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就來看你了嗎?”柏靈笑起來,“這幾年一直悶在蘭字號裏,一直都沒有機會往你這兒來。”


    宜康的表情也在火光裏慢慢柔和起來。


    “明天我帶你去山裏轉轉吧。”宜康輕聲笑道,“今天不早了,快去休息。”


    ……


    次日清晨,陳翊琮從噩夢中驚醒。


    他又夢見了父親。


    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如今他已經比當年的父親更高也更強壯,但在夢裏,他始終是一個孩童。


    即便憤怒,即便仇恨,即便悲慟,都無法與父親抗衡。


    一旁的盧豆連忙遞來毛巾,看著皇上喘息且沒有血色的臉,他有些心疼地道,“皇上又做噩夢了?”


    “嗯。”陳翊琮淡然點頭,也迅速從先前的狀態裏調整了過來,“開窗吧,太悶了。”


    “誒。”


    盧豆命人拉簾開窗,陳翊琮抬頭,望見今日的殿外陰雲一片。


    這一整日,陳翊琮都有些心不在焉。


    六月的雷雨天一向幹脆,然而今天卻悶沉了一整日,到傍晚的時候才隱隱聽見雷聲,好似要落雨了。


    他也說不清為什麽,總感覺像是要出事。


    夜裏,陳翊琮丟下筆,少見地在養心殿踱起步來。


    “玄青觀的錦衣衛呢?”陳翊琮終於反應過來,“怎麽今晚到現在還沒有人過來?”


    他話音才落,外頭突然亮起一道青藍色的閃電,而後一聲驚雷在天穹炸響。


    盧豆先是被皇上嚇了一跳,然後又被這閃電和雷聲嚇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輕聲道,“皇上不用急,許是雨天路不好走,耽誤了。”


    陳翊琮顯然沒有被這樣的理由勸服。


    時間每過去一點,他就比先前更煩躁一分。


    這種煩躁沒有什麽理由,若是在往常他或許還能克製,但今天從睜眼開始,就一直有種莫名的不安彌散,叫人坐立不安。


    又過了半個時辰,養心殿外終於傳來了腳步聲。


    那腳步聲和平常不同,來人的鞋底踩在地麵上,有額外的咯吱聲,聽起來靴子似乎是被雨水浸透了。


    陳翊琮起身去迎,差點和成禮撞了個滿懷。


    ——成立臉上滿是雨水和泥痕,裸露的手背上,還有幾道刮蹭的血印。


    陳翊琮心中的不安一瞬間到達了頂峰。


    “怎麽搞得這麽狼狽?”


    “皇上……”成禮聲音略略纏鬥,“玄青觀……出事了。”


    ……


    瓢潑的大雨中,陳翊琮縱馬疾馳。


    在他身後大約兩三個身位,錦衣衛緊緊追隨著。


    雨水澆透了他的頭發,浸濕了他的衣服,他甚至顧不上披上鬥笠,任由這夜的風雨迎麵侵襲。


    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少年時的某個雷雨之夜,他也曾像今夜這樣奮不顧身地衝進雨中……隻想快一點趕到心上人的身旁。


    閃電與驚雷交替著在他們的頭頂出現,發出駭人的光與響,但陳翊琮隻覺得天地間一片安靜,他聽不見雨聲,聽不見雷聲,也聽不見身下與身後的馬蹄。


    此刻的腦海中,隻有成禮的一句話在反複回響。


    ——柏靈跳崖了


    ——柏靈跳崖了


    ——柏靈跳崖了


    在靠近碼頭的地方,陳翊琮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減速,仍舊全力地往前衝,直到碼頭的石板路近在咫尺,他才驟然勒馬,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去。


    馬在雨中發出嘶鳴。


    下馬、換船、靠岸……玄青觀的山腳下,已經有人打著傘,擎著火把在岸邊等候。


    陳翊琮一上岸,他們便立刻帶著皇上往山上走。


    “怎麽回事?”陳翊琮聲音嘶啞,“人好好的,為什麽會跌落山澗!”


    “回……皇上,”一旁的錦衣衛艱難地開口,“屬下們已經在找了——”


    “朕是問你們!人好好的為什麽回跌落山澗!!”陳翊琮怒不可遏,“這樣的雨天,你們竟然就放任她一個人去什麽懸崖邊!?你們是怎麽當的值!?”


    “皇上……原本郡主是和柏靈一起的。”錦衣衛很快答道,“因為……因為今早,郡主說,有時候山林裏的雨夜,在月光的映照下也能看到彩虹,所以——”


    “那柏靈為什麽會跌下去!”


    “……屬下也不知道,”那錦衣衛戰戰兢兢道,“我們確實是一直在暗處盯著,柏靈姑娘就撐著傘坐在那裏,坐了一個多時辰——然後,然後……”


    他的話頓了頓,聲音也小了下去,“然後她忽然丟開了傘,幾步就衝到了崖邊,我們當時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


    話未說完,那錦衣衛突然感覺腰間一道寒光——他腰間的繡春刀被陳翊琮驟然拔出,冰冷的刀刃瞬間抵靠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雨中,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被刀抵住脖子的錦衣衛手中雨傘跌落,滂沱的大雨落在他臉上,他驚恐地眨著眼睛。


    雨幕中的陳翊琮眼睛發紅,像一隻失去了理智的獅子。


    “皇上!現在找人要緊!要追責什麽時候都可以追!”身後,終於趕上大部隊的成禮近乎吼叫地說出這句話,“我們還是先去事發地看看,這個人當時在現場,我們留著他才好找人啊!”


    陳翊琮冷笑一聲,他後退了兩步,棄了刀,又沿著石階大步大步地往山上走。


    山越來越高了。


    所有人都跑得氣喘籲籲,但是沒有人敢停下。


    輾轉了幾條小路,道路兩邊忽然多了幾個一直拿著火把的官兵。等到穿過了最後的一片鬆林,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起來。


    斷崖邊,宜康正坐在雨中大哭,對著山澗大呼著柏靈的名字。


    一路飛奔至此的陳翊琮,此刻反而像失了魂一樣地,走不動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宜康的旁邊,大雨中,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顏色。


    在他的腳下,uu看書 .uuanshu.om 隻有深不見底的山林。


    陳翊琮幾次想哭,卻發現酸澀的眼睛已經再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微微張開口,胸口劇烈地起伏。


    對著腳下寂靜而幽深的山崗,陳翊琮唇齒微動,聲音在雨幕中幾不可聞。


    他在反複呢喃著柏靈的名字,然而山林的一切都在夜晚中沉默,隻有風聲,雨聲,還有宜康的慟哭。


    “朕錯了——”


    陳翊琮終於發出了一聲痛苦的長嘯。


    “是朕錯了,柏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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