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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關山5


    剛剛進入夏季,驕陽一天比一天炙熱。


    新任昭義節度使韓奕隻在潞州城待了三天,便來到了與漢軍短兵相接的最前沿——鹿台山,一邊加強防守,一邊廣派斥侯刺探敵情。


    鹿台山上,當清晨的薄霧散去之後,周軍的帥營赫然屹立在最高處,俯瞰北方的山野。山腳下遍設營柵與陷阱,周軍將整座鹿台山變成立一座巨大的兵營,臨敵的那一麵山嶺林木皆被砍光,堡壘密布,暗設勁弩,看上去堅如磐石,令人生畏。


    咚、咚、咚咚!


    在一陣急促的鼓聲之中,設在山腳下的周軍寨門大開,從中奔出一隊騎兵,帶著滿身殺氣,絕塵而出。


    遊弋在寨門外叫罵的一隊漢軍見勢不妙,一哄而散,眨眼間已經逃得一幹二淨。正當周軍無功而返時,漢軍又尾隨而至,當中一員紫袍小將著實紮眼。


    隻見他策馬疾奔,左右開弓,眨眼間有幾個周兵被他射翻下馬。


    “少將軍威武!”漢軍們高聲呼喊道。


    周軍氣急敗壞,掉轉馬頭,從左右包抄而來,那漢軍小將並不戀戰,率領部下且戰且退。周軍追得近了,那小將回頭望月,箭矢如閃電般地飛馳向前,又一個周兵迫得太近,不幸中招,被他射翻下馬。


    周軍望塵莫及,聽到身後號角呼喚,隻好收兵返營。


    “那紫袍小將便是楊業?”韓奕站在寨門內的一處山嶺上眺望。


    “他現在名叫劉繼業!”鎮北軍首任都指揮使向訓糾正道,“其父便是麟州刺史楊信,自劉崇在太原僭越,楊信一族身處麟州,北為府州折氏,西為黨項番族,東南兩麵皆漢境,堪稱孤掌難鳴,楊氏便索性投了劉崇。據說劉繼業自幼倜儻任俠,喜好遊獵,劉崇素聞其名,將其養為義子,易姓為劉,拜為保衛指揮使。因劉崇親子都有一個‘承’字,楊業便成了‘劉繼業’。”


    “各為其主罷了,不過這楊業倒是一位驍將,我要是真想拿下太平驛,其實易如反掌,看來楊業是藝高人膽大。”韓奕點頭稱讚道。他仍然稱對方為楊業。


    “韓帥說的是,這劉繼業雖年少得誌,但觀其行事,並不魯莽,此前我軍在他的手下損失了不少。”向訓頓了頓,又道,“不過,他也沒討到太多便宜。”


    韓奕似乎看穿了向訓的心思,笑道:“楊業明知我親自駐軍在此,一天之內來挑釁七次,其中必有陰謀。他這是想激怒我嗎?”


    “屬下剛得到確切的消息,還未來得及稟報,劉崇遣其心腹親軍副使李瑰率兵一萬,就駐紮在虒亭一帶,以為太平驛劉繼業之後援。”向訓稟報道。


    “來的好!”韓奕淡淡的說道,又問道:


    “鄭寶現在到了何處?”


    “奉韓帥軍令,他率精幹小隊,前日已經潛至李瑰後方。據他回報說,李瑰防守甚嚴,他不敢靠得太近。”向訓答道。


    “讓來人回去告訴他,讓他萬萬不可輕舉妄動。可相機行事!”韓奕命道。


    “是!”


    山下又恢複了平靜,隻有三兩個雙方的散兵遊勇各自探頭探腦。


    回到了帥帳,韓奕的麵前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沙盤,當他的目光剛投向虒亭這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時,早有部下眼明手快,上前在虒亭這個地方插上了個代表漢軍的小旗幟。


    “虒亭、太平驛、襄垣,三者鼎足而立,牽一發而動全身。其中太平驛為我軍當麵,易攻難守,故敵軍隻遣驍將劉繼業率少量兵馬駐守,以為警備。太平驛一旦有事,劉繼業可以選擇不戰即退,虒亭與襄亙兩地之敵聞訊,可在半日之內迅速趕到,兩麵夾擊我軍。除非軍上有決戰之心!”馮奐章道。


    “馮兄有何高見?”韓奕問道。


    馮奐章道:“從兵力上看,我軍大約以一敵三,縱使將士們浴血奮戰,並戰而勝之,我軍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成。從形勢上看,敵軍突入我境,看似盛氣淩人,其實自我軍抵達潞州時起,形勢已趨平衡,敵軍無力進取,而我軍暫時無暇反攻,漢軍看似增兵,其實是害怕了!”


    “馮兄的意思是說,若不是我朝遣義勇軍赴潞,劉崇也就不會遣李瑰前來?”向訓思索道。


    “以馮某拙見,敵軍占我轄境,其意大概是以鹿台山為限,先發製人,阻我朝兵馬自潞州北上侵入沁州,威脅其境。今敵軍反攻入我境,占領一縣一鎮,控製太平驛之交通要道,正是要提早防備了這一招。”馮奐章繼續說道,“倘若馮某猜測不錯的話,若不是向將軍此前守住了鹿台山,否則今日我等要處處受製於人了。”


    呼延弘義笑道:“馮老弟推測的倒有幾分道理,難不成你是劉崇肚中的蛔蟲?”


    馮奐章嘿嘿一笑道:“大哥見笑了!如若不然,李瑰等坐擁一萬五千兵力,為何不攻來?”


    “敵軍有一萬五千兵力不假,但我鹿台山固若金湯,敵軍來攻,必須仰望,難度如同登天。”馬軍都指揮使陳順答道,“況且有我五千義勇軍,再加上向兄弟的人馬,攻取或許力有不及,但防守綽綽有餘!”


    韓奕道:“假若馮兄所言不虛,那麽楊業日日前來挑戰,我定不能讓人如願。敵軍侵我轄境,彼為客軍,糧草籌措不易,久駐必成疲兵,而我為主軍,又有地利,操之在我,不爭一時之勝。”


    “難道就任憑楊業猖狂?”蔡小五嚷道。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楊業能天天來尋釁,妄想激我好勝之心,企圖引我入甕,我們也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他在太平驛可用兵馬不過五百,我看他如何應付。”韓奕道,“爾等白天好好休息,管他山下驚天動地,晚上輪番出擊,但事騷擾,無論戰果如何,隻當是練兵,每日拂曉前務必還營,否則以軍法問罪!”


    “遵命!”眾人齊聲應道。


    暗夜中,蔡小五率領一隊部下悄悄地潛出了大營。


    夜風習習,吹走了白天的炙熱。瀚海似的星空,透過微雲瀉下淡淡的月光。一入了夜幕之中,蔡小五便化作了草叢中野獸,一路潛行。


    忽然前方一團黑影中,響起了一聲弩弦緊繃的聲響,這聲響極細,卻躲不過蔡小五那雙靈敏的耳朵。蔡小五順勢伏在地上,身後的部下們也都緊趴在草叢中。


    前方恢複了平靜,隻有風。夜風似乎大了些,讓人切身地感受到初夏季節深夜的涼意。蔡小五懷疑自己太過謹慎了,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身下不巧有一顆小石頭硌得他十分難受。部下們見他不動,也隻得耐著性子趴在那裏。


    時間似乎停止,蔡小五甚至察覺到有幾條蟲子依次從自己手背上爬過,他仍然一動不動,直到有一條蛇爬上了他的後腰。月亮躲在了薄雲之中,借著這昏暗的光線,蔡小五準確地掐住了那條蛇的七寸,他沒有思索便往前方那團黑暗處扔了過去。


    “啊,什麽?蛇!”黑暗處發出驚叫聲。


    緊接著從發聲處,跳出了三個人,這三人揮刀往腳下亂砍,慌亂中那條走錯地方的蛇被砍成無數段。就在蔡小五準備命人狙殺的時候,更遠處有人喝道:


    “吵什麽吵,不就是一條蛇嗎,少將軍有命,為防敵軍偷襲,我等必須徹夜潛伏,爾等若是再發出聲響,定斬不饒。”


    “劉都頭,值夜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兄弟們都不易,我要是萬一掛了,我家老娘你養活?”三人中有人抱怨道。


    “哈哈,張阿三這次撞大運了!那蛇得留著,明早好煮一鍋蛇羹。”另外有人笑道。


    蔡小五及他的部下十分驚訝,前方五十步方圓內,敵軍至少布置了三處暗哨,等著他往裏鑽。他竟然站起了身,跳到了大路上,不待對方反應過來,高聲喝斥道:


    “噤聲!”


    這一變故讓埋伏的漢軍大感意外,不知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是何方神聖,那劉都頭在黑暗中沉聲問道:


    “兄弟是哪的?”


    “劉少將軍麾下蔡某,奉命前來巡夜。爾等潛伏在此,竟然胡言亂語,十裏外的周軍怕是都被驚醒了。爾等丟掉性命事小,犯了劉少將軍的軍法事大。”


    “原來是蔡兄弟,失敬失敬。”那劉都頭雖然想不起來劉繼業帳下有姓蔡的這樣一個人物,但聽蔡小五說的理直氣壯,十分懷疑消了七分。


    “出來,都出來吧。蔡某倒是想看看方才是誰在吵鬧。”蔡小五繼續嚷嚷道。


    想來埋伏的漢軍平日裏都懼劉繼業的軍法,依言都陸續從黑暗中站了出來,走到大路中間。蔡小五飛快地掃視了一眼,見對方總共有十人。


    “蔡兄弟麵生的很,怎麽隻有你一個人來巡夜?可有今夜的令牌?”劉都頭挨近了,打量著穿著漢軍戎裝的蔡小五,狐疑道。


    “不,我今天其實帶了三十人過來。至於令牌嘛”蔡小五衝著身後打了個響指,隻見黑暗中突然冒出了一排黑影。月亮又從微雲中露出了半邊臉,眾黑影手中閃著亮光。


    那亮光忽然動了,迎麵撲來。漢軍劉都頭大驚失色:


    “不,是敵軍!”


    一切都已經晚了。蔡小五早已經趴在了地上,部下們手中的勁弩齊發,三十支弩箭迅速地編織成一道箭網,將擠在一起的漢軍推倒在地。


    慘叫聲如同曇花一現,迅速淹沒在夜風中。空氣中飄散著一陣血腥。


    “將軍,你在找什麽?”部下們在漢軍死屍身上尋找著戰利品,唯有蔡小五在草叢中摸索著。


    “我在找那條蛇!這條蛇今夜立了大功,得拿回去祭拜一下。”蔡小五頭也不抬地回道。


    蔡小五始終沒有找到那條蛇,他思忖敵軍不會隻設這一處暗哨,他不敢再深入,帶領部下就地埋伏,但直到天色微明時,這才戀戀不舍地回營。


    蔡小五當然實屬幸運,第二天夜裏輪番偷襲的黨進就沒那麽幸運了,雙方互有損失。韓奕又轉變了策略,每日白天派出精兵五百佯攻太平驛,楊業每次都望風而“逃”。


    但周軍並不在太平驛駐上一兵一卒,如同集體出遊一般,到太平驛一遊後又縮回了鹿台山大營,將龜縮在虒亭漢軍主力一次次調動起來。


    盛怒之下,楊業率領自己在太平驛的所有部下,傾巢而出,前來尋釁。當他剛離開太平驛時,周軍已經早早地等著他。


    聽說青州韓奕十六歲從軍,英雄無敵,從無敗績。


    聽說青州韓奕十九歲加兼使相,智勇雙全,才華橫溢,鮮有人出其右。


    聽說……


    世上最美好的讚美之詞加諸一身,這就是韓奕。“漢”字大旗下,楊業遙望周軍嚴整肅殺的大陣,平生頭一次生出無力感。


    雖經三番五次你來我往,損失了不少部下,這並不令他意外,過去的幾個月中,他已經習慣於雙方例行公事般的偷襲。他隻是暗惱當初自己的義父未能聽從自己的主張,一舉拿下鹿台山,如今讓周軍居高臨下,占據了主動。


    “他日我若掌軍,殺敵必如驅鷹犬耳!”生於西北苦寒之地,酷愛遊獵的楊業曾生此感慨。


    韓奕不是獵物,更不會等著獵人前來圍捕。


    一陣短促的鼓聲之後,周軍動了。騎軍從兩翼包抄而來,步軍則迎麵向楊業及其部下撲去。


    “少將軍,怎麽辦?”部下問道。


    “退回太平驛!”楊業果斷地命道。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能夠承受周軍十倍以上兵力的合圍。


    退回太平驛,周軍尾隨而至。楊業再退出十五裏,周軍在太平驛停了下來。


    這一次令楊業意外的是,周軍再也沒有放棄太平驛,而是就地駐紮了起來。楊業不禁有些躊躇。


    太平驛不過是一個小地名,它之所以為更多人所熟識,隻不過是它經常出現在太原與東京對峙雙方的軍報上。韓奕已經親自“占領”太平驛不下十次,每一次在他離開時他都會放上一把火,將僅有的幾間茅草房燒得一幹二淨,然後楊業來了後隻得將就地隨意搭幾間棲身的房屋。


    幸虧是夏天。


    “漢軍主力可有異動?”韓奕就坐在楊業平日裏處理軍務兼休息的那間茅屋裏,問自己的部下。


    “還沒有動靜。或許漢軍已經習慣了太平驛的易人。”部下們笑道。


    “看來,這次我得換點新花樣。”韓奕命道,“陳順何在?”


    “末將在!”陳順出列聽命。


    “命你率馬軍一千,奔赴襄垣,佯攻!”韓奕命道。


    “遵命!”陳順毫不遲疑地領命而出。


    待陳順點齊兵馬離開,呼延弘義道:“依我看,李瑰就是屬王八的。”


    王八自有王八的道理,漢軍主帥李瑰看著盛怒而來的楊業,笑吟吟地說道:


    “少將軍辛苦,暫且去洗漱一番,本帥自有妙計,定不會讓韓奕小兒活著回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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