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昌滿不在乎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趕路急了,熱飯都沒吃上一口就被張堂文拉到這邊了。張堂昌尋摸著滿桌看去,卻是什麽吃食都沒有,隻能從糖果籃裏摸了兩個幹龍眼,撥出來塞進嘴裏。


    “要我看啊!如今最頭疼的,怕是南陽府裏的一群大老爺們!你說大家夥都遭了災,無非就是北麵顆粒無收,南邊多少還可以填滿肚子,何必縱容流民南下呢!非要整得所有人一起吃不飽才罷休麽?”張堂昌費力地在嘴裏啃著幹龍眼上麵幹癟的果肉,不滿地瞥了張堂文一眼。


    張堂文頓時會意了,也是暗暗一笑,“話不能這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何地何處的百姓,都是我大清的子民,明明老家一點吃食都沒有了,還不讓逃荒,那不是把人往死裏逼麽!”


    “那也不能可著一個地兒啃吧?”張堂昌撇了撇嘴,探頭把龍眼核吐在一旁的痰盂裏,“打我小時候記事起,隔幾年就得有北麵來的逃荒人湧到咱這兒!不是鬧饑荒,就是發大水,黃河一尥蹶子,函穀關首先就封門,逼著人們南下,北麵是直隸,京畿重地!去不得!東邊山東安徽跟咱情況差不多,說是南下湖廣就食!哪次真能跑到長江邊上?到頭來可不就是禍害了咱們南陽府和湖北的襄陽府?”


    黨蒼童聽了這話,也是微微一笑,不由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堂昌還是那副性子,都是張家二老爺了,兒子都滿街跑,還是那般敢說!”


    黨蒼童緩緩站起身來,舒展著臂膀,“當年我跟著我們老頭子還有你們的父親一起南下,碰上洪災,困在沼澤裏出不來的時候。你們老爺子就說,後悔沒聽幺兒的烏鴉嘴,這次出來的時候就吵著不讓走,臨走了還拿尿呲了一身,感情是預示著這趟生意要遭水災啊!”


    張堂文和張堂昌想起這些舊事,不由也是一陣感慨。


    黨蒼童的年紀其實比張家老爺子小不多少,但因為張家老爺子與黨蒼童的父親一同經商,所以黨蒼童自始至終都把自己看成是張家兩兄弟的同輩。


    但在張堂文和張堂昌的心目中,黨蒼童卻是如父親般的兄長,何況黨蒼童一直對張家不薄,上次張堂文落獄,這次張堂昌屯棉,黨蒼童都是竭盡全力的幫忙。


    這個情,張家得認。


    張堂文抿了抿嘴,在一旁笑道:“老爺子還在世的時候,就經常告誡我,要心懷忠貞,與人為善,但是該果決的時候,切記要頭腦掌控感情,感情用事,生意絕對做不成!”


    黨蒼童若有所思地看了張堂文一眼,“這話說的倒是沒錯!畢竟你張家如今又擴了糧行的生意。若真有災民鬧起事來,我黨家不是木料便是竹子,他們又不是食鐵獸,折騰不起來!但你那糧倉...可得看好了!”


    “黨老板說的是!我已讓人加固了閘門,人手也加了一倍...”


    “不夠...”黨蒼童微微搖了搖頭,“如今這形勢啊,得有槍!”


    張堂文抬眼看了看,這黨老爺子莫不是聽到什麽風聲了?


    黨蒼童舔了舔幹癟的嘴唇,認真地看著張堂文,“堂文,難道你忘了光緒二十六年?”


    光緒二十六年,先是鬧義和拳,接著朝廷與洋人宣戰,八國聯軍隨後攻入北京,迫使慈禧老佛爺帶著光緒帝遠遁陝西。


    那一年,河南同樣鬧春荒。


    南下的饑民和打了雞血的義和拳、一心會混淆在一起,四處劫掠。


    賒旗鎮外圍的莊子幾乎被洗劫一空,若不是城內商賈同仇敵愾,抵抗了四天終於等到了彈壓的官兵,恐怕如今的賒旗鎮,早就不複往日餘暉了。


    那一次,可算是自從鹹豐七年撚軍攻破賒旗鎮,燒毀山陝會館的春秋樓後,賒旗鎮麵臨的最大一次危機了。


    燒春秋樓時,張家老爺子都是小子呢!當年賒旗西商大半都被一把火葬送在了春秋樓裏,就連黨家的老爺子,黨蒼童的爺爺,也是如此。


    但那畢竟已過去了幾十年,如今除了山陝會館春秋樓遺址上的碑房每年都會有人祭拜,幾乎沒人會提及了。


    可是光緒二十六年發生的亂民圍攻賒旗鎮,張堂文和張堂昌是站在城門樓上親眼見識過的。


    燈火通明的城外荒地裏,一雙雙饑渴又怨恨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賒旗鎮的城牆。就像要把它徒手撕碎了一樣。


    那一年,賒旗鎮十裏八鄉,死傷近萬人,甚至有些大戶來不及撤入城中,整門整戶被屠戮。


    那是張堂文第一次感受到這些往日裏默不作聲的窮苦百姓,在生死關頭爆發出的驚人力量。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憤恨的眼神中,還有很多是往日裏田間地頭曾經看到過的,但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裏,這些平日裏和藹憨厚的莊稼漢,義無反顧地站在了他們這些所謂的富人的對立麵上。


    那種眼神,像極了正在狩獵的野狗,堅定!冷酷!無情!


    張堂文不願想起那一夜,在城門樓上守夜是怎麽度過的。那黑暗中迸發出的淒涼聲,憤怒的哀嚎,受難者的呻吟,uu看書 ww.uuksh至今他都不願想起光緒二十六年的那個夜晚。


    黨蒼童看著陷入沉思的張堂文,緩緩走上前來,“堂文,今日你來了,我便給你交個底兒。此番鬧春荒,官府已經嚴陣以待了,各縣的駐兵除常備兵外,都被抽調到聯防營了。咱賒旗鎮厘金局那幾十條槍,這兩天也被調到南陽城了!所以,咱們能指望的,隻有巡防營上幾十號人和咱這老城牆了!”


    張堂文呆愣地抬起頭,看向黨蒼童。


    “不瞞你說,你今日不來尋我,我也會親自上門交代的。我已讓鬆濤開始收拾東西去南陽城住段時日了,我看...弟妹他們,不行也出去散散心吧!”


    張堂昌也是一愣,猛然站起身來,“這...早知是這麽個形勢,趕快給南陽鎮台衙門發信啊!讓他們提前調兵...”


    “南陽城中近百萬人丁,六門六寨,鎮台衙門怎麽可能抽身來管咱們這個小碼頭...”


    “我們一年上繳的賦稅頂上南陽府一半的歲入!他們不應該...”


    “沒有什麽應該不應該的,堂昌!”黨蒼童用他渾濁的雙眼瞪視著有些慌張的張堂昌,“南陽城中,府庫,衙門,官眷,哪個不比咱們重要!咱們商賈,不過就是一隻下金蛋的母雞,不下蛋,殺了燉湯!便是下蛋,遇上禍事,一樣殺了敬神求佛!”


    張堂文默默地坐回座位上,無助地靠在椅背上,雙手緊緊地捏住了椅子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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