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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七章闌珊1


    “那汴梁使者,近日有何異動?”


    清晨,剛剛晉封為南昌王的李弘冀,在自己的王府書房中問自己的心腹。年紀漸長,又在外曆練了幾年,李弘冀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諳外事的皇子了,除了麵孔日見成熟穩重,在外人麵前他的神情愈發深沉,即便是心腹幕僚們,在他麵前也不敢造次。


    雖然出京任職,但他在金陵城宮內宮外的耳目自然也不少,為他探查父皇每天都召見了哪些大臣,哪些大臣又為何事覲見,甚麽人升官了,又有甚麽人倒了黴,官場上有甚麽風吹草動,甚至包括他父皇又新作了甚麽新詞等等,諸如此類。


    書台前,一個商人打扮的心腹躬身回道:


    “回王爺,北使來我金陵後,倒是安份的很。前幾日,正使韓奕也沒出門,聽說是他對江南的水土有些不服,身子有些不適,隻是遣副使與我禮部官員交涉。不過,屬下猜測姓韓的或許有些不滿,認為我朝禮部接待的官員品秩太低。因為與此同時,杭州錢氏的使者正好住他鄰院,是由徐學士親自出麵接待的。”


    “哼,在這金陵城,也由不得他隨心所欲,好來好去。”李弘冀渾不在意這一點,“但爾等要記住,汴梁才是我大唐將來的唯一勁敵!朝中大臣們,隻知貪戀身家富貴,整日裏得過且過。我大唐這幾年亡閩平楚,國勢日隆,他們就都高呼天下太平,以為可以高枕無憂了。鼠目寸光,庸碌無為之輩!就是杭州錢氏我朝也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錢氏一族素來跟中原朝廷眉來眼去,腳踩兩條船。”


    “是!”心腹應道,又道,“不過,昨夜韓奕帶著從人遊覽了秦淮河,還遇到了一個人。”


    李弘冀的眉頭微皺,似乎對屬下賣關子表示不滿,那心腹連忙解釋道:


    “是韓夫子的公子韓成!”


    “就是那個著名的紈絝之徒?我倒忘了,他們都是姓韓的,原是本家,難道他們之間會有陰謀不成?”李弘冀傾著身子,問道,“你快將昨夜詳細情形說給孤聽聽。”


    “陰謀嘛,這個屬下倒是沒看出來。起初,北使一行人是衝著秦淮河上有名的畫舫而去,不過卻被主人家拒之船外,當著金陵人的麵,丟盡了臉麵,幸好遇到了韓成。王爺應當知道,這韓城是金陵城內有名的紈絝,平日裏的行狀與他父親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沒甚麽才學,整日裏流連風月之所,尋歡作樂,與一幫狐朋狗友廝混。有他出麵,北使一行這才被讓進了畫舫。這韓奕,倒也奇妙的很,偏要聽有關‘吳鉤’的曲子。”


    “吳鉤?姓韓的是武將出身,這倒也不太令孤奇怪,然後呢?”


    “那歌姬說她不曾學過,就先彈唱了首白樂天的《長相思》,所謂‘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與北使南下江南之行倒也貼切的很。隨後,北使又聽了本朝馮相公新撰的幾首同為《踏鵲枝》的曲子,北使擊節叫好,那歌姬問好在何處?北使卻說詞文一般,隻是她琵琶曲彈的好,如天籟之音,為此詞增色不少。”


    “馮相公為政倒沒甚麽過人之處,在文學方麵卻是當代大家,那姓韓的憑甚麽這麽說?”李弘冀奇道。


    這位馮相公便是當朝宰相之一馮延己,當代詞壇旗手之一,聲名直追溫、韋,他也是皇帝李璟在東宮時遊伴之一,因工於詞章而受李璟重用。李弘冀雖然不喜歡如馮延己這類的幸臣詞臣,但對他的在文學方麵的才能卻也是不敢否認的。


    “王爺說的是。那歌姬便施展出媚狐的本事,要求韓奕自撰一曲,與本朝士人比試一下高代強弱。”


    “哦?這怕是對牛彈琴嘍。”


    “王爺一言中的。依屬下看,那姓韓的不過是嘴上功夫,本是武人出身,卻推說甚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生不屑作命題之詞雲雲。直到他的副使救場,這才沒丟盡北朝的麵子。嘿嘿!”


    “哈哈!孤以為,這位歌姬應當受賞,也算是為國立功了!”李弘冀大笑起來。


    心腹見李弘冀心情大悅,小心地說道:“昨日,青陽公派人送來帖子,說今日在其府上設下一宴,既為王爺接風洗塵,另外也是為賀喜王爺晉封之事。”


    “哼,我貴為王爺,即使未封王爵,也是皇子貴胄。他宋齊丘雖是三元老,於我皇家有大功,但說到底,君臣有別,他也不過是一個臣子,憑甚麽要孤去見他?不去!”李弘冀臉色劇變。


    “青陽公非尋常人可比,奈何陛下十分信任他,對他向來言聽計從,即便他有甚麽不對之處,陛下也時常遷就他。朝臣當中,又大多出自他的門下,陳覺、馮延己、馮延魯、查文徽等用事者都是他的黨人,宋公權勢滔天啊。為王爺身家前程著想,王爺不如暫且忍耐一二……”


    就在大清早南昌王李弘冀跟心腹議論韓奕的時候,韓成早早地來到公館見韓奕。


    “賢弟,昨夜休息的可好?”韓成熱情地問道,經過昨夜一番宴飲,他已經自來熟地跟韓奕稱兄道弟起來。


    韓奕剛剛晨練回屋,**的上半身大汗淋漓,精壯英挺的身材令人羨慕,他毫不避諱韓成戲謔的目光,擦拭完身子,給自己換上一身涼衫,將自己收拾地幹淨利索。


    “堂兄來的有些早,我還以為你昨夜宿酒,得睡到日上三竿頭才醒呢?”韓奕笑道。


    韓成雖然比他年長幾歲,但是個甚麽性情,韓奕早就看穿了。韓成沒啥才學,平日除了鬥酒打毬風花雪月之外,一事無在,也就是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是多金之輩,在風月場上頗受歡迎。


    “家父有命,愚兄不得不早早來這裏守著。”韓成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來。


    “小弟還未過淮,早就想著要去拜見叔父大人,今日不如趁早就去吧。”韓奕道。


    “這個……”韓成麵顯為難之色。


    “怎麽?莫非叔父不認我這個不成器的侄兒?或許我高攀了。”韓奕故意道。


    “這是哪裏話?不瞞賢弟,家父以前常拿你在北朝的功名來罵我哩。”韓成毫無羞愧之色,反而異常嚴肅地說道,“但家父說,天無二日,地無二主,如今他與你各為其主,異國為臣,相見不如不見!”


    “就是因為這個?”韓奕大失所望。


    “嗯,就是因為這個。”韓成機警地瞅了瞅屋外,小聲地說道,“依我看,家父書讀的太多了,心思越活越小,太迂!他當初要是留在中原,說不定早就位列公卿了,哪像如今這般背地裏籲聲歎氣,怪造化弄人。不過,他又說,你難得來這金陵一趟,讓我小心伺候著,哪裏好玩,就陪你去哪,一切開銷全包了,這事可真新鮮!平日裏,父親大人可沒這樣對我。”


    韓奕掩飾不住失望之情。但他很理解叔父的處境,要說韓熙載的才學,當然是沒說的。話說當朝第一元老青陽公宋齊丘,隨著權勢益大,便有了愛給人撰碑文的好習慣,他還曾經給自己寫了一篇碑文後,派人找到了對頭之一韓熙載,讓精於隸書的韓熙載給自己抄一遍,然而韓熙載卻捏著鼻子說:


    “此文臭不可聞!”


    由此可見,韓熙載的性格有些孤傲,跟宋齊丘更不是一路人。六年前,樞密使陳覺擅自調發汀、建、撫、信等州軍隊進攻福州,李璟惟恐有失,命王崇文、魏岑、馮延魯等率軍共同攻取福州。諸輩誌大才疏,吟風弄月尚可,奈何要領軍打仗,又愛爭功,加上吳越錢氏兵馬的增援,唐軍一度大敗,損失慘重。李璟大怒,下旨誅殺陳、馮諸輩,因為宋齊丘與馮延己等從中周旋,竟然免死。


    韓熙載看不過去,與徐鉉等上表糾彈宋、馮二人與陳覺、魏岑等結為朋黨,禍亂國事,並請求誅殺陳覺、馮延魯等人,以正國法。


    胳膊扭不過大腿,結果是,韓熙載被貶到了和州任司士參軍。直到去年,韓熙載才重回金陵擔任虞部員外郎,等於又回到了十年前任職的起點。但他畢竟是李璟為太子時的東宮舊人,今年升為虞部郎中、史館編修的韓熙載得到了賜緋的待遇,而年輕時的好友李轂已經在汴梁做了宰相。


    大概也就是這點的恩賜,韓熙載仍然做他的金陵忠臣,並特意與來自汴梁的使者韓奕撇清幹係,或許更多的是文人的那點清高與堅持。


    “叔父大人難道就這麽絕情,不肯相認嗎?”韓奕仍不甘心。


    “那也未必?等到九州混一之時,自然會相見。”韓成撇了撇嘴,雙手一攤,不以為然,“這是家父說的。與我無關!”


    九州混一,在韓熙載的眼裏,自然是以南統北,以江南伐中原,直到天下一統。


    “吳若用我為宰相,我必將長驅以定中原”。這也是二十六年前,韓熙載南奔時,在淮河北岸對好友李轂發下的誓言。


    “請轉告叔父大人,他的告誡,晚輩已經銘記在心,定不會有負於他。”韓奕慨然答道。


    韓成雖然不學無術,但他明白韓奕話中的意思,嘿嘿一笑,沒心沒肺地說道:“這是你們朝廷命官之間的事,我隻負責做個好伴當。那麽,今日賢弟你想去哪?我保證讓你賓至如歸。”


    “鳳凰台上鳳凰遊,就先去鳳凰台一遊吧?”韓奕想了想道。


    “主隨客便!”韓成笑道。


    二人走出屋,正見扈蒙急匆匆地過來,手中拿著一張請柬。韓奕問道:


    “扈兄,是誰送來的請柬?”


    “侯爺,方才是南朝的青陽公遣人送來的請柬,上麵說他今晚設宴,為南昌王接風。聽聞北朝使者光臨金陵,特意請你我今晚去他府上宴飲。”扈蒙答道。他見韓成在場,特意將韓奕拉到一邊,小聲嘀咕道:


    “宋齊丘乃是南朝元老,南朝將相大多不是他的舊屬,就是出自他的門下,權勢滔天,不可等閑視之。”


    “隻是他為何特意請我赴宴?”韓奕疑道,旋即又搖頭道,“或許是我多想了。”


    “在下以為,這也不過是他的待客之禮罷了。今夜想必他府上定是群僚畢集,侯爺正好可以借此機會,一觀南朝官場百態,機會難得啊!”扈蒙建議道。


    “扈兄之言,正合我意。”韓奕指了指不遠處不耐煩的韓成,對扈蒙說道,“今日我要與我堂兄出城遊賞,就有勞扈兄替我做些準備。那宋某人也是文士出身,他如今位高權重,尋常的黃白之物,他也看不上,也太俗氣。好在我受命南來時,從範相公那裏臨時討要了些字畫,本來就是準備用來送人的,有備無患,你就挑兩件連同回帖提前送到宋某人府上。”


    “嗯,侯爺盡管去吧。”扈蒙點頭答應道。


    韓奕又交待了些瑣事,留下曹十三給扈蒙跑腿,這才帶著鄭寶等人隨同韓成出門。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雖然正午的陽光仍然熱烈,但鳳凰台上遊人仍然如織,更有一班文人墨客們帶著家仆,坐在涼蔭下一邊品著茗茶,一邊吟詩唱和,逍遙快哉,令人稱羨。


    憑高遠眺,不見鳳凰,三山如在雲外,唯見秦淮河被一座鷺州分成兩條支流,西入大江。群山拱衛之中,金陵城傲然峙立大江之南,向世人誇耀著它今日的富足與安逸。


    這座鳳凰台,因李太白而聞名於世。六朝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當李太白登臨此台時,隻會有身在金陵心在長安的悵惘與憂愁。


    韓奕沒有李太白那般感懷傷世與觸景生愁,相反地,他滿懷期望地俯瞰金陵城,就如同在看著一位向他展露著無窮誘惑的美人兒。他的滿腔抱負,都化作一隻美麗的鳳凰,展翅翱翔。


    想到此處,韓奕對今晚的宴飲有些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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