愛,不,我不知道…”


    “不,他還是有愛,隻是不知道如何去愛,也無法再去領會。”歎息著說了一句,郭福看看索菲亞,又問:“如果這一切都結束。嗯,我是說,如果他離開這戰場,離開自己的帝國,變成個普通人,伱還會愛他麽?”


    索菲亞不知她為何問這些奇怪問題,茫然片刻,依舊說:“我不知道…”


    我知道。當愛成為習慣,就跟愛無關了,至少跟原本的愛無關。郭福笑起來,笑得很燦爛,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出屋外。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小雪,輕柔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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