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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真人2


    過了潼關,便是華陰縣。


    眾人沿著官道行了大半個時辰,正覺得疲憊口渴,韓奕見路過有個茅廬,門口上挑著一麵“茶”旗,正是一間茶舍,便吩咐從人停下來歇歇。


    茶館裏坐著已經過關或將要過關的商旅,在不起眼的角落裏還有幾張茶桌還有空位,其中一張隻坐著一個老道,正是老道陳摶。


    陳摶端坐在交椅上,雙目微閉,似乎不受四遭操著不同口音茶客的喧嘩聲所影響,麵前茶碗中蒸騰著熱氣,讓他看上去奇異的有種脫塵的氣質,卻看不出他已有八十歲的高齡了。


    韓奕徑直走了過去,躬身道:“原來是陳真人,在下叨擾了!”


    陳摶又像是睡著了,沒有搭理韓奕。韓奕遂自顧自地一屁股坐下,招手吩咐店家上茶。


    “這老道怕是睡著了吧?聽說他煉得道家真丹,據說吃了可以長生不老哩,咱們不如趁他睡著了,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沒有金丹。”曹十三見狀,在旁故意大聲說道。


    “這是搜不到的,我聽說這老道修的是內丹,內丹講究練氣化神,是長在臍下半寸腹中。十三,你要是想找長生不老丹的話,就隻能殺人剖腹了,兄弟我就借你把刀吧?若得手了,你我一人一半如何?”鄭寶笑道。


    陳摶的長須抖動了一下,韓奕賞了鄭寶與曹十三二人每人一顆爆栗,斥道:


    “你們兩個都閉嘴吧!殺雞取卵,你們想吃雞蛋,能把母雞宰了掏蛋嗎?”


    “敢問侯爺如何辦?”曹十三與鄭寶對了個眼神。


    “你們得把母雞帶回去圈養著,那就天天有雞蛋吃了!”韓奕笑道,“最重要的,要是你們也學會下蛋,就不用惦記著別人下的蛋了!”


    “還是侯爺高明!”


    陳摶猛然睜開了雙眼,他學識廣博,精擅黃老之術,對富貴利祿看的極淡,這數十年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誰敢如此對自己無禮過?但他有好修養,憤怒的目光也隻是一閃而逝,代之而起的是那永遠溫潤謙和的笑意,陳摶道:


    “無量天尊,莫非貧道曾得罪過閣下?”


    “哪裏、哪裏,小子隻是久仰真人的大名,這世上沽名釣譽者眾,故而笑談一試而已。”韓奕擺擺手道。


    “貧道一介俗人罷了,當不得閣下一試。”陳摶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老道倒是有一套修煉內丹之法,閣下若是想要,便送予你罷。”


    “韓某**太多,俗務太多,不修也罷。”韓奕卻拒絕。


    陳摶笑道:


    “修練內丹,當以身口為爐,以宮室為灶,腎為水,心為火,肝為木,使木生心火以煉腎水,成塵得變,以致金丹大道。侯爺既然自知**太多,無法修練,著實令人可惜啊。不過金丹雖好,但也不過是個人之術,侯爺身為國之幹臣,文武雙全,胸有恢宏之誌,當修煉治國活民之術,如此萬民有福了!”


    “陳真人識得在下嗎?”韓奕微驚道。


    “舉朝上下,有幾個如你這般年輕的侯爺?潼關關吏溜須拍馬的聲音,遠在京兆府的人怕是也能聽到。”陳摶戲謔道。


    韓奕笑道:“韓某為虛名所累,不敢在真人麵前弄斧,讓真人見笑了。聽說真人著述頗多,擅長黃老易學,尤其是精研上古河圖絕學。如今天下雖不算太平,但當今天子聖明,兵多將廣,太平可期也,這正是百廢待舉教化百姓之際,真人何不將文章著述公諸於世,讓世間末學得以真傳?韓某略有餘財,如果真人不嫌棄,在下願出浮財供真人付之印刷。”


    韓奕當即命鄭寶取來一些金錠,遞到陳摶麵前。


    陳摶作“易龍圖序”,從道家的角度發掘和闡明隋唐易代之際失傳的河圖之說,傳至後世便是鼎鼎大名的太極、八卦之類的學說,有陳摶才會有曆史上的周敦頤、張載、邵雍、二程等宋代大儒在學術上的成就,甚至連“數學九章”都受他啟發。不僅如此,陳摶身為道門中人,對儒、佛二門也極有研究,主張三家融合之說,隻可惜他的許多著作沒能留傳下來。


    “多謝侯爺相贈。”陳摶略想了想,也不推辭,當即收下金錠,“久仰北海侯英名,今日偶遇,侯爺與旁人果然不同。”


    “有何不同?”


    “旁人多半會問貧道是否有飛升之術,達官貴人每每願出萬貫以購得所謂真術,唯有侯爺關心貧道的拙劣文字。”陳摶感慨道,“聽聞侯爺在鄆州節度使任上,便獎勵印刷開辦學堂,革命之際實屬難得,吾輩景仰。”


    “這世上或許有延年益壽之術,即便是如此,一個人存世亦不過是百年左右,終究化為泥塵,隻有那些寫滿微言大義的文章才能不朽,流傳百世。君不見長安漢宮唐闕,今日保存幾許?然世人卻懷念漢武雄風盛唐氣象多矣。”


    “侯爺當真不想長壽嗎?要知道一個人要是活的久些,便能做更多的事情。譬如侯爺已經富貴,如若尋得長壽之妙,豈不能長保富貴?”


    “一百年就已經太過久遠了,我隻爭這朝夕之間,不能虛度此生便是了。”


    “人人都知道侯爺是衝著慶州而去,貧道見你似乎並不急於趕赴慶州,這又如何是‘隻爭朝夕’呢?要知道軍機大事,瞬息萬變。”


    “哈哈,又讓真人見笑了,此乃軍機不可泄露也!”韓奕賣著關子。陳摶也不追問,笑問道:


    “貧道既蒙侯爺重金相贈,貧道無以回饋,不如就讓老道為侯爺算上一卦吧?侯爺是想問個人仕途前程,還是想問國運呢?”


    “真人,道家師法自然,講究的是人天合一,為而不爭、利而不害等等,韓某尊重道家,但個人仕途如何,國運又如何?我不問天,也不問地,也不需真人費心替我算上一卦,我隻願窮己畢生之力,爭它一爭,事在人為,人或許能勝天哩。等我將來老去之時,成功也罷,徒勞也罷,問心無愧足矣,沒有虛度一生足矣!”


    陳摶怔怔地看著韓奕,暗自欽佩不已,他雖是修道之人,常年隱居華山白雲觀,但也常常雲遊四方,交往的人往往也是慕名而來的達官貴人,所以陳摶對朝野風雲與天下情勢變幻並不陌生,甚至也曾以布衣之身向曆代皇帝諫言。他原本以為以韓奕在朝中敢與王峻對立的經曆,以及韓奕在皇帝心目中地位,即便不是狂妄自大的,也會有年輕人的輕浮驕傲之色,他卻想不到韓奕對功名利祿有著不同與尋常人的見解。


    這個混亂的時代並不缺乏品德高尚的人,但並不是人人都能知難而進的。


    “侯爺積極用世之心,令老道心折不已。老道前日留宿崤山之巔,夜觀天象,見五星出東方,鋒芒似壓西方群星,當是有利中國征討西方。這是個吉兆,侯爺此番西去,料想必會得償所願。”


    “哈哈,承蒙真人吉言,韓某以茶為酒,敬真人一杯!”韓奕舉起茶碗道,“真人吉言如若成真,韓某定當赴華山白雲觀拜訪真人,以示酬謝!”


    正說話間,店門外忽地來了一隊人馬,這隊人馬佩刀挽弓看上去身份不一般,為首的是一位中年精壯男子。


    這中年男子相貌尋常,但右半邊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刀疤,令人觸目驚心,配上那對白多黑少的三角眼,讓他看上去有些陰狠。


    “外麵拴著的那二十來匹健馬,是誰的?”中年男子環顧整個店內客人。


    店家見來者不善,連忙硬著頭皮上前道:“貴客,裏邊請!”


    “店家,外麵的健馬是誰的?”中年男子再一次趾高氣揚地問道。


    “這個……”


    客人們都是有眼色的,見這中年男子公然帶著一隊持著兵器的隨從,身份自然很不一般,眾人都飛快地結帳走人,這立刻突顯出韓奕等人的存在。


    “馬匹是我的,閣下有何指教?”韓奕問道。


    “嗯,馬是上等貨色,爺看上了,給出個價吧?”中年男子徑直走了過去。


    “對不住了,我要遠行,需要健馬代步,無法割愛了。”韓奕眉頭微皺,促狹地指著陳摶道,“這位道長有匹毛驢,閣下要不要買去?”


    “大膽,回我家相公問話,安敢坐著?”中年男子身後的隨從出聲罵道,又罵陳摶道,“臭老道,這裏將有大事發生,還不快滾?”


    韓奕坐著不動,陳摶也不動,那隨從見狀“嗆”地抽出佩刀往茶桌上砍去。


    “啊……”不見這刀落下,這隨從卻慘叫了一聲,他持刀的右手已經淩空飛起,斷處一片血肉模糊,再作反應時,一把染上自己鮮血的橫刀已經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待那主人反應過來,茶舍內響起了一片拔刀之聲。中年男子回頭望去,突然發現自己和部下們已經被一群年輕人包圍了,雖然己方人數上並不吃虧,但他暗覺不妙。


    “在下靜難軍節度使侯章,閣下尊姓大名?”自報家門的中年男子抱拳問道。


    “兄長,靜難軍節度使不是折老令公嗎?折老令公好像也不屬猴啊。”鄭寶故意問道,方才正是他出的手。


    侯章臉紅了一下,他不知韓奕來路,試探地問道:“侯某剛從靜難節度使任上卸任,嗯,前靜難節度使,此番正要赴京麵聖。在下平生喜歡駿馬,恰逢看到閣下的馬匹不錯,特想重金購買,以便獻給陛下,不知閣下是否相告尊姓大名,以備陛下問起,萬一陛下龍顏大悅,或許會對閣下另有賞賜。”


    侯章這個前靜難節度使確實愛馬,因為愛馬,他甚至殺害過自己的節度副使,隻因自己的副使有一匹好馬,那是前朝時的事了,韓奕也有所耳聞。不過侯章此時特意點出此行的目的地和麵聖的目標,卻是想借此嚇唬一下韓奕。


    “侯相公,真不湊巧,店外的健馬正是曹某十日前親手從皇宮馬廄中挑選出來的。”曹十三不屑道,“陛下要我誓死保證,不準我等再將這些天子賞賜的健馬宰了裹腹!”


    “這……”


    侯章的那對三角眼眼珠亂轉,心下忽然大驚。


    “敢問閣下是否是北海侯當麵?”侯章驚問道。


    “不才,我姓韓名奕,侯相公還想買我的馬嗎?”韓奕答道。


    侯章大驚失色,他到底是圓滑小人,先是揮命部下將那斷手的部下拖了出去,又是對部下們一頓痛罵,最後又是作揖哈腰:


    “侯某真是有眼無珠,讓這莽撞部下冒犯了北海侯尊顏,著實該殺!”


    “侯相公買馬,當真是要獻給陛下嗎?”韓奕問道。


    “當然!”侯章拍著胸脯道,“依照慣例,節度使卸任,照例要上表麵聖,依慣例當然要買宴。”


    所謂“買宴”,字麵上的意思是皇帝召見卸任節度使,要在宮中設宴款待節度使,慰勞一下節度使們,然後再派到他鎮擔任節度使,這個擺宴的錢就由節度使們出。這實際上是變相的賄賂皇帝,因為皇帝也缺錢,皇帝一高興,說不定就會賞個大鎮做節度使,最次的也要保住節度使的職位,這是曆代沿襲下來的怪現象。


    折從阮從陝州移鎮邠州,此前邠州靜難節度使正是侯章,可是郭威詔命中並未說卸任的侯章將要移鎮何方,萬一要是被召到了京城去養老閑賦,那就不妙了,再說侯章是李存勖部下牙兵出身,跟郭威以前沒有過交情,所以侯章就想著方子討郭威歡心,卻未料到碰上了韓奕。


    “我的馬本就是陛下所賜,要是轉賣給了你,若是被陛下發覺了,怕是不太好吧?”韓奕笑道。他依然端坐著,侯章卻不敢坐下。


    “不敢、不敢!”侯章連忙搖頭。


    “太讓侯相公失望了,君子愛成人之美,我給相公指條明路?”


    “請北海侯賜教!”侯章很是虛心,暗恨自己今天真是倒黴。


    韓奕虛指陳摶道:“這位陳真人有一匹毛驢,這毛驢可不是普通驢子,它是一匹神驢,有日行千裏夜行八百之能。你若能從陳真人手中購得此驢獻給陛下,陛下定會龍顏大悅!”


    侯章這才注意到陳摶的存在,暗想這位其貌不揚的老道跟韓奕麵對麵坐著,方才又是不顯山不水地安坐著,定是來曆不凡,遂問道:


    “敢問道長仙居何處?”


    “無量天尊,貧道常居華山腳下白雲觀。”陳摶答道。


    侯章恍然大悟,腸子都悔青了,連忙大拜道:“原來是陳神仙,侯某有眼無珠,望乞真人恕罪。”


    “侯相公,陳真人的神驢你買還是不買?”韓奕問道,“這神驢價值萬貫呐!”


    侯章是個傲上剝下之輩,貪鄙奸詐,韓奕擺明了要戲耍他一番。


    “若是陳真人願意割愛,侯某當然求之不得,隻是這毛驢,不,這神驢是否太貴了些……”侯章小心地問道,當他看到韓奕投來的冷峻目光,咬牙點頭道:


    “我買了!”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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