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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六,韓奕與群蕃會獵於殺牛嶺。


    殺牛嶺乃是橫山主脈西段的一處山嶺,嶺北嶺南皆是極好的放牧之所,百年來殺牛族人為了保有這片牧場與山林,不知道殺過和被殺過多少人。


    春天是萬物複蘇的季節,不過眼下肅殺的寒風和山頂皚皚白雪不會讓人產生任何有關春天的聯想。對於橫山一帶的蕃漢居民們來說,這裏的春天通常要來得要更晚一些。


    以往每年到這個時候,各處的蕃人部落都陸續停止了狩獵,因為經過寒冷的冬季後,野獸最為瘦弱,真正到了萬物複蘇之時,緊接便是野獸交配繁衍的時節,蕃人從千百年累積下來的共同記憶中懂得不要“涸澤而漁”的道理。


    但今年或許不同,饑餓像是瘟疫,在各個部落中同時擴散。各個部落整個冬天都在不停地狩獵,收獲卻越來越少,獵物也越來越小,為了填飽肚皮,所有的獵人們不得不擴大了狩獵範圍。


    如此一來,流血衝突再所難免。


    沒有人是橫山南北真正的霸主,沒有人有足夠的權威去規範這裏的秩序與準則,即便是李彝殷也隻能控製橫山東段夏州一隅。


    這裏唯一的準則就是弱肉強食,無論他是黨項、吐蕃、回鶻,甚至本地蕃化的漢人豪強。拓跋雄在這個冬季裏,實力壯大了不少,因為有官府的支持,他不僅撐過了冬天,還借著轉手官糧的機會,換了大量的土產和牲畜。並且順便吞並了幾個瀕臨解體的小部落。


    殺牛族紅火的光景,讓四方藩部眼紅。


    一大片鬆樹林外。狩獵的隊伍自動分成三隊,韓奕衝著半空中射出了一支鳴嘀。


    悠長的嘯聲劃過天際。圍獵開始。


    兩支隊伍各自兩翼包抄合圍,另一隊正麵徐徐遞進,各自發出種種噪音,躲藏在樹林裏的大小野獸不得不跳將起來,驚惶地向樹林深處逃竄。


    低吟不安的是野狼。凶悍反撲的是野豬,容易受驚的是黃羊,到處亂飛從半空中撲通摔下來的則是雉雞。


    林間殘雪和鬆針混雜在一起,厚厚的一層,人馬踩在上麵軟綿綿地。眾人棄馬步行,各自握著弓箭。屏住呼吸,貓著腰背緩緩向前搜索著。嘍囉和仆人們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各自主人的後麵,遞送著弓箭或者幹糧與水,收集著越來越多的戰利品。


    有資格參與狩獵的人。都各有身份,除了代表官府的韓奕這位最尊貴的人之外,還有此地的主人——拓跋雄,大部分人都是橫山內外及慶、環、寧等州各部落大大小小的頭目。


    殺牛族拓跋雄眼疾手快,他一箭射中了一頭無處躲藏的黃羊,這頭黃羊體格肥壯,今年這個季節已經很難獵到了。


    他炫耀似地將獵物向各頭目們展示一番,這是他今天獵到的第三頭黃羊。


    “拓跋族長好身手。一箭射中了它的腦袋,得到一副完整的皮子。”


    突然。一隻白色的身影從草叢中鑽了出來,快若閃電般地竄到了一顆巨石的後麵。


    “是隻白狐!難得一見!”


    有人驚呼起來。


    那白狐像白色的精靈。從藏身的巨石後麵跳到了一棵大樹後麵上,不斷變幻著位置,眾人舉著弓箭不得不跟著它的身影快速移動,嘍囉們吆喝著圍堵著白狐逃跑的路線。


    嗖、嗖!


    七八支箭羽飛了過去,支支落空,白狐借著地勢淩空跳起,衝著山坡下逃去,就在那隻白狐將要逃出生天的時候,斜刺裏一支箭矢後發先至。


    破空聲中白狐被直接釘在一棵鬆樹的樹幹上。


    眾人搶了過去,檢視著成果,發現這隻白狐雙眼被射了個對穿。


    “好箭法啊!”


    “這是誰射的?”


    出身各部落的大小頭目們,攜帶的箭矢各有不同,長的、短的,空心竿、實心竿,三棱箭鏃、柳葉箭鏃、半月箭鏃,甚至還有的小部落窮的隻能用骨箭。


    這支箭矢卻是最好認,因為它是大周官軍的製式箭矢。


    “我運氣不錯,承讓了!”


    韓奕微微一笑,他將那隻白狐倒提了起來,扔給了身後的牙兵。


    眾蕃在欽佩他的箭法之餘,豔羨地看著韓奕手下將這隻白狐收為己有。白狐本就稀有,但這樣純色沒有一點雜毛且沒有一點破損的皮貨更是絕品,這麽華美珍稀的皮毛至少可以換來三十頭牛馬。


    日出開始狩獵,直到日落時分,眾人這才盡興而歸。幾家歡喜幾家愁,殺牛嶺的野獸也不多,有的人運氣不錯,有的人運氣欠佳空手而歸。正如各家帳中的存糧多寡,有的人如拓跋雄族中富足,有的部落已經揭不開鍋了。


    拓跋雄以本地主人的身份,設下酒宴,款待各部落的代表們。他一聲令下,族人忙不迭地跑起來,殺牛宰羊,很快十多柱炊煙嫋嫋升起。


    拓跋雄族中當然少不了牛,就是羊馬也有相當的數量,所以肉食不僅是今天獵到的獸類,他甚至還從慶州城請來漢人的廚子,為每個客人做了幾道漢式菜肴。


    美酒自然更不能少。


    眾蕃在矜持地客氣了一番後,毫不客氣地胡吃海喝,可他們巴巴地翻山越嶺來此,不是為了來誇讚拓跋雄的富足和好客,也更不是來這裏飽餐一頓,他們都在暗暗觀察韓奕。


    見識過韓奕的絕妙箭法,也體會了韓奕身為上位者的氣度,就是猜不懂韓奕為何在此出現。


    官軍上一次對橫山感興趣,是什麽時候?怕至少是有六十年了吧?官軍與野雞族的戰爭,剛剛平息,看上去誰也沒有贏。好像雙方也都沒輸,在旁觀者眼裏。官軍眼下似乎已經忘了野雞族的存在,這真是怪事。


    但不管怎麽說。在各個部落的眼裏,形勢正在發生變化,他們不知道將來是禍是福。


    各個蕃部都跟拓跋雄有或多或少或遠或近的關係,他們之所以願意來,主要是因為拓跋雄手中有他們糧食。心中埋怨拓跋雄手中糧食價格一漲再漲,原來一匹馬至少可以換三石糧食,現在隻能換一石糧食,這簡直就是在搶劫。


    “諸位!”


    拓跋雄紅光滿麵,他端著酒碗衝著所有人示意:


    “今日會獵,雖說獵的不多。但主要是兄弟我想跟各個部落的族長們聯絡一下感情。另外就是跟大家商議一下糧食問題。”


    拓跋雄這一開腔,來賓紛紛訴苦道:


    “可不是嗎,今年冬天連下了幾場大雪,牲畜都死了不少!”


    “糧食不夠啊。漢人手裏也沒餘糧,我們換不到糧食,隻能殺牲畜填飽肚子,這損失太大了。”


    “拓跋族長,你們殺牛族興旺的很,也不必傷口裏撒鹽,訛我們一筆吧?”


    拓跋雄尷尬地笑了笑:


    “諸位誤會我了,我們殺牛族也不種地。糧食都是我結義兄弟也就是尊貴的北海侯看在結義的份上借給我的。我兄弟急公好義,幫我族中大小幾千口渡過了難關啊。這是天大的恩情,我拓跋雄不敢忘。聽說我兄弟需要良馬。我就用糧食與諸位換了些。”


    頓了頓,拓跋雄又道:


    “嗯,我兄弟聽說各家部落,這個冬天都挨餓受災了,心中難安,所以今天借此機會,與大家見個麵,以示官府的慰問。”


    “呸,你拓跋雄甚麽時候跟官府一個鼻孔出氣了?滑頭!”有人出於照顧好客主人的麵子,偷偷低聲罵著。


    倘若拓跋雄提前告訴來賓韓奕要來,許多酋長們恐怕就不會親自來此了,至多會派個代表來,他們自覺地與官府一定距離。


    井水不犯河水。


    酋長們也不至於當著韓奕的麵跳將起來,因為韓奕今天圍獵時給他們的印象還不錯,他們也聽說過韓奕不久前幹掉了兩個欺壓蕃族的刺史的雷霆手段。


    既然有這麽多聽眾,韓奕當仁不讓地站了起來:


    “諸位都是一方有頭有臉的人物,韓某新來乍到,難得今日與大家相見。我今日來別無它事,就是來與大家交朋友的,大夥以往如果跟官府有甚麽不對付的地方,還請諸位擔待。韓某先幹為敬!”


    韓奕頗為豪氣地連幹了三大碗,麵不改色,眾酋臉色稍安,都誇韓奕豪氣。韓奕又道:


    “至於方才提到的糧食問題,我想這個季節正是家家戶戶最難的時候,韓某身為朝廷命官,有責任安撫一方百姓。如果各家有需要糧食的,盡管跟我提,韓某定當以優惠的價格滿足諸位要求。依我看,一匹馬換五石糧食,一頭牛換四石糧食吧!”


    伸手不打人笑臉,何況有好處可以占,不占就是缺心眼。酋長們心中竊喜,紛紛恭維起韓奕來。


    一時間,帳中人聲鼎沸,個個興高采烈。


    “兄弟,你到底想做甚麽?”拓跋雄悄悄地問道。


    雖說荒年這個價格也還可以,如今中原缺馬,又連年戰爭,一匹馬販到汴梁立刻增值數倍及十數倍,但他瞧韓奕的意思,好像誌不在此,並不是想趁著荒年狠狠賺上一笑。


    “無他,我隻是想多交幾個朋友罷了!”韓奕故意大聲說道,好讓旁人聽到。


    官府的存糧也不多,大半還是韓奕通過個人的手段從關中籌集的,成本高昂。他半賣半送,並不介意這些糧食打了水漂,因為他認為這是個不錯的開始,隻要蕃人們不會如以往一樣本能地排斥自己就行,一回生二回熟嘛,熟了之後一些事情就好辦多了。


    眾人徹夜狂飲。


    韓奕與眾酋長們周旋著,與他們勾肩搭背,拚酒劃拳,刻意與蕃酋們拉近距離,臉部肌肉甚至因為長時間保持著笑意而僵硬起來。


    韓奕說到做到,他承諾的糧食保證供應,幾個急需糧食的小部落甚至空手來慶州取糧食,不是他們故意,是因為他們部落太窮,韓奕也二話沒說,照樣發給糧食,讓這幾個小部落感激涕零。


    其他部落也陸結與換糧食,換來的牲畜總算讓官府有點賺頭。隻是官府糧倉存糧迅速減少,秦良玉覺得有必要提醒下韓奕:


    “侯爺,您就是不考慮儲備,以防青黃不接,也得知曉這可是軍糧啊!”


    “秦觀察,不用擔心,我自有分寸。”韓奕拍了拍秦良玉的肩膀,“噢對了,聽說你對慶州刺史的位子有些想法?”


    “不,下官才疏學淺,怎敢貪圖刺史之位呢?我做個觀察使,已經是勉力而為了!”


    秦良玉愣了愣,急忙擺手否認。


    “哈哈,不想當將軍的軍士,不是位好軍士。不想做刺史的官吏,也不是位好官!”韓奕笑道,“秦觀察,告訴我,你想做個好官嗎?”


    “下官自然想做個好官,盡忠職事,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利,非是貪圖富貴。”秦良玉撇清。


    “我是信過你的。”韓奕暗示道,“不過,你要好好做事,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之人的!”


    “謹遵韓侯訓示!”秦良玉心裏暗喜,表麵上仍然不喜形於色。不管怎麽說,他身上已經打上了韓奕的烙印,對於如秦良玉這樣長期在底層的官員來說,這是個人仕途上進取的極好機會。


    正說話間,白如虎帶著滿身塵色闖了進來,急切地稟報:


    “侯爺,出事了。環州來取糧的幾個部落,在回去的路上接連遭到攻擊,死傷大半,糧食也被搶去了!”


    “慢慢說,在甚麽地方被搶?”韓奕急忙問道。


    “靠近野雞族聚居的地方。”白如虎答道,他轉身呼令軍士將幾個受傷的蕃人帶了進來。這幾個蕃人屬於不同的部落,個個都掛了彩,神情悲憤。


    “定是野雞族幹的!他們竟敢傷了我的朋友,不報此仇,韓某誓不為人!”


    韓奕勃然大怒。


    事發突然,當著蕃人們的麵,韓奕立即修書一封,命白如虎親自去寧州交給折從阮,請折老令公召集人馬剿滅野雞族。又分別遣人通知受害的幾個部落,又通知拓跋雄等部落酋長,定於下月初一再次會盟殺牛嶺,共商殺雞大計。


    秦良玉在一旁看著韓奕發出一道道命令,他心思敏捷,雖覺得這裏十分蹊蹺,卻明智地閉口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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