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三跟著張堂文,坐著張家的大馬車,穿過東裕街,出東門,往潘河上的碼頭行去。


    夏老三伸頭張望著漸行漸遠的東大門,高聳的城門樓上,幾個氣死風燈在忽閃著弱弱的光亮,斑駁的城牆在幽暗的燈光下仍能泛出一絲青色。


    “老三!”張堂文歪坐在車廂裏,看著把頭探出小窗的夏老三,“這城牆高麽?”


    “高!”


    “有多高?”


    “反正俺是爬不上去!”


    “那,給你個梯子呢?”


    “梯子?多高的梯子?”


    “四丈二!”


    “那是多高?”


    “剛好夠你爬上城門樓!”


    夏老三迷茫地看著張堂文,他並不知道張堂文到底為什麽要帶他出來,雖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坐張堂文的馬車了,遠沒有初時那般拘束,卻仍舊有些放不開手腳。


    張堂文的腦袋隨著車廂一搖一晃的,漆黑的車廂內,隻有兩對眼睛在互相對視著。


    “老三,你不是四兒!”


    “啊?”


    “四兒是家生子!他生下來,就吃張家飯長大的,讀的是張家的小書堂,住的是張家的房屋!你,跟他不一樣!”


    夏老三在黑暗中默默地低下頭,“俺還不如他哩!從俺記事兒起,都木吃過幾頓飽飯!白麵都木吃過!上次那麵,還有那肉...”


    話音漸漸低沉下去,張堂文雖然看不見,卻知道夏老三一定是哽咽了。


    “你以為我沒看見你!”張堂文幽幽地說道:“我看見了,但是我遲疑了,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


    夏老三抱著腿,縮起了身子。


    “把你當下人,讓你當四兒?”張堂文長歎了一聲,感覺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這麽久以來,我張堂文自問待四兒不薄了,雖然仍然習慣性地把他當下人,呼來喝去,但他畢竟是家生子,這是命。前頭那事,是我護不住他,讓他吃了槍子,但你,不一樣,你不是張家人,連累著進了水牢,我對你有虧!下人是伺候人的人,家生子生下來就吃我的用我的,賣進張家的仆役各個都有賣身契!我不想你做下人,誰生來就是下人,是奴才?”


    “但當下人能吃飽飯!”夏老三冷不丁地回應道,“俺娘很早之前就是給大戶當奶娘,才養活兒起咱弟兄幾個的!”


    “所以你娘眼瞎了也沒一處好房子,你們弟兄幾個長大成人了也沒一處耕田!”張堂文脫口而出的話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居然說出這般傷人的話來。


    黑處,夏老三把腿抱的更緊了。


    張堂文想起那日,他在啟封的淫威下跪在衙門口,想起張柳氏跪爬著向前,撲在自己身上,想起張家人一個個跪在大街上,想起四兒那腦門上迸出的血水,那至死都未閉上的雙眼。


    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侵襲而來。


    在夏老三眼中,吃飽飯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可對張堂文來說,要想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大老爺很風光麽?不一樣護不住手上一個下人?


    “老三!人不該這樣的!你,也不該是這樣的!”


    馬車漸漸停下了,想必是到了碼頭。


    張堂文吸了一口氣,挑簾下了車。


    遠處天邊,血紅的夕陽仍在眷戀著人間,白日裏人聲鼎沸的碼頭上已經漸漸沒了人煙,往日的繁華如今已經隻剩苟延殘喘了。


    就像這日複一日下降的水位一般。


    張堂文望向碼頭對岸,南城門方向的河堤上,有一年前他特意讓人用朱砂紅抹出的一道痕。


    那道痕,去年此時,還在河麵上下浮動。


    如今,它在堤下的茅草堆的尖尖上,看起來,是那般的乍眼。


    夏老三下了馬車,站在張堂文的身後,看向他注視的方向。


    他並不懂那道朱砂紅的意義,就像他不懂張堂文在車上的那番話一樣。


    “老三!”張堂文迎著河風,吹得雙眼迷成了一道縫,“世道變了,有些事,恐怕確實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循規蹈矩了!”


    “大老爺,這話可不敢說!”


    張堂文冷笑著瞥了夏老三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兒,是潘河碼頭,三五年頭裏,便是這個時候,這裏也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停滿了卸貨的騾車!根本沒有下腳地兒!再早些年月,我小的時候,出了東門到這裏,往來人群接踵摩肩,根本行不得馬車!想要快些,上百腳力從碼頭把貨扛到東門外上車,一路向北!”


    夏老三茫然地看著四下,偌大個碼頭上仍舊是人來人往,水麵上停泊的大船也仍舊足矣阻隔河道,卻怎麽也想象不到張堂文描繪的那一幕景像。


    張堂文冷笑著看向賒旗鎮的城牆,“賒旗鎮,我們就住在這裏,祖祖輩輩如此,無論天翻地覆,我們始終紮根在這片土地。所以,無論世道怎麽變,我們都隻能隨波逐流安身立命!因為,我們逃不了,就像被這城牆圍住的鎮子一樣,走不得,不得走!”


    夏老三望著高高的城牆,除了它帶給內心的一絲安全感,還有一種莫名的約束力在隱隱試探。


    “這城牆,就像老人兒的心,就像祖輩留下的產業,就像那上百張嗷嗷待哺的吃飯的嘴!約束了我們的一舉一動,無論我們對這世道有什麽看法,無論我們想要怎樣變革,都隻能在這厚厚的城牆裏,哪怕這城牆,已然是一個不經風雨的幌子了,我們也依然隻能指望它可以保境安民,讓賒旗鎮,可以延續往日的榮光!護我們周全!”


    夏老三聽著張堂文緩緩地訴說,uu看書.c 四下打量著漸漸落入晦暗中的鎮子,讀書人的話就是深奧,都不大聽得懂!


    張堂文長舒了一口氣,笑盈盈地看向夏老三,“其實,老三,我很羨慕你!”


    “啊?羨慕俺?啥啊!大老爺....”


    “你身上沒有約束!”張堂文看著夏老三那幹淨的眸子,“你雖然什麽都不會,但是你懂得做人!你吃過最痛的苦,你知道吃苦的人需要什麽,你隻要明白你拿在手中的這兩個優勢到底該如何使用,你的未來,不該也不會隻是個奴才!”


    “大老爺...”夏老三手足無措地看著張堂文,以他當下的認知,並不能明白張堂文到底是什麽意思。


    “老三,你的挑擔是你全身的家當,甚至是全家的希望,它去哪了?”


    “讓那群綠營兵搶走了...”


    “你打不過他們麽?”


    “別說一兩個了,就是三四個我也撂得翻!”


    “那你為啥還是被搶了?”


    “他們有槍.....”


    “你吃過槍子麽?”


    “沒,但是俺小時候俺娘帶我趕集碰見過土匪,見過土匪用槍殺人!”


    “當兵的有槍,他們搶你東西,土匪有槍,他們殺人放火,要是你有槍,你怎麽辦?”


    “俺....”夏老三心中一驚,抬頭看向張堂文。


    張堂文從腰間取出一個物件,掀開蓋在上麵的白絲帕,卻是那把害死四兒的罪魁禍首。


    那把左輪手槍。


    “我相信你,不會像他們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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