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城外的山區,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場,密林之下,鋪滿了用稻草或木板做成的簡單的床鋪,密林之間,拉起了數不清的繩索,然後鋪上簡單的蓑衣草,幸好已經過了六七月的雨季,天氣又還算暖和。


    清晨的山區,青煙嫋嫋升起,若明若暗的水汽,如輕紗般蓋在山上,若輕輕揭開這層輕紗,便會發現在靜謐的叢林間,在大樹下,在岩石旁,在山洞前,安坐著數不清的人群,偶爾有幾聲咳嗽聲,但很快就安靜下來。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在那塊塗著黑漆的小木板上,陸秀夫用一塊白色的石頭,認真的寫著他那俊秀的字體,偶爾有幾個不是很滿意,然後用一塊布頭擦掉,再重新寫上去。


    寫完之後,退後幾步,再仔細檢查了一遍,才點點頭表示滿意,然後用掛上山洞旁邊的一個小釘子上。也不知道張貴是怎麽想出來的,這塗著黑漆的小木板簡直方便得不行,用完了可以再用,寫錯了又可以隨時修改,隻是這白色的石頭,實在是掌握,平常自認為還有幾分得瑟的字,寫出來後簡直就是四不像了。


    靖康恥,靖康恥。陸秀夫低沉的念了幾聲,這是大宋永遠的恥辱,靖康二年,金兵攻陷汴京,虜走徽、欽二帝。


    “陸夫子,陸夫子。”一個聲音清脆的小女孩,見陸秀夫沉吟不吭聲,鼓起勇氣問道:“夫子寫的是什麽意思?”


    陸秀夫這才黯然笑了笑,看來自己還沒有適應“客座夫子”的角色,這也是張貴所倡議,聽說他在均州時也經常往學堂跑,陸秀夫到很想知道張貴給學子教些什麽?


    這是臨時成立的學堂,位於山區一個較為隱蔽的山洞,山洞很開敞,平常就算是容納百十人也不見擁擠,這是學齡前的孩童,隻會跟著夫子念“人之初,性本善”,若是讓他們說出一個大概,也隻能摸頭。


    陸秀夫認得這個叫妞妞的孩童,她娘親在均州的紀念堂為到訪的百姓或士卒解說紀念堂上刻畫的故事,當時自己知道後還曾經反對了一下,畢竟陸秀夫究竟是看不慣女人拋頭露麵,後來也曾偷偷摸摸混在裏頭聽了一回,回來之後就沒活說了。


    “女人能頂上半邊天。”這是張貴在一次會議上說過的話,當時聽起來怎麽就覺得有點可笑,現在看來倒未必了。


    “紹興六年,鄂王嶽鵬舉率軍從襄陽出發北上,陸續收複了洛陽附近的一些州縣,前鋒逼故都汴京,大有一舉收複中原,直搗金國的老巢黃龍府之勢。”陸秀夫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混蛋,平常聽張貴說得有聲有色的故事,現在一旦當著這些孩童說起,簡直有點不知所措,陸秀夫非常努力認真的回憶當時聽張貴抑揚頓挫的把這個故事如說書人般說出來,自己怎麽就不行呢?


    “然而奸臣秦檜一心議和,上書皇上命鄂王嶽鵬舉立即班師,嶽飛不得已率軍撤回鄂州。鄂王痛感坐失良機,收複失地、洗雪靖康之恥的誌向難以實現,在百感交集中寫下了這首氣壯山河的《滿江紅》詞。”陸秀夫說得很羞澀,不僅為鄂王“莫須有”罪名而感到惋惜,更為帝國不能收複舊日河山而感到羞恥。


    在張貴身上,他看到了這種希望,雖然希望很渺小,但張貴依然去做,而且更重要的是敢去做,堂堂大宋南安大江以南,直把杭州作汴州,朝廷之上的相公,誰還記得舊日汴州的繁榮?


    “鄂王親眼目睹山河破碎,國破家亡,他少年從軍,以精忠報國、還我山河為已任。轉站各地,艱苦鬥爭,為的是收拾舊山河。”陸秀夫看著山洞外人越來越多,刻意提高聲音,然而說到這裏,陸秀夫卻不知道怎樣接下去了,此刻無論是年幼的孩童,還是山洞外的百姓,眼裏雖然充滿了期待,但更多是迷茫。陸秀夫知道自己說得不好,不由覺得幾分羞恥,竟然有幾分慌張,這是他從來沒有遇到之事。


    陸秀夫有點著急的向往看了看,突然一個穿著樸素但整潔的女子映入眼簾,卻正是在紀念堂講解的張娘子,見陸秀夫向她看來,張娘子或許是在紀念堂解說後見的人多了,也不害怕,衝著陸秀夫笑了笑點頭還禮。


    “張娘子,”陸秀夫遠遠作揖,知道這位張娘子熟讀詩書,是實打實的李清照的人物,道:“君實詞窮了,還請張娘子上前,為大家說一下如何?”這確實是為難他了,要是讓他做文章還可以,但是要他講文章,倒是言不知所。


    張氏見陸秀夫直接請她上前,任憑她平日在紀念堂見的人多了,也不好意思起來,慌張道:“不,不行。”


    旁邊馬上有人起哄:“張娘子,上。”


    “張娘子講故事最好聽了,張娘子,偶支持你。”這是張氏的粉絲。


    “張娘子,為咱們爭口氣。”這是女人的鼓勵。


    陸秀夫見狀,不由苦笑,想當初得知紀念堂解說的是張娘子,自己還反對,現在想不到竟然要向對方求助了:“張娘子,請。”


    “娘親,妞妞要聽。”妞妞的及時支持,讓張氏鼓起了勇氣,略微結巴道:“若說得不好,還請諸位原諒則個。”


    “張娘子,有請。”陸秀夫見張氏走到前來,自己趕緊退後幾步,站在旁邊。


    張氏道了謝,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站在旁邊的陸秀夫也能感到她的緊張:“我怒發衝冠,獨自登高憑欄,陣陣風雨剛剛停歇。我抬頭遠望天空一片高遠壯闊。我禁不住仰天長嘯,一片報國之心充滿心懷。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塵土,八千裏經過多少風雲人生。”


    “好。”眾人不由鼓掌。


    “好男兒,要抓緊時間為國建功立業,不要空空將青春消磨,等年老時徒自悲切。靖康年間的奇恥大辱,至今也不能忘卻。作為國家臣子的憤恨,何時才能泯滅!”


    “好,好。”眾人已經歡呼起來。


    “我要駕上戰車,踏破賀蘭山缺。我滿懷壯誌,發誓喝敵人的鮮血,吃敵人的肉。待我重新收複舊日山河,再帶著捷報向國家報告勝利的消息。”


    “好,好,好。”眾人熱血沸騰,就連向來性情十分沉穩、不喜張揚的陸秀夫也鼓起掌來。山洞裏外響起了一片歡聲。


    此時,青泥河上遊蕩波湖,漫天的蘆葦擋著湖中的景色,八月的蘆葦的葉片尚為綠色,但枝頭上已開滿了白色的花序,清風搖曳,格外醉人。


    張順拍了拍身上的敗絮,不滿道:“大哥怎麽還沒見人影?”


    楊波倏的一聲,從水裏鑽出來,自從張貴無私支持他潛水服的理念和技術之後,他水下的功夫越來越精深了,隻是身為水師副都指揮使的他,被繁瑣事情纏身,像今天這般清閑的日子倒是屈指可數。


    “我說竹園張,你急什麽急?”楊波甕聲道:“韃子還沒到河口呢,大人再快,也要等韃子到了河口才行吧。”


    “楊波,你老人家現在也是副都指揮使了。”張順正悶得很,連忙把矛頭轉向楊波:“怎麽還像平日一樣專門往水底鑽。”


    “什麽都指揮使。”楊波搖頭,道:“那般兔崽子誰把老子真當指揮使了,老子也沒見多拿幾個銀子,也沒見多吃幾頓餐,多喝幾杯酒。”


    “嗬嗬,你怎麽不跟大哥說去。”張順也笑了笑,均州軍在義勇基礎上成軍,大家的觀念一時也沒轉變過來,張貴也不管,就連他還不是沒大沒小的跟著眾人混。


    楊波愣了一下,道:“還是算了,我也不是這種小氣之人,不過這軍紀。”


    張順打斷了楊波的話:“這也不是沒人不聽話嗎?老子想整頓整頓也不知道怎樣下手。”


    確實,均州義勇不少和韃子有仇,就算跟韃子沒有仇恨的也是對韃子沒有好感,再加上多數人是衝張貴、張順兩人名字而來,要不不是還有杜滸在看著呢?想找幾個刺頭磨磨刀也不容易,反正隻要張貴還打韃子,這些小兔崽子就是聽話的乖孩子。


    “你說韃子會不會把河口卡住了?又或許是沿青泥河上?”張順還是有幾分擔憂。


    楊波指著蕩波湖遠處的一個出口,道:“湖口已經用木板和泥土夾窄,你沒感到這兩天蕩波湖的水位又漲了不少?”


    “就算是這樣,張弘範這下子要是派小船進入青泥河搜索,我們水師還不是一樣逃不過最終被發現。”


    “若是小船,我們還怕什麽?躲不了就把它們滅了,大船他們又進不了,陸上的軍隊暫時又拿我們毫無辦法。”楊波毫不在乎說道。


    “如果他們派船封鎖河口呢?”張順經驗還缺乏,問題多多。


    楊波笑了笑,道:“他們要是想封鎖河口更好,等大人到了,咱們把湖口堵塞之物清理掉,到時浩蕩的大水非把他們衝到閻王殿不可。”


    原來上次撤退時,張貴害怕張弘範追上來,一直退回了均州境內青泥河上遊的蕩波湖,打算借助蕩波湖的蘆葦跟他們糾纏。


    想不到過了幾天後,水位一下子低了下來,張貴等人被困在蕩波湖。張貴繞著蕩波湖轉了一圈,發現蕩波湖就隻有青泥河這麽一個出口,於是計劃用木板、泥土之物暫時抬高水位,等機會合適的時候再把湖口清理,這樣就能把戰船帶出青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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