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堂文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無論是張堂昌與廖啟德的棉花買賣,還是張春福在南陽公學的學業,或者說,是張春福對楊鶴汀的敬仰。


    張堂文坐了馬車,起了個大早趕到南陽城已是過了飯點,他在南陽公學旁邊隨便尋了一口吃的,便直入校園中來尋楊鶴汀。


    路過幾處學堂,卻是鴉雀無聲,探頭去看,竟是空無一人的。


    張堂文心中不由驚奇,越往裏走,聽得南邊沸沸揚揚的,拐過一道院牆,卻是一大片空場,無數學生勾肩搭背正群情激昂地圍成一個大圈呐喊著,張堂文更是驚奇了,奮力擠進內圈,卻看到了前所未見的一幕,中圈清出的空地裏,被畫成了一道一道橢圓的圈,每一道都有一個辮子飛揚正在竭力飛奔的少年。


    張堂文皺了皺眉頭,靠向身邊的一個學生,低聲問道:“學生,這是在做什麽?今天無人授課麽?”


    那學生瞧了張堂文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這叫賽跑!比誰跑的最快,強身健體的!我們監督親自下場做裁判,他說,這叫健體強國,實幹興邦!”


    張堂文品了品這學生的話,望向正在飛奔的學生,赫然發現自己的兒子張春福仿佛正是那領頭跑在前麵的。


    隨著周圍學生越來越激烈的加油鼓舞聲,張春福扭曲的臉上愈發嚴峻起來,他的雙腿奮力地邁動,雙臂有節奏地前後搖擺,他的辮子仿佛風箏線一樣高高飄揚在腦後。


    很顯然,他想跑的更快,他想贏。


    遙遙的,張堂文看到在盡頭處,楊鶴汀完全沒有學究的架子,他挽著袖子,手舉紅旗,也在聲嘶力竭地呐喊著,就像正在等待遊子的父母一樣一臉期待。


    伴隨著呐喊歡呼,張春福第一個跑到了學生們臨時拉起的橫幅下,他在癱倒的瞬間,便被湧上的學生和楊鶴汀一把攙扶住了。


    張堂文的喉嚨一陣莫名地灼燒,往日在張家大院,張春福從未如此的瘋跑過,是有違規矩禮法的。


    他緩緩擠過人群,來到正在肆意慶賀的張春福和楊鶴汀跟前。


    張春福興奮的雙眼在看到張堂文的一瞬間,霎時間便失去了光芒,看得張堂文心中猛然一揪。


    楊鶴汀也是一愣,奇怪的看著張春福的表情突變。


    張堂文頓時渾身燥熱,他不想破壞周圍熱烈的氣氛,一瞬間他開始反思自己,飛快的在腦中尋找著最好的解決方法。


    他努力地掙脫著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管理,盡量咧開自己的嘴,讓嘴角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盡情地從雙眼中釋放著對自己兒子最真實的憐惜,雙掌緩緩隨著周圍響起的節拍,慢慢地拍了起來。


    就是這般極別扭的表達方式,將張春福瞳孔那一絲僅存的火焰又重新喚醒了,他的眼眶中湧出了閃閃淚花,他一頭紮入張堂文的懷中,哪怕他的個頭已經快要超越他的父親了。


    張春福激動地哭泣著,卻讓周圍的人一點都感受不到悲傷。


    楊鶴汀顯然看到了兩人表情上的變化,他一臉讚許地衝著張堂文點了點頭。


    空場上的競賽依然在進行著,人群依舊喧鬧,楊鶴汀將張堂文請到會客室,張春福駕輕就熟地給二人沏上茶水,靜靜地立在一邊。


    “堂文兄,請用茶!”


    張堂文連忙點了點頭,端起茶盞,扭頭看向張春福,“你也過來坐吧,不用立規矩了!”


    張春福遲疑著搖了搖頭,“先生在,學生不能坐!”


    楊鶴汀輕聲一笑,“今日沒有先生,隻有朋友,坐吧!”


    張春福猶豫了一下,緩緩坐到張堂文身邊,卻是正襟危坐依舊不敢放鬆。


    “福兒在這裏,給楊先生添麻煩了!”


    “哪裏話!”楊鶴汀搖了搖頭,一臉寵溺地看向張春福,“這孩子聰慧,又向學,絲毫不像別家的殷實子弟那般頑劣!堂文兄家風甚優啊!”


    張堂文也瞄了張春福一眼,意味深長地接了一句,“我張家乃是世代商賈,難得出了一個肯學又聰慧的孩子,這可是我張家下一代的希望寄托啊!”


    楊鶴汀微微一笑,“堂文兄說的沒錯,春福這孩子若是能持之以恒,日後必然是大才,有您打下的殷實基礎,再加上他自己的勤奮,留學東洋或是遠赴西洋,都是前途可期的!”


    張春福暗暗樂的笑開了顏,張堂文卻是笑不起來,久居內陸,讓他的心思也變得多少有些守舊,送南陽,哪怕是去省城,京師,他都無甚想法。但是若送出洋去,張秦氏會怎樣,自己又真舍得麽?


    楊鶴汀見張堂文沒接話,便抬手請茶,化解了這一刹那的尷尬。


    “堂文兄雖是商賈出身,但是先前在陋室中的暢談,已經讓鶴汀甚是欽佩了!”楊鶴汀朝著張堂文拱了拱手,“如今我華夏內憂外患,最缺少的,便是像堂文兄這般心係天下,憂國憂民的能人誌士!春福自幼在您膝下,定是沒少言傳身教!”


    張堂文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uu看書 ww.uukansh.om 他並非不知道楊鶴汀的真實背景,但楊鶴汀方才的一席話,已是讓張堂文都感覺到了變化。


    他用的是,可是“華夏”二字!


    擱在別有用心者耳裏,這便是殺頭的罪!


    張堂文默默地舉起茶盞,一飲而盡。


    “春福,我與楊先生有些私事商議,你且退下!”


    張春福一愣,遲疑著站起來,退出門外並關好房門。


    楊鶴汀心中已經猜到了張堂文想要對他說什麽,起身來到窗邊,看似無意地向外眺望著,手上不知從何處摸出一隻卷煙,打起火柴點燃了,“堂文兄想說什麽?”


    “楊先生,你與羅先生的宏圖大誌,在下心悅誠服,也甚是欽佩!但,春福,是我張家長子,我一心想要他學業有成,成為我張家後世頂梁...”


    “堂文兄!”楊鶴汀衝著張堂文擺了擺手,“這麽說的話,就錯怪在下了!”


    楊鶴汀用力地抽了兩口,將那卷煙丟出窗外,順手關上了窗門,“我與羅飛聲並未主動鼓勵任何一名學生參與我們的暗事,我們的宏願,是救國救民,這些孩子,正是我華夏未來的棟梁之才,我們斷然不會讓他們貿然摻和此等險峻之事!”


    “那楊先生與羅先生創辦南陽公學,所謂何事?”


    “救國救人各有不同,南陽公學,就是為了開解這些孩子的心智,啟蒙他們獨立自強的思想,擦亮他們被蒙蔽的雙眼,用他們自己的心,用他們自己的眼,去感受,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去了解,那些虎視眈眈的外患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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