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池州,顯得特別安靜,然而卻又不是想象中的安靜,池州城內破例的關上了城門,城內大街小巷之中,不時有小兵和官吏在巡查,遇到夜宿不歸之人,也強迫他們回去,說到底,心中也沒底細,他也擔心


    城內池州大營,卻前所未有的緊張起來,哨兵親兵門衛,五步一崗十步一停,幾乎把整個大營都圍困起來,整個大營燈火通明,任何一個人想潛入大營,隻能說是一件徒勞之功


    大營帳內,都統製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的吹幹紙上的墨跡,臉色平和下來,他雙眼發紅,臉色憔悴,須發看起來也像長時間未見修整,實在是再狼狽不過了


    幕僚嚴實上前幾步,隻見上麵寫著:


    柳梢青?燈花


    白玉枝頭,忽看蓓蕾,金粟珠垂半顆安榴,一枝穠杏,五色薔薇何須羯鼓聲催銀釭裏,春工四時卻笑燈蛾,學他蝴蝶,照影頻飛


    “好,好,好”嚴實不由讚歎:“不落俗套,穎別致,讀來饒有情味,實乃不可多得一首好詞,大人此刻尚有如此閑情,處事不驚,乃大將風度,屬下佩服,佩服”


    微微笑了笑,他已經是大半個月裏都不敢輕睡,把燈花都看熟悉了,也是有感而發而已,謙虛說道:“嚴老過獎了,去非隻不過是有感而發而已,哪裏比得上嚴老之萬分之一”


    “嚴老的才情,就算是天下也是赫赫有名”


    年紀不小,可是嚴實的年紀大,他父親的之交,後來到了池州後,請求嚴實出山助自己一臂之力,嚴實落不下臉,原打算幹三五年就回去,想不到這耽擱下來,幾乎花費了十年時間


    歲月催人老啊,嚴老不由苦笑,捋了捋胡子,道:“大人上片淋漓盡致地描繪了燈花在不斷變化中呈現出的千種姿態、萬種風情”


    “燈蕊在不經意間結花,它最初如花蕾般含苞待放大人詞中又借韓退之韓老之‘黃裏排金粟,釵頭綴玉蟲’,使得該詞平凡而不落套”


    “半顆安榴,一枝杏,五色薔薇,燈花越結越老,形狀不斷變化,它先是碎小如桂花,繼而大如繡球般的石榴,再變成鮮豔濃的杏花,最後變得如薔薇花般色彩絢爛斑駁,各種姿態刻畫生動形象,實乃筆墨之窮盡也”


    “老夫雖有些許才情,但如此窮盡筆墨的描寫,老夫也覺得筆羞”


    嚴實說的倒是實話,這首寫燈花之詞,簡直就是把燈花寫活了,雖身為朝廷池州都統製,但並非武將,在文臣采算不上精彩,能寫出這樣的好詞,恐怕費了不少心機,隻是現在這個時候,竟然能寫出這樣的好詞,嚴實也唯有苦笑


    策略是早就定下來,自己也充當了說服的幫手:“大人歸順元朝非私利也,乃為民請命也,大人保護千百萬百姓的性命而委屈自己的名譽,乃百姓之大恩人也”


    微微得意,父親曾說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大元朝伯顏丞相已經承諾攻下臨安之後,將會任命自己為江南東路的總管,掌管一方而自己費煞心思寫出的一首小詞,竟然能夠得到向來挑剔的嚴實的讚揚,自己怎麽就還是文不成武不就呢?


    “嚴老過獎了,在下隻不過是率性而為罷了”臉皮估計是貼了幾層厚厚的牛皮,也聽不出嚴實話裏有話


    嚴實低聲歎了一口氣,也不打算繼續那個沉重的話題,文人與將士不一樣,文人修讀孔夫子之書,說的是明哲保身,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可以幹出任何不可思議的事,而借口無一不是大方、隆重,把自己說成了聖人,而把自己投降之事說成是奉聖人之命


    “大人下片用虛筆來稱讚燈花之美,簡直可稱巧奪天工,何須羯鼓聲催銀釭裏、春工四時,借唐玄宗敲擊羯鼓,催開含苞欲放的柳杏的典故為此詞增添了幾分古韻”


    “唐玄宗此舉在於誇耀人工能巧奪造化,而本詞則反其意而用之銀燈裏點燃的燈芯草會結花,像其中自有造化的四時功能”


    “‘卻笑燈蛾,學他蝴蝶,照影頻飛’,燈蛾撲火,與蝴蝶燈花,兩者本來並不相幹,但燈草既成燈花因而兼具兩者的特點燈花既然是花,就應是蝴蝶戲嬉之物有趣的是,燈蛾竟然學起蝴蝶來,不斷在燈花周圍蹁躚飛舞”


    “此詞寫得奇巧生動,俏皮有趣與其他詞想比,實在是別具一格,清雋秀”


    “此詞大善也”


    大喜,能得嚴實如此評價,也不費自己一番心機也,這些天若不是此詞費盡了自己無數心機,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熬過


    這些天是他這一輩子最難熬的日子,至少對他已經度過的時間來說是這樣大元朝騎兵勢如破筍,連奪數城,兩淮岌岌可危,大宋岌岌可危


    知道自己的本領,無非是借助文人的名字,自己才登上了池州都統製的位置,其中汪立信大帥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他想到蕪湖的汪立信,想到前幾天還曾接到汪立信鼓勵的書信,他終究是有幾分慚愧,然而想到呂文煥還不一樣是朝廷的重臣?呂文煥既然能夠投降大元朝,自己為什麽又不能呢?


    再說人的性命都隻有一條,為了朝廷,真的值得自己陪葬嗎?自己年紀雖不小了,難道後世中銘記的就隻是一個池州都統製?江南東路不是比池州都統製好嗎?


    “百姓?有時候確實值得自己請命,但至少不是今天”終於徹底下定了決心:“日後自己當上江南東路總管之後,一定為百姓著想,一定為百姓做多好事,一定為百姓嘔心瀝血……”


    “嚴老,”了看時間,問道:“張通統領什麽時候出城?”


    嚴實撓了撓頭,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沒想到的想法會跳躍得這麽快,前不久還是風花雪月,現在馬上變成了兵戈,沉思了片刻,道:“約莫三個時辰之前,現在已是深夜,不若大人休息一下?”


    “嗬嗬,去非還不困”去非,號樗岩,反問道:“嚴老若是疲倦,還請嚴老休息片刻,事成之後,去非再請嚴老親見這個時刻”


    嚴實搖了搖頭,道:“韃子半個月沒有消息,如今突然傳信說今晚要見麵,恐怕南下之事就是這兩天了”


    “此事甚大,關於池州數萬百姓傷亡,大人宅心仁厚能夠為了池州百姓不顧聲譽,老夫受點困又有什麽難受的呢?”


    “知我者,嚴老也”假惺惺說道:“去非不過是盡微薄之力,看到百姓受苦,去非實在不忍”


    “名譽對去非來說隻不過是轉眼即逝,唯有池州百姓,唯有天下百姓,去非恨力不能及,不能為多百姓盡力也,不能救天下多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


    嚴實忍住惡心,明哲保身的道理他懂,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做,但是自己終究是沒有做得惡心


    兩人又相互惟恭,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張通統領氣喘籲籲回來,行禮之後,著急說道:“大人,不好了,小的按照先前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等了大概一個時辰,也沒等到大元朝的命令”


    “屬下不敢拖延時間,吩咐兄弟們仔細等待,還請大人指示”


    了看嚴實,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大元朝要反悔?但很快自己就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大元朝沒必要反悔,也找不到反悔的理由,不過心中究竟有幾分擔心


    嚴實遲疑了片刻,問道:“張統領,你在約定的地方,是否發現有什麽不同之處?或是打鬥痕跡之類”


    張通搖頭,道:“這個屬下倒沒有細看,隻不過相約的地方是隱蔽之處,再者就是天色已晚,相信不會有人發現”


    “又或許元朝方麵覺得再會麵隻不過是多此一舉而已,大人莫要擔憂”嚴實分析說道:“先前伯顏已派人過來說了計劃,大人隻需按照計劃行事便可”


    還是擔憂的搖了搖頭,道:“去非總覺得有點不妥”


    “嚴老想必也聽說了均州張貴的事,會不會是此人暗中搗亂?聽說張貴已攻下鄂州、黃州,黃州離安慶也不遠”


    “張貴向來是朝廷忠臣,他不會看著大元朝南下而不顧?然而除了京城牛富率領的五千援兵,均州軍數萬精銳去了哪裏呢?”


    “丞相雖英明,但是張貴此人卻狡詐”


    “張通,你馬上趕回江邊,若有任何消息,你要第一時間回來通知”


    張通自然領命,了看嚴實,遲疑問道:“張老是否覺得在下有點緊張過了?”


    嚴老沒有正麵回答,笑道:“池州之兵擁護大人,視大人為恩人長輩,軍中防禦森嚴,隻需等元兵過江之後,池州歸順也是順利”


    卻是越發擔憂,道:“去非心中到底有幾分不舒服,聽說張貴這人善於滲透,當初襲擊正陽時,董文炳就是遭此人毒手,說不定此刻已進入池州”


    “大人”嚴實提高了點聲音,道:“池州並非正陽,大營外重兵把守,池州城內又有將士巡邏,若是有一絲風吹草動,咱們一定會知道”


    無奈,這才點頭,道::“一切還需依靠嚴老,日後定不敢負嚴老之意”


    ######


    事實證明,過於自信就意味著失敗,池州是勝利還是失敗,目前還沒有人知道,但是嚴實所說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雙眼,這話顯然是誇大之詞,因為張貴此刻已率領十人親兵進入了池州


    池州全程戒嚴,巡兵巡邏非常頻繁,但海平江這個老江湖,早已把池州每一條大街小巷摸清,他年紀雖大,但是身手還算敏捷,帶領張貴穿梭在池州對他來說是一件易而反掌之事,隻不過他究竟不放心,低聲問道:“張大人,如今進了池州,大人有何對策”


    “池州城內滿布兵卒,若不是池州所謂的都統領統兵有方,就是他是一個怕死鬼”張貴苦笑,道:“無論是哪種人,咱們的機會都不會很大,若是按照這樣,大營絕對也是戒備森嚴”


    海平江有點尷尬,搖了搖頭,道:“老頭出船之時,池州還不是這個樣子,想不到……”


    “大人若覺得事情艱難就算了,大人肩負大宋的希望,老頭可不願意成為曆史的罪人”


    “老爺子言重了,既然來了池州,咱們也不能白跑一趟,”張貴搖了搖頭,道:“老子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看一下回去也睡不著”


    “如今池州戒備森嚴,也就證明了池州早就與韃子商定計謀,如今是執行計劃而已張某恰逢其會,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奸臣亂子過得舒服”


    海平江知道這話是張貴的托詞,不由感激說道:“大人、大人果然是一心為國,小老頭敬佩”


    黑帆又拉住張貴,囔囔說道:“大人,不可以身涉險,不可以身涉險”


    張貴連忙道:“黑帆,不危險也,不危險也,隻不過是找機會到敵營中走一趟,你小子又不是沒有試過”


    黑帆沒有辦法,隻好加用心守衛張貴,心中下定了決心,若是有什麽危險,自己就算死也要保住張貴的性命,以報張貴的恩義


    “頭,”向來不善言辭的梁顧突然拉住張貴,低聲道:“換上對方的盔甲好”


    張貴拍了拍頭,稱讚道:“梁大個子還真開竅了,黑帆你得好好向大個人學習”


    對方的盔甲從什麽地方來呢?當然問對方要,但是對方肯定不願意借,那就隻有搶了於是和海平江商定,由海平江把池州的巡兵引到小巷之中,然後張貴等人襲擊,海平江見他們隻有一把短刀,不由有幾分擔憂


    張貴示意海平江不用擔心,海平江看了看黑帆和梁顧的身形,隻好帶著疑惑離開不一會兒還真讓他見到了一隊巡兵,海平江連忙迎上去,大聲道:“軍爺救命,軍爺救命啊”


    巡兵的小頭領一下子警惕起來,拔刀相向,大聲道:“怎麽回事?”


    海平江裝作害怕,顫抖聲音道:“小老頭姓海,乃池州漁夫,今晚出來送魚,在前方遇到一夥強人,他們把老頭的魚都搶走了”


    “強人?”小頭領大聲道:“池州守衛森嚴,何來的強人?老頭子若敢說謊,別怪老子一刀取你姓名”


    身邊有小兵突然低聲說道:“這老頭確實是池州的漁夫,小的以前看過”


    海平江結巴說道:“小的,小的看他們麵生,不像是池州人士,不像是池州人士,小的些許小魚被搶倒是小事,隻是城內若有奸人,小的實在擔心”


    小頭領既知道海平江是池州人士,又聽到他說這些強人不是池州人士,心中倒有了計劃,說到底這可能是大功一場,連忙說道:“把老子帶過去”


    海平江自然答應,於是走在前麵,往先前預定的地方走去,小頭領看著地形有點奇怪,突然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碰到強人”


    海平江連忙說道:“大人,非在下願意,乃在下不幸也,要不是這隱蔽之地,強人也不會如此膽大”


    小頭領點點頭,於是也不再起疑心,海平江順利的把對方帶到約定的小巷,正疑惑間,突然看到幾個身影迅向他身後的巡兵撲過去


    “好大的膽子”小頭領欲想恐嚇一下對方,卻想不到對方根本不把自己的話當一回事,“嘭”的一聲,梁顧巨大的身形直接把小頭領撞到


    “嗤”“嗤”幾聲,海平江甚至來不及聽巡兵的慘叫聲,戰鬥已經結束,隻剩下其中的小頭領躺在地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老子隻給一次機會,說真話還是說假話”黑帆冷冷說道


    “哼”小頭領有幾分硬氣,閉上眼睛連看也不看對方一眼


    “好漢”梁顧點了點頭,手中的短刀一閃,小頭領的右手已和身體分離,冷冷說道:“老子再問一句,說真話還是假話”


    小頭領大怒,由於痛疼說話也有一些顫抖:“老子說你母親親”


    “好”梁顧短刀再閃,小頭領喉嚨劃開了一道口子,熱血噴了出來,落在小頭領的眼前,竟然是異常的美麗


    梁顧搜了一下,然後回到張貴身邊,說道:“池州的將領看來還有幾分本領”


    張貴點點頭,道:“可否搜到什麽?”


    “除了幾兩碎銀,就是這個”梁顧遞上來一個東西


    張貴看了一下,然來是一張腰牌,張貴點點頭,卻看到目瞪口呆的海平江,笑道:“老爺子,快換衣服”


    “大、大人,真要去大營?”輪到海平江沒下定決心了


    張貴笑了笑,道:“很輕鬆的事,大不了就跑路,老子就不相信大營還有人擋得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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