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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同車5


    “北海侯,作一首!”


    “北海侯,莫急,替咱們武將掙些顏麵,羞死酸儒們!”


    “北海侯,你麵對十萬遼師鐵騎尚且笑談自若,何懼作這區區一首詩?”


    陪伴迎親的將軍武夫們,紛紛聒躁,製造噪音,渾然不知自己在幫著倒忙,替韓奕添亂。也有人抱怨範質強人所難,右羽林統軍趙匡讚仗義直言,替韓奕抱打不平:


    “北海侯是武將,他雖通曉文章義理,也能寫一手好字,卻沒聽說他有七步成詩的本事。範相公,不如就方才那首將就一下?我等武將,隻要會打仗便是,管作甚麽詩文呢?”


    範質有恃無恐,撇清自己幹係:


    “並非我範某人特意為難韓侯,實是李相公這個做主人的,出了這難題。眼下離日落還早,北海侯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去想。詩作的好不好並不打緊,關鍵是要出自己手,方顯出迎娶李家好女兒的虔誠之情。”


    韓奕心中暗惱,倘若讓他“沙場秋點兵”或者“大江東去”,或許“不在話下”,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搜腸刮肚卻找不到一首應景的“新詩”。要知他早幾前天還特意背了不少前人所作的催妝詩,以為這隻不過是個走過場罷了,哪想到李轂偏偏要他自作一首,這可真難為了他。


    人群中,有來自十六衛的某將軍出餿主意:


    “要我說,我等不如闖進去,將新娘子搶回去拜堂得了。隻要生米做成熟飯,還怕李相公反悔不成?”


    “兄弟,你這想法著實不錯,我等佩服至極。不如你打頭陣,我等為你擊鼓壯勢!”其餘迎親的諸位將軍們明知此人在開玩笑,都在旁挑唆,唯恐天下不亂。


    書到用時方恨少啊,韓奕感覺自己像隻猴子,被人圍觀,是進不能,退更是不可能。


    吳大用屁顛屁顛地不知從哪找來的一張胡床,一邊扶韓奕坐下,一邊嚷嚷道:


    “兄弟,你不要著急。日頭還早,你坐下來慢慢想,總會想出一首的。”


    朱貴忽然驚叫了一聲,將剛想坐下來的韓奕嚇了一跳。吳大用埋怨道:


    “朱阿三,你叫甚麽叫?倔驢似的!”


    “你才是驢呢!依我看,你這是不懷好意,害咱七弟!”朱貴反駁道。


    “我怎麽害老七了?朱阿三,你今天要不說出個道道來,我跟你沒完。”吳大用義憤填膺。


    “老七要是坐在胡床上,這雙腳可不就離了地?雙腳一離了地,就斷了地氣,底氣怕有不足啊,這如何能做出好詩來?”朱貴搖頭晃腦,發表著高論。


    吳大用捏著下巴,圍著那胡床轉了兩圈,似乎恍然大悟:“嘖嘖,真想不到啊,朱阿三也是有學問的,小弟受教了!”


    “我一向有學問。”朱貴拍著吳大用的肩膀,大言不慚地吹噓道。


    這一插曲倒是讓迎親的人和圍觀的人發出哄堂大笑,更是沒肝沒肺地突顯出韓奕的尷尬來。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是作詩也會吟,可偏偏要他自撰一首且是應景的催妝詩來,這可難壞了他。


    韓奕在李府門前的台階下,踱著步子,眾人的目光隨著他的身影移動,每當韓奕停下來,就在眾人以為他要試著作出一首詩來的時候,韓奕又繼續踱起了步子,讓旁人替他幹著急。


    符彥琳不耐煩地嚷道:“北海侯,你還是坐下吧,你轉的我頭都頭暈目眩了!你若真作不出一首詩來,隻要你點點頭,老夫替你入府搶人,堂堂北海郡開國侯,豈能怯場?”


    “符公息怒,容我再想想。”韓奕反倒勸著旁人。


    呼延弘義見這不是辦法,忍不住對站在台階上的範質咆哮道:


    “我兄弟是武將,學的是攻城掠地的本事,這不是為難人嗎?範相公,請轉告李相公,這親咱不迎了。”


    秀才遇到兵,正是這種情況。前些日子,呼延弘義裝愣充傻,當街讓王峻丟了大臉麵,明眼人都知道呼延弘義是存心泄憤,可王峻偏偏拿他沒有辦法。迎親賦詩這種事,本是件附庸風雅之事,呼延弘義要是太較真,認為是李家存心為難人,鬧將起來,那麽大家臉上都沒光,反過來說,若是李轂太認真,韓奕萬一要是作不出一首詩來,那這場本來盛大隆重的婚事難道就讓它不了了之了?


    範質正要答話,突然一聲清脆的聲音傳來:


    “不行!”


    眾人循聲望去,見府門內伸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少女相貌甜美,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眉目靈動,似嗔似怒,甚是可愛。正是新娘子李小婉的貼身丫鬟銀鈴。


    銀鈴是來打探消息的,她見韓奕在府門口被難住了,心裏比任何人都要著急,又見呼延弘義說著氣話,她護主心切,不及細想,情急之下竟脫口而出表示強烈反對。


    呼延弘義隻見過銀鈴一次,依稀記得她是李小婉的貼身侍女,便故意說道:


    “你去內宅告訴縣君,非是我家兄弟不願娶她,而是李相與範相太強人所難,沒法子,誰家他們二位官大呢?我兄弟雖非粗人,但吟詩作賦也非我兄弟所長,待我兄弟回家學會了作詩,再來迎娶縣君。這一去一來,少不了要十年的功夫。”


    銀鈴急道:“呼延將軍休要著急。我們李府雖是詩禮之家,要韓侯作詩,也隻是應景而已,並非特意為難侯爺。”


    銀鈴又對韓奕呼道:“請侯爺再推敲推敲,我家縣君正在畫眉,或許當她畫好了,您已經想出了一首詩來。”


    韓奕正愁沒有急才,聞聽銀鈴此話,忽然“茅塞頓開”,衝著範質拱手道:


    “範相公,不知可否以詞代替?”


    “當然可以,隻要應景便可,詩詞本是一家嘛。”範質答道。


    範質的本意當然不是想特意為難韓奕,要是韓奕真作不出一首來,娶不回汝陰縣君,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貽笑天下了,順帶著連帶自己都要被人咒罵。想當初,不知誰是“催妝詩”的始作俑者,大概也隻有文人們才想出這個,純粹是折騰人。


    韓奕得到範質的許可,笑道:“方才聽到銀鈴說縣君正在畫眉。在下以為縣君黛眉已經十分漂亮了,她天生麗質,正所謂天然去雕飾,如果刻意著妝,反而有失天真。因此,韓某正好擬出了一首催妝詞來,請範相公指正。”


    “願洗耳恭聽!”範質微微一笑,戲謔道,“你要是作不出一首來,不能將佳人迎回,範某如何交差呢?”


    人群安靜了下來,韓奕又開始踱著步子,看著李家府門前處處透著喜氣,瞥見一枝紫薇花從院牆伸了出來,口中緩緩吟道:


    喜氣滿門闌,光動綺羅香陌。


    行到紫薇花下,悟身非凡客。


    不須脂粉汙天真,嫌怕太紅白。


    留取黛眉淺處,共畫章台春色。


    “好詞!”


    “好才學!”


    不容範質評判,在場所有武將軍兵們異口同聲地喝彩,他們甭管識不識文,也不管懂不懂文詞,也甭管自己站在人群後麵是否分辨出韓奕在前麵念詩還是在念經,反正好就是好,不好也好,就好比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哈哈,這首小詞不錯,也應景的很,既單純可愛,又情深意重。韓侯倒真有幾分急才,令範某佩服。”範質捋須讚道,又不無戲謔之意,“看來隻有被逼無奈,才能作出好詞來。”


    韓奕抹了把額頭的細汗,不好意思地說道:“範相公,您可還滿意?”


    範質搖頭道:“請新郎官隨我去見李相公。”


    說完,範質領著韓奕等人,徑自入府去見李轂,那銀鈴早就溜進了後宅,去給李小婉報信。


    李轂一本正經地坐在明堂上,眉目間掩飾不住喜悅之情,其妻陳氏坐在另一側,眼角微紅,不舍侄女出嫁,其他親屬依長幼尊卑陪坐在旁。


    “小婿拜見雙親大人!”李轂夫婦雖非李小婉生身父母,但也勝似雙親,視李小婉為己出。韓奕雙膝拜倒,以額長時間碰地,行著最隆重的稽禮。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歡,李轂剛矜持地點點頭,陳氏便起身拉著韓奕胳膊喜道:


    “賢婿今日辛苦了,我李家的好女兒今日就要隨你歸入韓家,你可要好好珍惜。”


    “長輩所賜,小婿不敢忘。”韓奕恭敬地答道。


    觀禮的人群中有人催促道:


    “時辰不早,不如喚新娘子出閣,早早隨婿還家拜堂?”


    千呼萬喚之中,身著大紅吉服的李小婉被兩位婦人扶了出來,霎時間,如流風回雪輕雲蔽日,滿室流光溢彩。


    隻見她身著紅羅長裙拖曳,如三湘春水潮漲,細腰以雲帶約束,更顯出不盈一握,走動之時風吹衣袂,飄飄若仙。


    楊柳嫋嫋女兒腰,暗香浮動繞玉人。


    娥娥理紅妝,纖纖抬素手。因為蓋著薄紗紅蓋頭,眾人看不見李小婉的姿容,更憑空增加幾份朦朦婉約的風情。單從那裸露出來的片片賽雪肌膚,還有那盈盈綽約的步伐身姿,以及纖腰側畔那發出悅耳輕聲的一對玉佩,就令那些從未見過她的賓客,思潮翩舞,想像著她那人如其名的婉約之美。


    仿佛夏日池塘中的荷花,冰清玉潔讓人不生褻瀆冒犯之心,嬌美卻又不給人以隔閡漠然之歎。韓奕的目光隨著李小婉的的身影移動,因她的走近而變得更加溫柔,隔著輕紗的那雙明眸仿佛會說話。


    韓奕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恰當及時地握住了李小婉伸出來的一隻柔軟的手。那隻柔荑微微顫抖著,掩飾不住主人心中的激動與羞澀。韓奕含情脈脈,因為久握兵器而顯的有些粗糙的手掌中,傳遞著他心中最濃烈的愛意,還有那一生一世的誓言。


    李小婉嬌羞著掙脫韓奕的手,盛妝斂袵拜倒。李轂坐在堂前,有些木然,此時此刻,在堂內堂外滿眼的喜慶之色中,他的心裏沒來由地徒增些傷感,悵然若失,待他夫人陳氏提醒,這才告誡膝前就要嫁為他人婦的掌上明珠說道:


    “此歸韓氏,相夫教子,持家理內,謹守婦禮,不得違命!”


    “婉兒謹遵伯父伯母之命。隻是婉兒此去,不能常在二老堂前侍奉,願二老許我常回來盡孝。”李小婉低頭再拜。


    雖是歡喜著嫁入韓家,魂牽夢縈,終得償所願,但正如俚語所雲,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一切要為夫家著想,這一拜似乎要讓出嫁的女兒割斷與娘家的聯係,李小婉芳心之中也生出這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伯母陳氏聽著李小婉的話,淚眼摩挲,指著韓奕道:


    “我們穎州李家的好女兒從今日起,便歸於你家,我家實在舍不得。不過,女大不中留,總是要嫁人的。我家婉兒蘭質蕙心、秀外慧中,心腸又太和善,你能娶到她,也是你前世的造化,賢婿莫要虧待了我家婉兒。妾身隻願你們從此能做恩愛一世的好夫妻。”


    陳氏諄諄告誡,好似恨不得當著全汴梁城有頭有臉人物麵,說韓奕高攀了。韓奕臉上僵著笑意,連連點頭,不敢說一個“不”字,暗道幸虧李轂之母劉太夫人已病逝,否則他今日是甭想順當地抱得美人歸。


    那陳氏意猶未盡,又拉著李小婉千叮呤萬囑咐,宛若要割去心頭肉,直到最後連範質也覺得太過份了。範質輕咳了一下嗓子,輕聲勸道:


    “夫人,時侯不早了,不如讓這對新人早早還家吧?想來,令婿家中還有滿堂賓朋正匡翹首以盼呢!”


    韓奕聞言,長舒了一口氣,如同打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硬仗。


    陳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失態,與李轂及家人依依不舍地將李小婉送到了門外。迎親的眾人,這時按例要得到李家的賞錢,就是圍觀的人群也在爭搶著拋散的喜錢與糖果,皆大歡喜。


    韓奕敏捷地跳上駿馬,繞著香車三匝,然後在一陣鼓笙齊鳴之後,迎親的隊伍又浩浩蕩蕩踏上了回程。


    街上的看客正盛了,汴梁城萬人空巷,人頭攢動,爭相一睹韓侯大婚盛況,更有無數的文人墨客爭相用詩詞詠歎。即便是當韓奕與李小婉白發蒼蒼,仍有人清楚的記得當日汴梁城的勝景。


    有剛讀幾首毛詩的小兒追在香車寶馬之後,齊聲誦道: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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