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著一身玄色便服,立於鹹陽宮宮牆之上,遠眺城內繁華景象。高處風大,吹亂他腦後披散的頭發,如他的眼眸一般深棕色的長發。


    蒙毅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想了想,還是上前一步,問道:“大王,你真的一點都不擔憂公女嗎?”


    嬴政皺緊眉心,沒有言語。


    “恕屬下直言,”蒙毅微笑著,“蹊妹隻是在大王麵前乖順些。此刻怕是早已奔赴屯留戰場。”


    “……寡人知道。”嬴政眉心微皺,“這是她成長的必經之路。”


    “噗。”


    嬴政回頭:“你笑什麽?”


    蒙毅實在憋不住了:“大王,其實是因為蹊妹出了鹹陽宮之後,你便管不了她了吧?哈哈哈……”


    “蒙毅……你好大的膽子。”嬴政臉色刹那黑了下來,“仗著寡人的寵信,竟敢蔑視君威!”


    蒙毅趕緊單膝跪下,見好就收:“臣有罪,自請替大王將華陽太後遷居至平朝行宮。”


    華陽太後即便犯下種種大罪,可絕對是殺不得的。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她搬離鹹陽,遠離朝堂,不再幹涉秦國的任何政事。蒙毅倒是深得他的心意,嬴政輕暼他一眼:“你知道該怎麽做。”


    “臣遵旨。”


    蒙毅跟隨嬴政三年,對他的脾性早已了然,他雖不似兒時那般有忍耐性,時常因一些事大發脾氣,暴戾嗜殺。但他更加惜才,也注重君臣的情意,隻要不觸到他的逆鱗,偶爾戲弄他一番也無大事。


    現下,隻希望鄭芙與王賁那邊一切順利。


    蒙毅正要離開,嬴政遲疑片刻,又開口道:“替寡人……看看母後。”


    蒙毅頓在原地,應聲,告退。


    鄭芙一拉韁繩,馬兒抬蹄嘶鳴,停下腳步。


    “我們走不出去了……”隨從麵露絕望。


    鄭芙閉上眼,迫使自己平靜下來。


    許久之前的那一幕突然浮現在腦海之中。


    “我要是遇到你這樣厲害的對手,那還有什麽活路……”小女孩泄氣地把短木劍扔在地上。


    男孩撿起劍,又放回她的手上,對準了自己的胸口:“那就直擊要害。”


    直擊要害!


    鄭芙猛地睜眼,重新把麵巾係緊,說道:“你們把劍都收起來,牽好長安君的馬,一定要緊跟我。”


    “是!”


    距離一點點拉近,鄭芙卻愈發平靜下來。


    一群士兵衝上前來,用長矛將幾人團團圍住。鄭芙下馬,下跪行禮,壓低聲音說道:“請問前方是相國呂大人嗎?”


    見呂不韋沒有說話,也不下令斬殺,鄭芙繼續說道:“我和兩位兄長看到鹹陽城中長安君的通緝令,心想著到屯留來取他首級,領一份賞錢。既然遇到相國,我等是否可以直接移交叛賊?”


    呂不韋下馬,向前走了幾步,在包圍圈外站定,問道:“區區平民百姓,難不成比本相的兵馬還要厲害?”


    鄭芙答:“相國有所不知,大秦崇尚軍功,我三人自幼習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上戰場殺敵,立功封爵。”


    呂不韋抬手,眾士兵抬起長矛,不再正對著鄭芙。


    “你們兩個,把成蛟帶過來。”呂不韋命令身前的兩個士兵。


    等兩個士兵走向鄭芙身後昏厥的成蛟。


    一步,兩步,三步……


    鄭芙看準時機,拔劍起跳,無甚阻礙地接近了呂不韋。不過一瞬間,寒光劍便抵在他的脖子上。


    “呃……”鄭芙疼得悶哼一聲。低頭一看,原是一把長矛刺穿了她的大腿外側。


    見此情景,其他人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離我遠點,否則要了他的命!”鄭芙大喊,然後對呂不韋說,“相國,實話跟你說吧。我要把長安君帶回趙國,才不稀罕什麽賞金!你要是嫌命長,大可叫他們殺了我,看看到時候先死的人會是誰。”


    呂不韋不愧是活了五十多年的人,經曆的事情多了,即使受人脅迫也絲毫不慌張。鄭芙用劍抵了抵他的脖子,呂不韋皺眉,一道血絲出現在劍麵上。


    “相國……”士兵們見狀慌了神。


    呂不韋說道:“讓他走。”


    鄭芙對身後兩名隨從說道:“你們先走,不要回頭。”


    兩名隨從迅速上馬,拉上載著長安君的馬匹快速離開了。


    “還不把你的矛拿走?”鄭芙抬眼怒視方才那名士兵,“不要打別的主意,相國大人的命,你賭不起。”


    士兵上前,一把抽出插在鄭芙腿上的劍。


    劇烈的疼痛讓鄭芙險些跪倒,她將身體的重量放在另一條腿上,這才忍著劇痛勉強支撐身體。


    鄭芙說道:“收起武器,退三裏路。”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呂不韋,呂不韋大聲道:“照做!”


    大軍浩浩蕩蕩地後退著,鄭芙卻不敢放鬆,倘若再生變故,先前的努力便盡數白費,它必須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混蛋!”


    隨著軍營中傳來的一聲驚呼,一支箭直衝天際,鄭芙挾住呂不韋轉身,那支箭便插在她的腳底。


    “既然不想要相國的命,那幹脆同歸於盡好了!”鄭芙大喊,抬劍作勢。


    “全都給本相滾!”呂不韋這下是真怒了。等下一定要將這個箭術不精又逞威風的抓出來砍了。


    話罷,所有人不敢再造次,依言迅速奔離。


    大軍走後,鄭芙才稍微鬆了口氣。


    “如此拚上性命帶走成蛟的屍身,”呂不韋說道,“你到底是誰?”


    鄭芙滿頭是汗,強忍著腿部一陣陣襲來的劇痛,說道:“相國殺了那麽多人,就不許其家人帶走他們的遺體嗎?”


    “草芥的性命本就不值得同情,更無必要埋葬!”呂不韋不屑地說著。


    “可他是我的家人。”鄭芙輕笑,“相國大人自然不懂得何謂家人,因為你的眼裏隻有權勢和利益。”


    呂不韋蔑笑一聲,道:“世上本沒有永遠的忠誠,隻有權勢和利益,才能讓人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鄭芙反駁:“您的道理並非適用於所有人。”


    “當利益產生分歧,任何人都會決裂,即便是親人也不例外。隻要有了權勢,利益便永遠倒向本相這邊。”呂不韋道,“小子,本相記住你了!”


    鄭芙不語,本不是一類人,自然無法說到一起去。既然他心中是如此認知,那對嬴政下手也不過是很普通的事。


    見大軍退的差不多了,鄭芙猛擊呂不韋後腦,一刹那他便暈倒在地。她收起劍,一瘸一拐地走向馬匹,寒風刺骨,吹得她的傷口刺痛,好在是冬天,血液不會流得那麽快。她收起劍,艱難上馬,迅速奔向趙國邊境。


    是夜,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來臨,溫柔得像楚國的水,仿佛是在對戰場進行最後的清掃,在告慰身死異地的亡靈,掩埋屯留外成片的屍體。


    本該潔白無瑕的雪麵,卻沾染上一些淒慘的顏色。


    一日後,石城。


    “長安君,您醒了。”


    成蛟睜開眼,意識不太清晰。他分明已經被人重創腰腹,為何又能活過來,在這麽一個陌生的屋子裏。


    婢女將草藥奉上,說道:“王上聽聞長安君願意歸降趙國,已將石城作為封地賜給您,請您在此安心養傷。”


    趙王?怎麽又牽扯到了趙國?


    “到底是怎麽回事?”成蛟不明就裏。


    “數日前一位公子將您送到石城來,告知您叛秦……不,離秦之事。王上很高興,希望您日後能為他分憂。”


    “那位公子人呢?”


    “公子那時候腿上傷勢嚴重,將您送到此處,囑咐我們好生照料,便離開了。其實您中途醒過幾次,但高燒不退,故而意識不清。”


    會是什麽人救了他?


    這次,當真是九死一生了罷。


    可他心中牽掛之人,仍舊處於水深火熱……


    窗外柔軟的雪,紛紛揚揚。


    王賁在城門口反複踱步,心急如焚,櫟陽郡守隻得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uu看書 .uuknshu陪著等候。


    鹹陽來的世家公子,當真折磨人。讓他陪等就算了,這幾日還不準人進他的梅園,好不容易到了梅花盛開的時節,又無人可以欣賞……


    “賁哥哥!”


    王賁突然回頭,幾日來憂心忡忡,終於看到她站在不遠處朝他招手。


    鄭芙麵色蒼白,身著淺色長衫,肩上是一件雪白狐裘披風,脖頸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那枚血色玄鳥玉墜成了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尤其醒目。她立於風雪之中,整個人與潔白的世界融為一體。


    王賁激動難耐地奔向她,張開雙手一把擁住她,鄭芙輕拍他的手臂:“你看起來很精神啊!”


    王賁說道:“你一連數日沒有消息,可知我有多擔憂你?若你出個什麽三長兩短,我……”


    “行了,不會讓你無法向阿政交代的。”鄭芙笑著,“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安頓成蛟花費了些時間,叫你擔心了。”


    王賁鬆開手,看著鄭芙欲言又止。鄭芙疑惑:“怎麽了?”


    “沒事……你沒事就好。”王賁吞吞吐吐地說。


    鄭芙看到櫟陽郡守凍得發青的臉色,心知這樣站在城門口說話也不是辦法,便道:“來到櫟陽花了好些功夫,實在勞累,不如先讓郡守大人替我安排個住處吧。”


    “本官這就替鄭公女安排!”郡守聽聞此話樂得心裏開花,哪裏還會等王賁開口,趕緊派人去迎鄭芙入城。


    “要是染了風寒,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鄭芙回頭。


    “來了!”


    自此,成蛟一事暫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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