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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江州義門


    一項國內政策的施行,隻要不是從那美克星變出來的物資錢財直接發給每一個國民,那麽就必然會有利益分配不均的現在,甚至肯定會有利益受損者出現,所以這種政策即使惠及的人群很廣泛,那也必然會有反對者出現。


    如果推行這項政策的是威望日隆的皇帝,背後有百戰百勝的禁軍支持,某些利益受損的朝臣都不敢直言反對,那麽直接樹起反旗的政策反對者多半是不可能會有的,但是鄉裏民間必然少不了腹誹甚至怨言。


    現在試點土地累進稅製的南唐、北漢故地並沒有出現怨聲載道的情況,民怨沸騰就更加的談不上了,倒是像歐陽春光、曾學究、閻榮這樣的正麵讚頌聲占了多數,郭煒如果能夠知悉這些底層民情,那無疑會感到非常的欣慰。


    當然,以兵部職方司和錦衣衛巡檢司的能力,這種事情目前是不可能發生的,即便加上各地的軍巡院乃至縣內的衙役,行政機構的觸角依然伸不到如此深入的地方。行政基層組織達到裏乃至街道一級,還得要工業化的大發展促進社會組織度的大進步,郭煒眼下是無需夢想的了,他要是能夠通過州縣官員的奏章或者巡檢、尋訪使的報告了解到縣一級的各種流言,那就是這個時代莫大的進步了。


    因此江州德安*縣太平鄉常樂裏永清村(今江西省九江*市德安*縣車橋鎮義門陳村)的義門陳家為了永樂三年的秋征之事召集闔族在陳氏祠堂開會的時候,別說郭煒不知道了,就連江州的知州朱昂都不知道。


    “各位叔伯兄弟,陳昉作為義門主事,原該與二位副事掌管內外諸事,隻是今年碰到的這件事情太大,我不敢專一作主,所以不得不延請各位叔伯兄弟到祠堂議事。”


    坐在主位上說話的,正是陳氏義門當代家長陳昉。


    陳氏義門可以上溯到南北朝時期的陳朝,當然,繼續往上追溯到潁川陳氏也是可以的,不過通常來說他們認得比較近代一點。


    隋滅陳之後,將陳朝的宗室遷往長安,陳朝後主陳叔寶之弟、陳宜都王陳叔明的五世孫陳兼在唐玄宗時中進士,官至右補闕,之後陳兼及其族弟陳旺在江州潯陽縣開基建莊。家世傳到陳伯宣這一代,因中原喪亂而一度避難於泉州,後來遊廬山回德安定居,陳伯宣曾經被唐朝召為著作佐郎,隻是因為各種原因而未曾應召而已。


    陳伯宣之子陳崇可以說是第一個光大義門的家長,他出任江州長史以後,陳家在他的手上增置田園,立家法戒子孫,擇群從掌其事,建書堂教誨之,陳氏義門漸成雛形。唐僖宗就曾經下詔旌表其門,到了南唐李昪升元初年的時候,陳家的家長是陳崇之子江州司戶陳袞,南唐更為陳家立義門,免其徭役,陳氏義門正式成型。


    眼下的這個陳昉就是陳袞的兒子,當朝試奉禮郎。


    讓陳昉感到頭痛棘手的,正是郭煒派李平到南唐故地準備推行的土地累進稅製。


    陳氏義門家世深厚,在江州一帶也已經經營了數百年,名下的土地當然是很多的。而且與別家豪門巨室不同,別的豪門巨室經過了幾代人之後總是會分家別居的,所以哪怕他們的土地占有量總數比陳家多得多,在新稅製下按戶納稅的時候,所屬的稅率檔位卻並不見得有多麽可怕。但是陳家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他們從陳伯宣立家法、建書堂、擇主事之後,就一直沒有分過家,如今已經是十三世同居,長幼七百口,如此龐大的一個家族算作一戶納稅,那吃的虧可就大了去了。


    陳家這麽多年經營下來,既是一個龐大的生產單位,又是一個強有力的社會基層組織,家庭財產公有,普遍勞作,不畜仆妾,上下姻睦,人無間言,過著原始共產生活。這樣的家族狀態,如果繼續堅持下去,和其他的家族比起來固然有獨特的競爭力,但是家族占田需要承擔的稅率將會非常的高;如果為了在這個新稅製下減輕家族的稅賦負擔而驟然進行分家,其中理不清的事情可又未免太多了,弄個不好就是家族急劇衰落的局麵。


    陳氏義門眼下麵臨的困境,就是朝廷的新稅製試點是根據戶均土地畝數而不是人均土地畝數來核定稅率檔次,這讓陳昉感到聚族而居的陳家和其他占地廣而人口少的豪族富戶比起來過於吃虧,太不公平了。另外,陳家的田土又主要集中在江州,並沒有跨州連郡的現象(這個現象同樣是和陳氏義門聚族而居的特性有關),所以每個州單獨核算的優惠,陳家又占不到。


    不過不滿歸不滿,陳昉還沒有想過也不敢想反抗朝廷的新稅製,陳家的確很團結,闔族數百口並不像其他姓氏那樣貧富懸殊形同陌路,在鄉間搶水源、墳地、山場的戰鬥力是第一流的,但是麵對官軍這種事情還是沒法去想的——就連掌握了整個江南的金陵李家,在朝廷的大軍麵前也隻能袖手歸降,數百口同心協力的陳家也就那個樣子而已。


    如此棘手的事情,即便是根據陳氏家法議定的權力極大的主事,這時候也不敢擅作主張了。


    陳昉講的事情,祠堂內有份參與商議的兩支七房掌事和幾大莊主自然都是了解的,正因為了解,所以陳昉的話音一落,屋裏登時就沉寂了下來。秋日的陽光隻能照到天井,卻照不到祠堂裏麵來,一時間屋內顯得特別的陰森。


    “咳~咳~”過了半晌,一個花白山羊胡子的幹巴老頭才咳嗽著說話了,“大侄子是怎麽想的,用分家來避免田賦檔次過高?還是上表向皇帝陳情?”


    陳昉看著老頭麵露難色:“陳青叔,從我這一支的兼公和你這一支的旺公開基建莊,到現在都兩百多年了,我們兩支七房什麽時候真正分過家了?更不要說崇公立下陳氏家法以後,大唐和南唐兩次旌表我陳氏為義門,分家的想法就沒有在陳家的子孫心裏麵冒出來過!隻是現在要按照新稅製來交田賦,陳家隻算做一戶的話,那個稅率太嚇人了……上表向皇帝陳情?用什麽理由?皇帝一開始就用戶均田地畝數而不是人均田地畝數來算稅率檔次,本來就是想限製大族聚居的吧?”


    陳青的臉一下子塌了下來:“那怎麽辦!當真要違背祖訓分家了事?大族聚居那又不是完全一樣的……北地有些大族聚居起來就是為了作亂,我陳氏義門則始終以忠孝持家,鄉裏率化,爭訟稀少。不要說族人了,就是族中養犬百餘,也是置一槽共食,一犬不至,群犬亦皆不食!皇帝也應該看看民情再做定奪吧……”


    “青叔公,大伯,陳鴻以為此事難存僥幸。”坐在下首的一個三十多歲壯年人看前麵兩個人在那裏爭執不下,連忙壯著膽子插話,“當今皇帝是什麽樣的,看這些年大周掃平各個藩鎮、僭偽從無姑息,我想幾位叔公和叔伯們都應該看得很清楚了。皇帝想要做的事,基本上都是對的;皇帝想要做到的事,現在為止還沒有做不到的。這個新稅製既體恤了小民,又保證了朝廷的歲入,豪門巨室出錢出得多一點,換來了禁軍的強悍和朝廷的威武,也不是什麽壞事。”


    “那我們陳家就要為了這個違背祖訓?”


    陳青氣得胡子都撅了起來,在頜下一抖一抖的,瞪著陳鴻問完了話,鼻翼仍然在快速地翕動著。


    陳鴻沉靜地笑了笑:“青叔公,不違背祖訓也沒有什麽,堅決不分家,以陳氏義門在地方上的口碑,想必皇帝也不會指令強拆,隻不過陳家從此承擔的田賦會高一些罷了。田賦高一些,各家減省一點開銷也能支持,再說以陳家在江州的聲望,就此換來一個左諫議郎的位置是穩穩的,就算五年一換人,沒有分家的陳家隨便出哪個人來做這個左諫議郎還不是一樣的?”


    “左諫議郎……七品非常任官,一州當中稅率在前三檔的民戶得入選資格,再由該州年納稅百緡以上民戶共同推舉,五年一任,任滿重選,任內有違法度者,朝廷也可隨時廢黜。此官雖非常任,卻專門劾糾州縣的財稅收支,有麵責守令之權,有通奏政事堂之權……”


    陳昉微微頷首,把左諫議郎的選任資格和權力地位都複述了一遍,心中不禁讚歎這個侄兒眼光的確與眾不同,別看現在隻是做了個偏僻小莊園的莊主,下一任的主事多半就是他了。


    其實陳昉自己也注意到了這個職位,在實在無法改變朝廷法度和陳氏家法的情況下,不得已之餘終究還是會有這麽一份補償的。隻要陳氏義門不分家,以陳家在江州的田產,進入左諫議郎的候選資格是毫無問題的,而以陳家在江州官民之中的人望,這種推舉的總名額隻要有兩個以上,那就肯定會有一個歸於陳家。


    如果不能改變自家多交稅的前景,而且是多交很多稅,那麽拿到一點影響這些稅錢如何使用的權力也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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