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排查再三,最終還是決定離開這裏。


    在臨近村口的地方,幾人看見了一處孤立的石碑,石碑的正麵已經被風沙侵蝕,許多字跡已經模糊不清,柏靈從一旁撿來幾片樹葉,用力刮下了幾塊附著其上的土塊。


    牧成和李一如也走近來看。


    看起來,這似乎是這裏最後的墓誌銘。


    雕碑的工匠是從撫州一路逃荒至此的難民,年逾古稀,且離開涿州之後日日咯血,自知時日無多,不願做家中的拖累,便棄了渡江的念頭,主動在這江北的“小賈村”留了下來。


    在他來到這裏時,這間村子已經空了,隻有同樣從北往南逃荒、避戰的饑民會短暫地在此借宿,次日黎明又起,渡江南下。


    “自撫州南下,往來千裏,目之所見皆鵠麵鴆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


    “冬令北風怒號,林穀冰凍,一日再食,尚不能禦寒,徹旦久饑,更複何以度活?甚至枯骨塞途,繞車而過,殘喘呼救,望地而僵,每日餓斃者,何止千人……”


    幾人越往後看,越覺物傷其類,悲從中來。


    孩童被棄於道途之間,或是被扔進溝渠之中,一旦餓死便被分食其肉,又或像買賣牛羊一樣宰殺。


    有惡徒將人哄至寂靜無人處動手殺之,或是自己食用,或是放出買賣;有婦人枕靠在死人的身上,生啖其肉;還有人將餓死的人懸掛在富貴之家的門口,或是割下他們的頭顱來向高門討要一口食糧……


    凡此種種駭人聽聞的事情,在老人南下的途中層出不窮。


    “被災之初,不過貧窮下戶,本乏蓋藏,無以自給,或變賣衣物器具,或拆售房屋瓦木。及至搜刮殆盡,不得不逃亡四出。扶老攜幼,號泣中途,帶病忍饑,踉蹌載道;


    “乃未幾而中戶之家,日食不繼,亦複如此矣;


    “又未幾而小康殷實之家,坐食山空,皆複如此矣。


    “悲夫……”


    再之後,字跡已與黃沙混為一處,再不能辨了。


    三人靜默地站在石碑之前。


    村中白骨累累,不知哪一堆是曾經的雕碑人。


    順著村子北口的石路,三人返回主路,柏靈忍不住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裏寂寥的磚屋。


    北國的秋天已經深了,草木也再不似春夏時節那樣繁茂。爬上瓦牆的爬山虎枯萎凋零,荒涼一片。


    寂靜間,天地好像在無聲地收回屬於祂的土地。


    人間的一切悲苦,一切爭鬥,一切笑語歡歌和窮途之哭,都在這蕭瑟的秋風中被吹散了,吹得了無痕跡。


    不論這裏來年還會不會住人,等到明年的春日一到,這裏又會是一片青蔥。


    柏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


    離開空無一人的村莊之後,幾人參照著李一如手中的輿圖,發現前方大約三四十裏地的位置有一處官家的驛站。


    李一如自己也有些拿不準這輿圖還有多少可信——畢竟還是天啟年間由他太爺爺製作的舊版。


    他們剛剛搜尋過的那間村莊,已經是往北近二十裏地間離官道最近、也最大的一處村落,倘使這裏也是這樣的一片景象,那驛站是否存在恐怕也不容樂觀。


    幾人短暫地商量了片刻,既然當下身上水糧充足,不如就先去找找那間驛站。


    如果驛站尚在,那或許能蹭到其他商旅行路的車馬,倘使不在了,那就隻能先就近找一處山寨,看看能否買到驢或騾來代步——要從江洲步行去涿州,且還是在現下這樣一日冷過一日的時節,風險幾乎不可承受。


    這日正午,幾人在一處林間的蔭涼處短暫歇腳,沉默地咀嚼幹糧和水。


    外頭的日頭眼看越來越烈,皮膚但凡裸露在外,一經日光直射就傳來一陣灼燒般的刺痛,可在蔭涼處,風刮起來卻讓人覺得涼颼颼的,讓人忍不住將衣領又捏緊了些。


    吃完東西,幾人都有些困倦,於是大家各自靠著身後的樹幹,眯眼休息。


    “話說,你們之前聽過‘獵鹿人’的名字麽?”柏靈忽然道,“這些人是什麽來頭?”


    “不知道。”牧成閉著眼睛說道,“那一頭紅發看起來就不像周人,說不定是夥金賊。”


    “是啊,”柏靈輕聲道,“語言也不像。”


    “可金賊怎麽會殺船盜?”李一如接口道,提起這茬,他便忽然想起昨夜灰袍人的話來,“當時那個人還說什麽‘買一送一’的……是什麽意思?”


    牧成和柏靈兩人同時雙手抱懷。


    這麽多天相處下來,兩人幾乎都能夠確定對方身上背著秘密,隻是灰袍人口中的“送一”究竟是指誰,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盡管如此,柏靈仍舊有八成的把握確定,這群灰袍人要找的人是牧成。


    原因很簡單——如果真是皇帝真的起了疑心,暗中懸賞派人找尋,那按陳翊琮的脾氣,她的身價怎麽著也不可能低過邊陲之地的富家少爺。


    既然灰袍人先鎖定了李一如,可見在他們眼中少年的價值是最高的,那麽次高的“贈品”,十有就是指三人中的牧成了。


    “要我說,”柏靈輕聲開口,“這些灰袍人的話——”


    “那都是當不得真的。”牧成接著回答。


    兩人頗有默契地同時笑了笑。


    李一如頗為狐疑地歪了歪腦袋,然後又歎了口氣,“那估計等到了涿州,我的這趟北境之行就要告一段落了……”


    他低下頭,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了兩片金葉子,一人一片交到了牧成和柏靈手中。


    “我先前就想和兩位哥哥說這個了,”李一如有些遺憾道,“兩位哥哥拿著留念吧,若將來有機會來蜀州,憑這族徽金葉很快就能找到我。”


    “好啊。”柏靈很快接過了金葉,“我想去蜀州很久了。”


    牧成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將葉子用手帕包裹起來,放進了行囊之中。


    ……


    這天下午,uu看書w.uukansu.cm 幾人緊趕慢趕,終於在入夜以後來到了輿圖所示的驛站附近。


    隔得老遠,幾人就看見了數十匹高頭大馬拴在路邊的露天馬廄,馬兒們甩著尾巴,正埋頭吃草料,它們身後是整齊擺放的板車,上麵堆滿了麻袋。


    馬廄對麵,官驛的兩盞燈籠高高懸掛著。


    三人都高興起來——這馬隊他們看著都眼熟啊,這不就是江洲城外去涿州的那批人嗎,或許是因為官道崎嶇,竟被他們追了上來……


    幾人加快了腳步往前走,直到最後十幾步的距離,李一如突然刹車。


    “等等……”他顰眉拉住了柏靈和牧成,“驛站裏的人數……聽起來,不對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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