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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解甲1


    天冷的緊。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沒有任何詩情畫意,白色的雪原危機四伏,僵臥的人馬屍首隨處可見。紛紛揚揚的大雪,幾乎掩蓋了路徑與溝壑,西北行營都排陣使藥元福率領著四千士兵冒雪北進,他一路急行,來到眼前的這個穀口時立刻揮令部下停下觀察。


    這裏是晉州南邊不遠處的一處蒙坑。四邊高崖壁立,形成一個巨甕,有一條僅容兩人並行的小徑與汾河並行穿過峽穀,可謂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所在。


    風似乎停了,落雪卻更加慷慨了,落地無聲,山川靜悄悄地,隻有戰馬打著響鼻,呼著熱氣。藥元福略作遲疑,先遣一營人馬深入穀中,時間不大,先遣營回報說此處無人防守。


    藥元福大喜過望,立刻揮師急進,搶占此處軍事要地。同時他也頗覺蹊蹺,此處乃兵家必爭之地,怎會無人把守呢?


    “來人,快馬向王相公稟報,就說老夫已進占蒙坑,請他速率主力北進。”藥元福召來部下,命令道。


    藥元福並未裹足不前,他隻留下一千人據守此處,接應王峻的大軍,自己則繼續向晉州挺進。沿途到處看到倒斃的人馬更多,藥元福從死屍服飾上判斷應當是遼兵與漢兵,這些人馬大多是凍死或者餓死。


    沿途山嶺上有不少占據險要地形的山寨,那是晉州百姓聚居自保之所,他們是這場慘烈戰爭中的幸存者。數十年的戰爭,讓這一方百姓養成了聚寨自保的本能習慣。


    “真的是朝廷大軍嗎?”百姓爭相上前歡呼。


    “是的,我們是大周將士!”藥元福自豪地答道。


    “天可憐見,終於盼到大隊王師來了。”百姓喜極而泣。


    “你們不太像。”人群中有孩童道。孩童稚嫩的聲音,讓藥元福開懷大笑起來:


    “哪裏不像?如假包換!”


    “前日我們看到的一支官軍,衣衫破舊,沒有你們穿的光鮮。”孩童想了想道,“昨日又一支從我們寨前經過,他們一個個都像餓鬼投胎似的,逮到什麽吃什麽,聽說他們連遼人身上的肉都吃!不過,我爺爺說他們自澤州來,都是一等一英雄好漢!”


    孩童天真,但不會說謊。藥元福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連忙召來裏正:


    “還有別的官軍從此處經過嗎?”


    “幼童頑劣,請將軍恕罪。”年邁的裏正忙著賠不是。


    “何罪之有?我問你話呢,但說無妨。”藥元福擺了擺手道。


    “回將軍,前天晚間來的是鎮北軍,他們在我們這裏過了一夜,昨日天還未亮就向晉州去了。昨夜裏又來了一隊人馬,這隊衣甲更是不整,像是山裏的野人,不過每人齊整整地臂纏著一尺白麻,凶悍的狠,他們抓了二十七八個遼人,就在我們寨子外一刀一刀地割,遼人嚎了一夜才死透。依小老兒見識,這才叫痛快哩,也輪到遼人受罪!”


    “那麽昨夜這支人馬是何番號?可是義勇軍?”藥元福急問道。


    “番號我倒是不曉,不過我看出那為首的將軍氣度不凡。那將軍說他從澤州地界來,要將遼寇逐出晉州,若是抓不住遼人主帥誓不回頭。他要老兒替官兵準備幹糧,將軍明鑒,遼人來犯多日,這寒冬臘月裏,我們隻有可憐的口糧,哪裏有餘糧供軍哩?那將軍見我們可憐,也不為難我們,就給老兒一紙文書,說是從京師來的朝廷大軍可以補償我們。”


    裏正老漢說著,便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藥元福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見正是韓奕的署名,他按捺住浮想聯翩的心情,對那老漢道:


    “既是韓相公的命令,老夫當然照辦。”


    他回頭命部下兵曹道:


    “留下五十石糧食!”


    “多謝將軍!”裏正與百姓們見到糧食立刻得到兌現,連忙高聲歡呼起來。


    藥元福麵含慚意,對左右部下說道:“我等無能,讓百姓受苦了!”


    “此非將軍之過。韓相公剛去不遠,他久戰之後必成疲軍,若執意北上,恐被敵包圍。”左排陣使陳思讓道,“我等不如助他一臂之力?或許韓相公已經入了晉州城。”


    “就怕王相公不允!”右排陣使康延沼憂道。


    藥元福哀歎一聲,隻好率眾先趣晉州,再作打算。


    王峻得到藥元福已經占領蒙坑的消息後,高呼“吾事濟也”,一改往日行軍緩慢之狀,暫時將輜重拋在絳、晉交界地帶的臨時駐地,輕裝冒雪急進,於當天夜裏成功抵達晉州。


    晉州數萬軍民盼星星盼月亮般,終於盼來了朝廷大軍,晉州城內這一夜如同過年一樣熱鬧。


    “來人,製露布,快馬急遞,向京師告捷!我王峻不辱君令!”


    王峻喜氣洋洋地坐在節度府衙中,宣布著命令。


    晉州方麵為首的是巡檢使王萬敢,在晉州被圍城中無帥的情況下,他成了眾人的主心骨,與龍捷都指揮使史彥超等一道,團結軍民固守待援達三個月之久,居功至偉。隻不過連月來的操勞,讓他臉上多了幾十道皺紋。


    今夜,王萬敢頭一次開懷大笑起來:“哈哈,今夜應當痛飲,不醉不歸。不知韓帥為何沒有來啊?若非他在澤州與敵大部周旋,我等不死怕是也要脫幾層皮,我要敬他三大盞!”


    熱烈歡騰的氣氛立刻安靜了下來,眾人這才猛然想起這個眾情歡鬧的場麵缺少了一個關鍵性的人物,心頭都油然而是生一股羞恥之情。如若不是韓奕在澤、潞的抵抗,吸引著遼漢聯兵的大部分注意力,晉州斷不能守得如此輕鬆,堂堂朝廷數萬精兵良將,卻未能一戰,敢不愧嗎?


    “我過蒙坑後不久,聽當地百姓說,韓帥已往晉州來。難道他今日未入晉州嗎?我還道臨時出城去了呢!”藥元福頗為驚訝道。


    “怪不得遼人昨日還將我晉州圍的像鐵桶一般,今日清早便撤圍而去。我還以為是朝廷大軍趕來的緣故,原來是遼人看到了韓相公帥旗,我聽遼人俘兵說,撼山易,撼義勇軍難!”史彥超神情一凜。


    王峻聞言極是不悅,他今日冒雪急行軍,為的就是早韓奕一步入晉州,將晉州解圍的功勞算在自己名下,卻未料道韓奕偏偏早來一步卻不入晉州。


    “韓帥或許被什麽耽誤了呢!”王峻勉強笑道,“我等不如備足美酒,替他接風!”


    “遼人圍城不果,眼下又會逢大雪,軍中乏食,野無所掠,這正是我等乘勝追擊之時。”藥元福趁機請命道。


    “就怕劉崇與遼人詐退呢!”王峻道。


    “稟相公,老夫以為,劉崇悉發其眾,挾明騎而來,誌吞晉、絳。今其氣衰力憊,狼狽而遁。若不乘機斬草除根,他日必為後患。請相公三思!”藥元福再次請命道。


    “請相公三思!”眾將尤其是晉州軍紛紛請命道。


    “滋體事大,且容老夫再斟酌斟酌,以免誤中敵伏。”王峻猶豫不決。


    或許在此之前,眾將對與遼軍作戰心存畏懼之心,沒想到仗還未打上一場,遼人就敗退了,趁你病要你命,眾人眼下都想趁機多撈一些功勞。


    不過,這場盛宴因為藥元福再三請戰的攪局而草草收場。第二日清晨,王峻拗不過諸將的請命,命藥元福率騎兵沿汾水河穀追擊。


    汾水自晉北而來,兩岸多是高山深穀,又逢大雪,沿途餓死、凍死與摔死的遼漢士兵多不可勝數。


    藥元福率領的這支騎軍,吃飽喝足了,殺氣騰騰地追殺敵軍,恰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幹淨利索。


    遼人驚恐地向北奔逃,到處都是被他們拋棄的戰馬,許多人甚至赤手空拳,這場大雪讓他們作戰意誌徹底崩潰,尤其是他們主帥蕭禹厥早在三天前就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藥元福縱兵奮擊,見部下殺的性起,也忍不住操著鐵撾衝入遼兵人群中猛擊,一時間幾個奔在最後的遼兵腦漿四濺,倒在了雪地裏。藥元福追的太急,以致於有敵軍甚至落在了他身後。


    晉州北有一地名曰霍邑,此處更是狹窄險要,縣北霍山中有一道著名的關隘,名叫陰地關,自古更是兵家必爭之地,唐太宗李世民曾駐軍於此,李克用曾在此三戰三捷。劉崇每次南寇多是從此關南下。


    陰地關下,遼兵與漢兵擁堵在了一起,竟不下三千之眾。餓死的駱駝比馬大,遼漢士兵見一時難以通關,索性就地列陣,欲與藥元福一決雌雄。對生的渴望,讓這些潰兵重燃起戰意,周軍麵對這個形勢,遲疑不決,卻不知遼人身後便是重傷的蕭禹厥。


    “快,不要讓遼人逃過陰地關!誰敢貪戀戰利品,縱敵北去,殺!”藥元福急令道。


    “將軍,王相公剛傳來命令,令我軍停止追擊。”康延沼道。


    “敵軍毫無反抗之力,為何停止追擊?”藥元福驚問。


    “將軍,敵軍雖敗,不過他們一定在陰地關駐有兵馬拒守,我等已經離晉州太遠,恐會遭到敵軍伏擊。況且困獸猶鬥,不可輕下。”康延沼道。


    “王相公也知兵嗎?他要是有膽氣,就是打到晉陽城下也未嚐不可!”藥元福臉色通紅,憤怒無比。


    “軍中無戲言,請藥將軍自重。我等今日殺敵甚眾,予敵重創,有此功勞,見好便收便妥,何必再兵行險招?”康延沼道。


    藥元福回頭,見除了陳思讓,眾部下們都想見好就收。


    “快跑!韓王來了!”


    驀的,從背後傳來一陣驚恐的叫聲,這嘈雜的喊聲帶著恐懼的顫音,蓋過了陰地關前一切聲響。


    隻見不知從哪裏跑出的一隊漢兵在雪地裏瘋狂地奔逃。


    茫茫的雪原盡出,陡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的線條,如黑色的閃電急奔而來,就在藥元福等人觀望的刹那間,就將潰逃的漢軍碾落在地。


    “……”


    陰地關下的遼人們也在叫喊著,藥元福不知道他們在鹹叫什麽,隻知道方才還準備放手一搏的遼人迅速地崩潰,仿佛一股神秘的力量令他們放棄了任何抵抗的意誌。


    那殺奔而來的一支人馬,踩著漢兵的屍體,從容不迫地來到了跟前。


    他們不足三百人,衣甲襤褸,麵色哀傷,左臂上纏著一尺麻布,一個個仿佛來自地獄的孤魂,令人不寒而栗。周軍不禁後退了七步。


    兩麵破爛的旗幟在寒風中頑強地招展著,一麵繡著“周”字,一麵則繡著“韓”字。


    “在下乃大周西北行營都排仗使藥元福,不知貴軍是否是韓相公部曲?”藥元福隔著百步遠,中氣十足地吼道。


    對麵的騎軍隊伍中,走出一位滿臉胡髯的漢子。


    “你便是藥老將軍?”那漢子說道,並無要下馬的樣子,“將軍來的正好,隨我入關殺敵!”


    “你是誰?休要如此對藥將軍如此使喚!”康延沼道。


    “我姓韓!”


    那漢子不帶任何情感地答道,卻字字如千鈞之重,撞在康延沼胸口上。來人正是韓奕。


    “參見韓相公!”


    藥元福等聞言,全體飛快下馬,以軍禮參拜。


    “您真的是韓帥嗎?您……受苦了!”陳思讓幾乎不敢相信韓奕如今成了這個模樣。


    “眾軍免禮。”韓奕皺著眉頭,“宜將乘勝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藥老將軍,帶著你的人,隨我攻擊!”


    “願聽相公號令!”藥元福與陳思讓二人慨然應諾。


    “韓帥,王相公有令,禁止窮追!”康延沼急道。


    韓奕手中的鐵槍一抖,閃電般地將康延沼刺了個對穿。康延沼不可思議地指著韓奕道:


    “你……你……竟敢……擅殺大將!”


    康延沼死的不明不白。


    “藥將軍,可敢與韓某走上這一遭?”韓奕冷漠地將死屍踢倒在地,回首對目瞪口呆的藥元福說道。


    藥元福歎了口氣,道:“相公著實有些過了!康將軍雖然膽小,但也是一員大將啊,又得王相公重用,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兩軍合兵一處,繼續追擊。遼人兵敗如山倒,他們聽說韓奕親自追來,全都撒腿北撤,卻不料義勇軍呼延弘義與鎮北軍向訓等早就繞過陰地關,乘機截殺,斬首無數。遼帥蕭禹厥在驚懼中死去,就連他的屍首都成了戰利品。


    “藥將軍,王相公命你不可深入!”信使再一次傳來王峻的命令。


    藥元福將目光投向韓奕。


    韓奕神情寂寥,回答隻有一個字:“追!”


    “追!”藥元福早有此意,聽到韓奕的命令,將王峻的命令當作耳邊風。


    在麵對如孫輩年紀的韓奕時,藥元福既敬又服,這是對強者的敬服。


    戰馬長嘶一聲,毫無征兆地栽倒在地,將韓奕拋了下來。


    “相公!”


    “兄長!”


    曹十三與鄭寶搶了過來。馬臥在雪地裏吐著白沫,韓奕則平躺在雪地裏,連爬起來的氣力都沒有,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用一雙空洞的眼睛瞪著天空,腦海裏仍在回蕩著結義兄弟李武臨死前的呢喃:


    破虜!破虜!


    王峻要求停止追擊的命令再一次送到,這是他的第七次命令。這個命令是直接下給韓奕的。


    “藥老將軍,我真的累了!”韓奕哀傷地說道。


    藥元福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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