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坐在桌前,撰寫著新的書著。


    侍從輕敲屋門,說道:“非公子,有人求見。”


    韓非揮灑筆墨,又寫下兩排字,方才說道:“我已說過,無……無論是何人,不見。”


    侍從已然習慣自家公子口吃的毛病,盡管有些好笑,可韓非心中有大智慧,府中無人不拜服。


    侍從本要如往常一般退出去,想了想又頓住腳步,說道:“本來一般人,小的便也回絕了,隻是這位公子似乎有些不凡。”


    聞言,韓非抬眸:“如何不凡?”


    “他說,他能讓非公子施展大誌。”


    “啪嗒!”


    毛筆字手中滑落,滴得一地墨汁。小廝低著頭,隻看到韓非離去的衣擺。


    嬴政合眼跪坐在府邸的客屋內,聽到些微輕而急促的腳步聲,知道他要見的人已然來到。


    韓非進門,看到端坐在桌前的嬴政,心中生出些許訝異。


    饒是韓非見多識廣,也不曾見過如他這般氣勢如虹的人,麵相無比出挑,眉目似劍,淩厲之色盡顯,舉止儀態些許倨傲,但不失分寸,想來來頭不小。


    聽到他進屋,嬴政睜眼,抬手作揖:“久聞先生大名。”


    韓非亦向他作揖,而後在他對麵坐定,說道:“你……是何人?”


    嬴政聽出他的口吃毛病,並不以為意,繼續說道:“秦人。”


    “我看得出來。”韓非知道他不想說,便先不問,“你找我,所為何事?”


    “我曾熟讀先生所著之說,對先生景仰之情如秦之渭水。”見到韓非,嬴政自是心中激動,第一次說出如此誇讚之語,眼中難得地閃爍著光芒,有如一個仰慕兄長的弟弟,“我心有疑惑,望能在先生之處得到答案。”


    韓非眯起的眼睛好像月牙,溫文爾雅,謙謙君子,莫過於此。


    “你想要的答案,我恐怕無法輕……輕易給予,隻能加以論述。”


    嬴政點點頭,說道:“天下之勢,先生如何看待?”


    他一開始便如此直接地問出此事,韓非倒是沒有很詫異,廣泛地談道:“商君變……變法之前,天下群雄並立,若說強盛,必當楚國為翹首。但經過百年變遷,秦國迅速崛起,直到現在,尤其是半年前函穀關一戰之後,即便強悍如楚,已無力與秦抗衡。故而可稱之為秦一國獨大,楚次之,他國在後。”


    嬴政饒有興趣地聽著他分析,臉上少了倨傲,多了些謙遜之色。


    但韓非卻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怪異,除了謙遜之外,還有別的意味,似乎是不懷好意或者是……調侃?兩人麵麵相覷,韓非不慎自在,說道:“你何故……這般看我?”


    嬴政失笑:“先生當真要聽?”


    “然。”


    嬴政沉默一陣,正色轉而言他:“先生雖為韓國公子,但能寫下如此巨著,必然對其餘六國也甚是了解。如今秦相呂不韋尊儒,更是請出齊國大儒淳於越作為秦王之師,但秦以商君法大興,若秦王親政,該如何作選?”


    韓非早已思索過這個問題,故而此刻並未過多思考,娓娓道來:“如你所述,秦以法立國,以郡縣之製將領土分封取而代之,無論秦人身份如何,依靠軍功才可封爵,這正是秦迅速興起不可忽視的重要緣由。儒乃百家之中的名家,自有其存在的價值。但在眼下的亂世,秦若想壯大,不宜太過尊崇。”


    嬴政聽得細致,不多言語。


    韓非垂眸:“至於選與不選,實在不必強求。數百年來百家爭鳴而非一家興盛,正說明國家的政策也該如此。法與儒,並非魚與熊掌的關係,可兼收兼得,隻不過說更重視哪一邊的區別。”


    仔細思索他的話,說得果然在理,嬴政道:“先生在《物權》一篇中言‘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我甚是讚同。”


    韓非順著他的話繼續述說:“我崇尚法,是因法之效益有利於國家興盛,救民於水火。然要做到這些,國家需要有穩定的發展,勢必離不開國君主政。我鑽研先朝曆史,看出一個道理。王朝衰退,並非全因末代君主昏庸不理朝政,而是長久以來的政體弊病所造就。”


    先前雖有人慕名前來,可大多隻是想投入韓非門下聽他講學,開拓視野,在這個法家學說影響並不廣博的時期,沒有多少人願意傾聽他的這些論道。身為寒門之子,他們想聽的隻是他雲遊六國的經曆,如是而已。


    嬴政是第一個以大局視野同他論道的人,亦是第一個對他的學說如此上心的人。


    韓非頓了頓,繼續說道:“君王的權勢分散,導致國家混亂不堪,即便有心治理,倒不如覆滅。由此觀之,國家的大權,要集中在君主一人手裏,隻有一位有權有勢的君主,才能治理天下,保四方太平。”


    ……


    二人秉燭夜談,幾乎忘了寢食,直到天明依舊興致不減,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論不完的道。韓非好像找到了知己,而嬴政則打定了一個主意。


    清晨的陽光撒入韓非府邸,蒙毅打了個嗬欠,看了看依舊持劍侍立屋外的趙亥,忍不住問道:“一夜未眠,你為何如此精神?”


    趙亥把目光轉向他,說道:“你武功高強,應該與我一樣才是。”


    “非也。”蒙毅淡笑,“我的武藝斷不及你,左不過因為我是半個文人,聽著公子與非先生的論道,頗有興致罷了。”


    趙亥收回視線,一副懶得與他說話的模樣,蒙毅尷尬地笑了笑,這時,屋門終於打開了。


    韓非抬手向嬴政作揖:“公子一路走好,恕韓非不……不遠送了。”


    “先生當真不願入秦為仕?”嬴政仍不死心,上前一步,皺眉說道,“秦王亦十分仰慕先生,隻要你願意,我可以直接……”


    韓非出言打斷:“公子的好意,韓非心……心領。可我誌在韓,不……願為他國仕。”


    嬴政的眼神很深,凶光畢露,片刻消散。


    “既然如此,我不為難先生,相信日後一定能再相見。”


    見此情景,蒙毅和趙亥皆是捏了一把汗。天底下敢這麽直接打斷並拒絕嬴政的人,可能隻有韓非和呂不韋了。


    嬴政翻身上馬,uu看書 .uukanshu.o銅爵抬蹄嘶鳴,本要離開,韓非突然抬手,嬴政並不認為他會改變主意,故而疑惑地看著他。


    韓非問:“你……之前為何那般看我?”


    聖賢之人,竟也會糾結於如斯小事。嬴政揮鞭輕笑:“先生論述之時,豪氣萬丈,我甚傾慕!”


    說完,策馬而去。


    韓非站在原地出神。


    嬴政的意思是……他論道的時候沒有口吃?這麽一說他才回憶起來,整整一個晚上,他談論起這些事的時候,真的一次都沒有停頓過!可為別人講學時並不是這樣的……


    小廝聽得不明白,問道:“非公子,那位公子的話是什麽意思啊?”


    韓非發愣,並沒有注意他說的話,自言自語道:“秦王……”


    “此人竟是秦王?公子拒絕了他,不怕被……”


    韓非搖了搖頭:“我的拒絕沒……有任何作用,早晚有一天,他一……一定會讓我去秦國的。”


    得一知己,奈何立場不同。


    他,該何去何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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